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七月是许多年轻人踏入职场的第一个月,面对第一份工作,他们的心情也许是迷茫、是被推到校园外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成什么”是许多人的直观感受。有的人抱着这些问题,经历了终其一生的追问和确认,试图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职业道路。
小说家鲁敏十几岁就跨入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营业员,在柜台上卖邮票给一个并不认识自己的作家,曾是她与艺术最近的距离。多份职业的轨迹重合中,她寻找到了一根通往外部世界的绳子,将自己从困顿之中解救出来,也觅得了理想生活。
我其实比较贪婪,渴望能够接近、触碰,或占有,这些我目力所及的各种各样的人生。他们的悲欢离合、聚散痛苦、前世今生。我觉得我找到了那根绳子,可以通往外部世界、可以按照我想的那样,去接近无数的人的生活。
我相信每个人都能找到符合自己兴趣的那份职业。一旦你找到以后,你就会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踏踏实实的路,你就会走得很强大、很持久。而且,那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鲁敏
鲁敏
作家
01
我离艺术最近的距离,
就是把邮票卖给一个并不认识我的作家
各位下午好,我是写小说的鲁敏。非常高兴能跟大家见面。
我喜欢的一部电影叫《逃离德黑兰》,里面有一句台词:“我的职业就像一名矿工,即使从很深的地里面爬上来,我洗干净了我的全身,我的手指缝里面还是留着黑色的、洗不掉的痕迹,那是我职业的痕迹。”
这句台词本来是形容间谍的,但是我觉得也很像形容我们写作者,因为我们的脑子里面永远像有一个小小的士兵在站岗,一直在忧心忡忡地帮我们思考人生,大概这就是我们的职业状态吧。
当然我这么描述,可能是有点夸张。因为其实我是经过了很多职业的不同经历之后,才选择成为一名写作者。这也是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点:一个人如何在漫长的、迷惑的寻找当中,找到自己想做的最美好的事情。
其实我一开始跟写作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在我很小的时候,当时由于各种原因,我们家人就决定了让我报考邮电学校。后来在小中专的邮电学校里学了一个我不太满意的专业。
所以我心里面真的还挺不开心的。我老跟那些已经上了高中的同学借书来看。因为失去了学习和考试的机会,而形成了一种有点强迫的学习习惯。就这样,自己一直处于闷闷不乐的、老是在学习的状态。
后来我开始工作,我还记得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羞耻的想法。我心想,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在好好读书,将来要上大学,我怎么就挣钱了呢?所以我就挺不愉快地开始了我所谓的职业生涯。
第一份工作是营业员,那时候如果顾客不是很多的话,我就在抽屉里面放一本书悄悄地看。其实那时候看书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就觉得我很困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将来想要过的生活,过得特别不开心。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看一本书,对我影响还挺大的。那本书的名字叫《艺术哲学》,是傅雷先生翻译的,讲的是艺术的起源和我们所处地方的气候、地理、社交习惯,或社会风俗等等之间的关联。
那本书写得非常有意思,虽然有点像教科书,但是它能告诉你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当时看到这个书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就是我要找的某种东西。朦朦胧胧中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我其实是喜欢艺术的。这是我对自己的第一个发现。
有一天我在那里看书,突然柜台上来了一个人,文质彬彬的,他很轻声地问:“我想买一个古人对弈图的邮票。”那时候寄信还是要用邮票的。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心想,寄个信嘛,还要用一个古人对弈图这么讲究?
