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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提要】

我实在看不出让肖战演的决定有什么不好,就像我看不出有谁会从这件事里受损。如果说它代表一种“导向”(我倒也不觉得,这只是一家剧团的一个选择而已),那我看到的导向是:让更多的观众走进戏剧,让更多的平台关注戏剧。

央华戏剧在九年前下巨大赌注来拍《如梦之梦》,始自王可然对时代变化的窥探:中国的现代化工业和城市化第一次造就了“中产”生活,第一次产生了一代既接受完整学历教育又深陷“现代性困局”的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曾经的答案都已无效。这一代人的问题是:如何面对必将到来的死亡,和这死亡后无法回避的孤独?这个问题到了央华手里就变成了:如何在宗教或哲学的说法之外,用一个可感的故事,给观众提供普遍的生命疼爱和抚慰?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异于其他剧团、很不“现代”的制作人模式:台前幕后,事无大小,不做清晰的职能分工,总成于王可然一人。他自称“艺术家+商人”,商人的天性是为投资负责,确保产出利益,他要用商业眼光考量,这出戏能否在满足当代人终极、普遍精神需求的同时,可以细水长流地演下去;他也要用艺术家的眼光考量,在确保有利润的前提下放手一搏,做心中的好戏。戏剧的纯粹就在这里,让热爱者可以以性命相托。

《如梦之梦》的作者、戏剧家赖声川有个指导表演的诀窍叫“导因,不导果”,意思是说:导演给演员说戏时,不要说自己要的是什么效果,而是讲清楚这一场戏的“因”,也就是人物的经历和心境,让演员在理解之后产生自然的表演。那种赶进度的影视剧,不顺着剧情拍,演员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演什么,只好用夸张的动作掩饰对因果的茫然。更糟糕的,就只好盯着镜头数1234了。

不过,也有一些好导演喜欢不按常理地东拍拍,西拍拍,演员也不知道在演什么,而最终却剪出一部杰作。徐皓峰的影评提到,李安拍《卧虎藏龙》,觉得周润发眼里的精光太盛,就反复喊“卡”,一直消磨到周润发完全没了自信,目光涣散才过。这里为什么不说“因”?也许是因为说不清,好像钓鱼的人,等那个眼神出现,等那个顺序出现。

说上面这些,是为了说两件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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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是:艺术是可以甚至必须要独断专行的,戏要以观看者为目的,但戏该是什么样子,只有一个人知道,在那个创作空间里,只有他这一种方法。

另一件是:演员为角色建立的状态是如此脆弱,往往只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排《如梦之梦》的麻烦在于,31个演员分饰上百人物,除了专断,还要保护他们远离困惑和干扰。这一版新加盟的肖战,化妆间的牌子只有“五号”,拿掉了其他的身份和负担。

当我们讨论肖战时,看到的其实是许多个肖战。“请循其本”,他只是一名青年演员和歌手。我发现他和剧中人五号有些相似:他俩的命运中都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无常,一切因果不是因他俩而起,他俩却被牵在其中——如果你离远了看,无常本身是不好不坏的。问题是,站在《如梦之梦》舞台上的是哪个肖战?当他只是作为演员肖战时,那就没什么不可以。

作为观众,我的判断标准很简单:这位叫肖战的新话剧演员究竟演得怎样?以他的年纪和经验,“五号”是极繁重、极难驾驭的,如今央华的巡演经过了三站,观众应该都有感受:肖战塑造了一个新的、细腻的五号出来,这个人物在舞台上成立,说明他的理解和诠释是成立的。

我还准备了一个观察角度,就是看他能不能融入舞台上那个精密的系统,会不会在能量和表演上被功力深厚、经验老到的演员压下去。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想,他不光做到了,而且展现出清晰准确的节奏和掌控,实现了完整的戏剧体验。

我实在看不出让肖战演的决定有什么不好,就像我看不出有谁会从这件事里受损。如果说它代表一种“导向”(我倒也不觉得,这只是一家剧团的一个选择而已),那我看到的导向是:让更多的观众走进戏剧,让更多的平台关注戏剧。中国戏剧实在很需要从内容到运营的探索。至于这么做对戏剧行业有什么影响,观众是很纯粹的,只要舞台上演的是一出好戏,就会买票来看。我这个局外人多感慨一句:平常都说要振兴话剧,真有人努力这么做,则往往招来莫名的非议。

从我的角度来说,在我与肖战版《如梦之梦》见面之后,只觉得心灵被莲花池水,被古今明月,被那些飘摇的光影形象细细地洗过一遍,似乎明白了许多事,少了一些困惑,增了一些勇气,随即对舞台上和舞台后的戏剧人生出许多感激。

按弗洛依德的说法,游戏是儿童处理经验的特殊方式,它的首要功能是宣泄,宣泄就是情感上的净化,这和拿自己当观众导师的人所说的“净化”不同,是戏剧人建立一个空间,帮助观众自己在内心去完成的。成人之后,似乎除了做梦,很难找到自我净化的途径;除了做梦,可以去看“如梦”。

作者:贾行家 作家、评论家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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