下不了床之后,我才听了儿子的劝,准他雇个保姆照顾我。 保姆叫小刘,一双大眼睛,很水灵,嘴角上有一颗痣,一看就爱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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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也叮嘱我,要多跟人聊天,可以延缓病情,晚几年变成 忘事的老笨蛋。老头子三年前没了,儿子、儿媳一周来一回,保 姆小刘就成了唯一合适的对象。

可是我跟她没有多少话题,几乎等同于没话讲。她喜欢看选 秀节目,我看不懂,那些小伙子都长一个样;我爱看香港老电影, 她也没什么兴趣,开场就犯困,打呵欠比台词还响。

我只能找机会跟她说些琐碎。她喂一口粥,我问一句“今天 菜价涨了吗”,她说“涨了,涨了两毛”;她拉开窗帘,我扫一 眼,说“掉叶子了”,她应一句“是啊,阿婆,秋天了。”

这样的对话说不上几句,两个人就会哑口。我把粥咽下去, 她又舀一勺对着吹气;或者我盯着叶子飘进屋,她转身用鸡毛揮 子扫尘。我猜她也想接近我,只是我这人又老气又固执。年轻的时候,同事都说我冰冷,活到这把年纪,恐怕还是有点执迷不悟。

这样的沉默被打破,是在小刘帮我收拾书架的时候。在某本 诗集里,她找到一张照片,拿给我看:“阿婆,这谁呀? ”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站在大树底下,相隔一拳,两个 人都很不好意思。翻到照片背后,抄着一首诗:“楼外竹影月窗纱, 道是故人旧年华。昨夜相思谁入梦,今朝一步一天涯。”

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背得下来。“我和我老伴儿。刚认识 的时候拍的,几十年了。”

“阿公年轻的时候挺帅。”

“正上大学,还行吧。”

“要是搁现在,他能当演员、当明星呢。”

我心想,不愧是小姑娘,脑子里就想着这些。

她还说个不停:“阿婆你别看就是白衬衣、黑裤子,越是简 单的衣服越是难穿出感觉呢。虽说是个普通学生的样子吧,一般人还真穿不出这种气场。气场您懂吗? ”

我点头:“当年全国练气功的时候,研究过,气场嘛,脑袋 上顶口锅就有了。”

“不是那个气场啦。”小刘把照片放回书里,“我收起来,唉, 可惜没机会见到阿公本人。”

我往墙上的黑白照一指:“那不就是。”

小刘瞧了一眼:“说起来,阿婆,你梦到过他吗? ”

“没有,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梦的。”

“哦,我以为你会经常梦到他呢。”

“经常梦到别的。” 一次也没梦到过他,我也觉得诧异。

小刘突然拍手:“对了,阿婆,要不你就给我讲你的梦吧,

又有话讲,又能锻炼记忆力

其实大部分梦我都忘了,谁没事记自己的梦玩儿?但不能拂了年轻人的兴致,这是老人的道德。所以我说:“行啊,你鬼主 意还不少。”

可能是心里惦记着,所以当小刘端来汤面,一边拌匀一边问 我昨晚梦到什么的时候,我还真能记起来。

我梦见我在海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太阳正落山,我 踩在沙滩上,裤腿卷起来,被海水打湿了一大片。我望着天,满 天都是纸飞机,像成群的海鸥。

有人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外婆正拄着拐杖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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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抬手,抓下一只纸飞机,拿到她眼前:“外婆,你教我折的, 飞得好高!”

外婆接过纸飞机,展开成一张白纸:“教你一种新的折法, 好不好? ”

“好啊,我要学。”

“你看啊,这样,把头折得厚一点,翅膀呢,”她把白纸两 边对折,“宽一点,可以飞得更远。”

“能飞多远,能飞到太阳上去吗? ”

外婆眨眨眼:“试试? ”

汤面吃了一半,我吃不下了。

“那后来呢,你们飞到太阳上去了吗? ”小刘关切地问。

“去了,坐纸飞机去的。是不是很傻? ”

小刘替我擦擦嘴:“不傻,很奇妙。”

“也不全是梦。那片海就在我上大学的地方,我真没去过。”

“外婆也在吗? ”

我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老人一跟我现在一样老。“不在, 当时家里跟我说她死了,我很难过,就去海边散心,折她教我的纸飞机。梦里最大的不同就是外婆还在。”