然后我就抬头一看,他是谁?我立刻就认出来了。原来他是作家苏童。当时在90年代的时候,苏童有一部作品被张艺谋改成了电影,叫《大红灯笼高高挂》,他的原作是《妻妾成群》。这个电影在国际上获了奖,非常有名。我们南京的大街小巷都挂满海报,报纸上也有他的好多故事。
所以我一下就认出了他,我也看过他好多书。但其实当时我的表现非常地平静,甚至有点冷淡。我就像对待一个非常普通的顾客一样,把邮票卖给了他。
因为当时我心里有一种悲哀感,就觉得我真的非常喜欢艺术,也喜欢阅读,可是我跟艺术的最近的距离,也许就是在这柜台上,卖一张邮票给一个并不认识我的作家。
我当时心里面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其实当时的情绪很下沉。
当然,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好像听起来比较励志:大概过了十多年之后,我做一个新书发布会,苏童老师作为我的前辈和同行,就已经过来帮我做新书推广了。
在座的如果有年轻的朋友,也就是当时的我的同龄人,你们一定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是非常困惑的,觉得没有道路、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干成什么。
我就继续怀着这种比较寻寻觅觅的、迷惑的心情,继续再往前走。
02
出离现实的一瞬间,
我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点
下面我就换了一份工作,是团委的工作。我记得当时老是组织一种活动,就是把我们单位单身的少男少女们组织在一起开舞会。
我那时候特别来劲儿,化了妆好好地主持,也希望大家来到舞池里面翩翩起舞,互相认识对方。然后等到舞池的灯光暗下去,大家上去跳舞的时候,我就特别高兴、特别欣慰地站到一个角落里面,看着大家在里面跳舞。
我心想,由于我今天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舞会,介绍他们认识,很可能他们就会一见钟情,可能会交往,甚至可能会结婚生子,当然也有可能会离婚破裂。但是不管怎么说,由于我这个小小的活动,好像我跟他们的命运产生了交集。
这种联想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在想,好像我应该做点这种戏剧性的、和他人命运相关的东西。就这个细节,在此前我做营业员的时候也发生过一件事,这两件事情是相互印证的。
那时我在负责一个长途电话柜台。因为长途电话打到美国去,首先要到我这个柜台来交押金,然后才能找一个专门的电话机去打电话。
但是我有一次自己三心二意的,心猿意马的,就是搞岔了。
有个客人押了我50块钱,可我以为他押了100块钱,我就给他找了很多钱,结果我赔了50块。50块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挺大一笔钱的,毕竟当时我的一个月工资才五六十左右。
我的同事就说,我们俩一起去找顾客吧!我记得是黄昏的时候,我跟我同事就骑着自行车,一路上蹬蹬蹬去找顾客,想把50块钱找回来。
我对这个场景印象特别深:
当时我们突然敲他们家的门,正好是黄昏时分,人家在家里面烧饭。门一打开就立刻闻到做饭的、有点烧糊的味道。看到家里面堆满了睡衣、包、地上扔的纸,还有剩的饭菜。
一个被闯入、被打断的他人的生活场景,就突然完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当时就觉得十分地震撼。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同事就在那帮我跟别人交涉50块钱的事情。可是当时我心里面想的却是,50块钱太不重要了,我喜欢这个瞬间,就是突然不被告知地闯入了和窥见了他人的生活。我觉得我特别喜欢这种场景。
我是从18岁开始工作,当时应该是19岁左右。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意识到我对他人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兴趣。
所以这种对他人的兴趣感、和我之前做小媒婆的戏剧感,这两个事情加在一起,在我心里形成了我对自己的一个发现:好像在我的性格里面,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
我记得后来我还做过我们单位的企宣,就是跟不同的媒体打交道,做企业宣传。做了一阵子以后,我就开始做记者。
我做记者的时候,其实也是各个地方采访。有一次我采访一个通宵的长途火车,我还记得叫T66/67,是从南京到北京通宵地开。
我为了采访那些通宵押运的工人们,要跟他们一起不睡觉。这趟车我前后跟过七八趟。每次采访的时候,其实我都是到了子夜之后,也就是凌晨2点左右时间,感觉特别地困。
那个时候你就看着在非常漆黑的夜晚,列车停在一个小站台上,人们白着一张脸,很疲惫地上车。
我看到那些场景的时候,我的疲劳感和他们的疲劳感交织在一起,眼前就立刻出现了某种像幻象一样的画面。我突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地球,铁轨绕着地球在闪闪发亮地旋转。我们所有这些小小的人在铁轨上,像蚂蚁一样,辗转我们的人生。
可能我们以为我们的人生走过了一个了不起的地理距离;但实际在大地球上,就像蚂蚁一样只往前挪动了一点点。
后来我把它写成了小说,当时的我当然不知道,我只是意识到,我可能具有一点幻想的能力吧。
03
我其实比较贪婪,
想要占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生
后来记者做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又换了一个职业,做秘书。我们领导很喜欢我写的稿子,因为他老觉得我的代入感很好。比如有一次我们5000人的大企业要裁员,我又写了一个裁员的动员报告,写得特别地动人,让所有听的人都觉得应该离开企业,去开始另外一番新的生活。
我们领导读完了以后下来跟我讲:“你这稿子写得太好了,我都恨不得停下来,拍着桌子喊一声,写得真好!”
其实我当时知道自己写得还可以,但是当我得到这种反复的肯定之后,就还是能说明我应该也具备一些感染他人的能力。
类似的这种我在不同的职业经历中,小心翼翼、同时也是反反复复地寻找我自己可能具有的某些能力,这样一再地得到印证,再加上我之前看过的那本《艺术哲学》,慢慢地,我觉得似乎我可以做点什么。
我记得有一天,在我当时做秘书的17楼办公室,从上往下看,当时就看到大马路上川流不息。由于我站在高处,我看到都是人点儿,像小皮球一样在大海里面漂来漂去。
我知道这些漂来漂去的人头里面,可能有警察,或者幼儿园老师,或者犯罪嫌疑人,或者随便一种职业、拥有各种各样人生的人在走来走去。
我看的时候,就产生了那种非常强烈的愿望:我不想待在我身后的办公室。我不想仅仅成为一个小科员、主办科员、副处长,就这样一路走下去。那种人生是可以看到头的,像一张纸一样,很平很薄。
我其实比较贪婪,希望能够接近或触碰、或占有,我目力所及的下面这些在大海里面漂浮的各种各样人的人生。他们的这种悲欢离合、他们的这种聚散痛苦、前世今生。我觉得这样多有意思,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有什么方式能够靠到他们的内心。
结合了前面那么多职业当中,自己反反复复得到的信息。我想,那可不就是写小说。我就回去把电脑上的公文缩小,重建一个新的文档,开始写我的小说。
我觉得我找到了我当时要找的那根绳子,可以通往外部世界、可以按照我想的那样,去接近无数的人的生活。
时至今日我已经写了有20多年了,也获得了一些奖项,也收获了很多陌生的读者,我觉得我找到了我想要的职业方向。但其实获得了这些所谓的成绩或荣誉,只是在其次。
《梦境收割者》
鲁敏著 中信出版·大方
收录了鲁敏近年写就的十则故事,
她笔下的人物在喧嚣中孤独,
在孤独里努力,犹如一场场白日梦境。
我特别想跟你们分享的是:我很高兴在上学不太满意、专业不太满意、开始的工作也不太满意的情境之下,我一直在寻找和摸索自己应该做什么,最终我找到了它。这才是我最值得跟大家分享的个人经历。
04
但要知道,
世上没有永远甜蜜的事业
但是每次说到这里,都要话说回来。其实所有的选择,不可能永远都是正面和阳光的,世界上没有永远甜蜜的事业。
就像我选择的写作,也是一模一样。我们出版或者写作的同行都知道,作家出来做新书、或者做分享、或者像这样来做演讲,只是非常小的、20%都不到的时间;有80%的时间,其实都特别地苦闷和焦虑。
你觉得你昨天写了3000字特别牛、特别好,今天一看,觉得3000字就什么都不是。立刻就要把它一键删除、永远删除。那种焦虑是难以跟他人言说的,整天在家里面抓耳挠腮、蓬头垢面,真的还挺痛苦。觉得外面一切欣欣向荣,自己的写作一无是处,这种焦虑是非常强烈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写一个长篇,已经写了很久,写了七万字以后,就突然卡在那个地方了。因为我碰到一个问题,就是故事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主人公,我要写到他的死亡。
我发现我没法找到一个特别适合他的死亡方式。诸位你们虽然不写作,但是你们看过很多作品,林黛玉怎么样死、阿Q怎么样死,其实那种死都是带有言外之意的。
哪怕你写一个随随便便的死亡,其实这种随随便便的死亡,在小说里面都有它的作用。所以我当时的困境,就卡在我不知道该让我主人公怎么样死,前后拖了很久。那个时候我特别焦虑,走到哪儿出差,哪怕就是出差一天,我都把电脑背着。
我妄想着,万一我突然来了灵感会怎么着,但是很不幸,一直都没有。
但是有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这一天是2010年7月28号。后来才发现那天突然有人好多人问我,你怎么了?你是否安全?我才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一场大爆炸,因为我在外地,我就抓紧赶回家。
大爆炸的地点离我们家只有2.5公里,确实是还有点危险。我赶回家一看,我们家的推拉门什么的全都倒了,所有的玻璃全碎了,我们家小凳子飞到冰箱上,冰箱的门都被砸裂了。