小刘收拾好碗筷:“是嘛,都说梦是反的。”

“也挺好,我一直遗憾没见外婆最后一面,现在见着了。”

家里几乎不来客人。他们可能厌烦了 “我是谁”的游戏一 第一次还好,反复几次,他们发现我仍然记不起他们的身份和名字,就不再来消耗彼此的精力了。这样也好,那些一辈子的朋友, 比起不断提醒我已经忘记了他们这个事实,不知不觉地消失总要 来得不那么伤心一些。

我不知道儿子给小刘多少钱,也可能他提过,我忘了。所以 除了看着她忙前忙后,收拾那些原本由我收拾的摊子之外,我不 太敢叫她做更多的事情。哪怕只是和她聊天,如果她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厌倦,我都会停住话头,假装是一个讲话讲一半就糊涂的 老太太。

因此,当她第二次问起我梦见什么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以 后的事情了。

“你想听吗? ”我谨慎地先问一句。

她用力点头,把凳子朝床边搬得更近一些。

我告诉她,我梦见了李小龙。

“啊,是打架叫得很大声的那个吗? ”

“是的哟。”

“那快讲讲。”

在梦里,我还在公司的格子间。上司站在我面前,他是个脾 气很不好、为人刻薄尖酸的小男人,但记不起他叫什么。他当着 同事们的面,大声叫我名字,说我做事效率低下,拖团队后腿,问我这么蠢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练出来的。

小刘着急起来:“李小龙呢? ”

“别急嘛,马上就出来了。”

上司骂人的语气、指我鼻子的手势、踢飞垃圾桶的力度,都 和当年一模一样。不过周围同事们的脸倒是看不清,他们都低头 敲键盘,卩辟里啪啦。只有一个同事,我一时没认出来,他站了起来。

“李小龙? ”小刘的样子就像是拿着爆米花的观众。

我记得真实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状况。但他确实站了起来, 然后朝上司冲了过去,一拳打在他脸上,动作特别快,拳打脚踢, 边打边叫,一会儿就把上司给打趴下了。最后他一转身,头发一甩,我才认出来,是李小龙。

小刘大笑:“想不到阿婆还跟李小龙当过同事呢。”

“哪儿啊,只有前半截是真的,后面都是梦,可能是这两天 在看他的电影,就梦到了。”

“阿婆,你一定是太恨你的领导了。”

“他是挺讨厌的。我经常梦到他,每次都梦到他骂我。但钻 出个李小龙把他打一顿,只有昨晚一回。”

“你想打他吗? ”

我嘿嘿一笑:“还真没想过,这个梦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这就叫美梦成真!”小刘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来,阿婆, 喝一口。阿婆,你只要做了梦,就讲给我听,我记性不大好,老 忘提醒你。”

“小王你真有意思,得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还记性不好? ”

“阿婆,我姓刘……”

“哦,对对。”

有了固定的听众,我也乐得多说。我给小王讲梦见中学老师, 他的假发上长出了一朵蘑菇;梦见故乡的竹林,满地熊猫;梦见 和父亲在河边钓鱼,说是陪他钓到太阳下山,但太阳怎么也不下山……

这些梦都与我的回忆有关,却都恰到好处地微有不同,好像 经过特别的控制。它们夜里来,白天走,稍不留意,就忘得一干 二净。有时候我想,我把它们说给小王听,并不是因为觉得她会喜欢听,而是我想证明,我还记得往事,还没有变成一无是处的 老太婆,就跟小学生总想在老师面前证明自己很聪明一样。

渐渐地,我自顾自地讲,也不管坐在面前的人是谁,她好像 自我介绍过,也可能没有,谁记得住呢?