爆炸不止对我们家,对我们那一带的影响都还挺大的。我就赶紧收拾,赶紧清扫玻璃。我扫玻璃的时候,我发现我对门也在扫玻璃。
那个时候是七月份,其实外面很炎热。可是我们这两家扫玻璃的声音,突然让我浑身一阵凉,汗毛倒竖。
我突然有了一种特别奇特的联想:我觉得不仅仅是我和我的邻居在扫玻璃,我感到整个街上,或者我所能想象的巨大的空间里面,所有人都在扫玻璃。
我为什么会这么胡思乱想?因为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我的主人公该怎样死去比较合适。
我写的主人公,是在我们国家产业更新换代的背景下,一个城郊结合部的大厂的孩子。他的爱情幻灭了,他的工作幻灭了,他的友谊也幻灭了,各种各样的困境交叠在他的身上,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方式让他离开这个世界。
我觉得让他在一次大爆炸当中,借着一块玻璃无意中飞到他的手腕上,让他不着痕迹地离开这个世界,对我这个小说来说,非常有价值。
所以我就高高兴兴地把我写的七万字删掉了,重新开始来构建我小说里面大爆炸的铺垫。时间轴、人物的命运走向,还有他们爱的发展都重新来弄一遍。
在经历了这么一个显然是跌到冰点,现在突然又因为大爆炸起死回生的书的创作过程之后。我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作家会碰到的焦虑,以及解决焦虑的一种很奇特的方式。
这本书后来写成了,叫《六人晚餐》,也拍成了电影。主演的卡斯还可以,有吴刚,还有窦骁,还有演末代皇帝的邬君梅,还有台湾演员张钧甯等等。
但是我其实想强调的不是这个,因为我想告诉诸位,其实我们在生活中有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糟糕的事情、美好的事情,下坠的事情和上升的事情,它其实是相辅相成、紧密相连的。
我请大家要记住这一点,因为这是生活的一个非常美妙的秘密。我觉得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就可能会帮助自己面对眼下、或者将来可能会碰到的不太理想的状况。
最后,我想用一张照片来结束这次分享。这是我跟一位西班牙国宝级的作家罗莎女士的合影,她当时已经86岁了。
她也是做了很多的职业以后,在50岁才开始决定写作,一直写到71岁,现在还在出版、还在拿国家奖。
我们当时聊得特别好、非常激动。我觉得她是我将来的榜样。她和我喜欢的很多作家很像,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或者德国的马丁·瓦尔泽,都是这种分别写到83岁、89岁的伟大作家。
为什么他们能写这么久、而且写得非常的好?我觉得有可能是他们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事情。
同时我也想跟诸位再次共勉。假如你们眼下碰到什么不太顺的状况,我觉得要耐心和诚恳地对待自己。既要凝望外部的世界,同时也要诚恳耐心地凝望你自己的内心。要慢慢地等待和寻找可能会适合你兴趣的职业,我相信总会找到它。
一旦你找到了以后,就会像我刚才讲到的这些作家一样,你就会走上属于自己的那条踏踏实实的路,你就会走得很强大、很持久,而且那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我就讲这么多,谢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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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余冰妤
版面 | 魏婉莹
视频 | 金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