梦见跟老伴儿去上海旅行,逛故宫,爬长城;梦见带孙子去 敦煌,登黄鹤楼,吃大闸蟹;梦见儿子、儿媳结婚,婚礼格外 盛大,客人坐着绿皮火车来,却一个也不认识。

每到周末,见到儿子,也聊这个话题。反正我记不住他做什么工作,也可能他还在上大学。他生性不爱说话,跟他爸一样是 个闷葫芦,不摇不响。

“儿子,我梦见孙子了。”

“梦见他什么? ”

“梦见带他去东南亚,看女神像。”

“妈,女神像在美国。”

“儿子,那我梦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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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高眉毛一他爸年轻的时候也常这神态:“梦见我 什么? ”

“梦见牵你放风筝。可最后飞上天的是你,我放线,你就往 高处飞,高到云后边,我都看不见了

“日有所思。我这不是在你面前吗? ”

我拉着儿子的手一他的手比梦里大了好多:“迟早有一天 会看不见的。”

“妈,别说这些。”他低着头,看不清眼睛。他长大了就没哭过, 他爸死,他也没哭。到我死的那天,他应该也不会哭。

这是好事。

“后来,太阳吹了口风,把云吹散,我又看见你了。”

“妈,我记得这个比喻。”儿子剥出一颗糖,放进孙子嘴里,

“含嘴里,甜的。”

这跟我当年第一次教他吃糖时说的话一样。“你记得啥? ”

“我读大学的时候,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你说我是你手里 的风筝。”

是啊,我看着自己因为中风而合不拢的手:“你这只风筝的线,

我再也抓不住了。”

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越来越多,越来越缥缈无序。我 不知道梦见的是什么,可能因为看不清,听不清,也可能是口舌 不灵。比照渐渐模糊的回忆,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和经历,对应到梦里,总是会不一样,总是来得比人生圆满一点,圆满得似乎 被人设计。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也不相信小张所说的“梦总是相反”。 她没有临到生死关头,不明白我多么迫切想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面前还有听众吗?不知道,眼前像有帘子,什么也看不清, 屋里老有人走来走去,她好像在跟我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明白, 声音与影像脱节,她喂我吃饭,我看着碗里,上一秒还知道那个绿色的叫青菜,下一秒就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只顾吞进嘴里,图 个清静。

我分不清时间,有时候亮,有时候黑,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反正我的事也不多,我只想记住我的梦,不管有没有人听。我咕 噜个不停,也不在乎自己是处在现实,还是深陷梦境,看到的是真实还是虚妄,都不再有实际的意义,说不定,整个世界都已经 被我忘记。

人影好像多了几个,有高有矮,他们在哭吗?为什么要哭? 矮的那个抓着我的手,他爬上床,坐到我旁边,往我身上靠,他 是谁?我认识他吗?他放了个什么东西到我手里,是个纸片,纸片上有人影,两个,我睁大眼睛,挨得不能再近,这人我认识, 我梦见他了,对,我梦见他了。

大树底下,他站在我身旁,看不清脸。

“你是谁? ”我问他。

“你梦到过我很多次了。”他转过头。

我恍然大悟,笑出声来:“是你。”

他挑高眉毛——跟年轻时一样:“除了我,还有谁那么熟悉你以前的事? ”

“可是那些梦里没有你。”

他显得不好意思,神态似曾相识。“我在海边演你外婆,在 公司演李小龙,在天上演太阳,在河边演你爸爸钓鱼,在教室演你老师上课……肯定是演得太像了,你都没认出来

“都是你演的? ”

“对,都是我演的。”

我释然一笑:“你是我梦里的演员。”

他撇撇嘴:“是个经常改剧本、改台词的坏演员,所以跟你 的回忆总是不一样。”

所以才能填补回忆里所有的遗憾:“还好,改得让我高兴。”

“没办法改变现实,只好在梦里让你开心。”

树叶由绿转黄,随风落下,在我脚下干枯碎裂:“那为什么 你现在会出现?”

他按着我的肩膀:“因为演员要谢幕了。”

有那么一天,你会说不出话,你会记不起事,你的回忆一环 一环地断裂,你的亲人一个一个地陌生,你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越陷越深,对外界的任何试探都不再有回应。

医生说过,我知道,迟早会来。

我望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枝,那里曾经也有百鸟合唱,如今都 已散场。“我想知道,到底是我每次都在梦到你,还是你每次都会进到我的梦里? ”

“这很重要吗? ”

我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把手伸给他:“不重要。”

这个陪伴了我几十年的男人,他靠近我,抚平我脸上的皱纹, 吹黑我头顶的白发:“女主角,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看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普通的学生模样, 和照片上一样,和当年一样。

我知道,这个坏演员又要改写剧情。

我扔掉手里的照片,让两个害羞的身影随风远去,风里翻滚 着他抄给我的诗句。

他按住我的后背,拥我入怀。

我知道,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本文节选自《不正常人类症候群》,张寒寺著,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