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走的时候，我还只有两岁。
我对我爸的印象，都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
我妈说，我爸善良热情，为人仗义，是个梁山好汉般的英雄。
他们的相识，源于一场英雄救美。那会，他们成绩不好，都是念技校的学生。
我妈长得好看，惹来很多男生的追求，她却一个都瞧不上。总有那不甘心的无赖，想尽办法百般纠缠，她被激怒了，拎起了一块板砖。就在僵持不下时，我爸及时登场，身边还有一帮兄弟，他没费任何力气，就替她解决掉了后顾之忧。
那会，他们在彼此眼里，想必都是发着光的样子。
他们恋爱了，约会的时候，经常是浩浩荡荡的一群。
她跟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打牌，一起在路边摊上撸串喝啤酒。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很多扑克牌技巧：勾级、保皇，争上游，手把一，五十K。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挖掘出了自己喝酒的天赋，千杯不醉，能把那一帮男生都喝趴下，这也成为后来她做生意时最有力的辅助技能。
毕业后，他们进了同一家工厂。他们结婚的时候没举办仪式，搬进了厂里给的一间宿舍，只有一张床，两张桌子，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我出生后没多久，我爸就查出了病，听说是和我爷爷一样的病。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身体迅速地憔悴，模样也变得吓人，我一看见他就哭。
他临走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陪我一起长大了。
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
在我妈的讲述里，我爸就是电影里山鸡哥的样子，很酷很拽，够硬汉，也够义气。
我爸生病以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奶奶。
因为在此之前，我奶奶跟我爸断绝了关系，把他赶出了家门。
就连我爸妈结婚，都没经过她的同意。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结了婚，生了女，却从来没看过我们一眼。
奶奶进门后，嚎啕大哭了一场，后悔跟自己的儿子置气这么多年。
那个时候的我爸，面对他母亲的忏悔，已经没有力气反应了。
我爸走后，我奶奶努力想劝说我妈，带我回家，认祖归宗。
我妈很坚决地拒绝了。她嫁给我爸的时候，可没有哪个祖宗愿意承认他这个子孙的存在。
我妈看起来很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很倔的女人。
我奶奶没有办法，只能频繁地来看我。
不管他们大人的关系怎么样，我奶奶对我是真的好。
我奶奶每次来厂里看我，都会拎满满一袋子零食。我也毫不吝啬，把那些娃哈哈、果丹皮、泡泡糖，都拿出去跟别的小朋友分享，我的慷慨大方很快奠定了我在院里大姐大的地位。
随着我渐渐长大，奶奶也跟我唠叨了很多我爸的往事。
在我奶奶的嘴里，我爸的形象却截然不同。
我爸从小就是个不让大人省心的熊孩子。
他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还整天惹事，带着一群哥们逃学，打架。当年，我奶奶拎着棍子追打他的场景，经常在院子里上演。
后来，我爸终于作了个大祸。他为了帮兄弟出头，打架时伤了人，进了看守所。那个时候，有过这种前科，基本上都被认定是个坏人，这辈子别想翻身了。
那次，我奶奶打断了一根擀面杖，把我爸反锁在家里，说要锁他一辈子。
晚上，他从二楼的后窗户跳了下去，逃出了家门。我奶奶也死了心，声称没有这个儿子，从此把心思都放在了二儿子身上。
幸好，我小叔聪明上进，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工作，这才算弥补了我奶奶心头的那块缺憾。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愿意相信我奶奶的话，那不是我理想中爸爸的形象。
可随着我一点点长大，我越来越觉得，我奶奶说的那些事，有可能是真的。
为此，我开始了跟我妈长时间的论证，我爸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混混？
2
我觉得我奶奶对我妈也挺好的。
我听到她劝我妈：“你还这么年轻，不能因为孩子耽误你一辈子。我是她亲奶奶，会对她好的，你要是想她了，就随时回来看她。”
我妈却说，这一切都是我奶奶的阴谋。
我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叔，结婚好几年了，却一直生不出孩子。我奶奶正一门心思地想把我过继给小叔，给他当闺女呢。
我小叔小婶确实是对我挺好的。他们带我吃高级餐厅，给我买名牌衣服，还经常带我去游乐园。不过，我还是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就算他们想过继我，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啊。
我妈一听这话就急了：“你的立场怎么这么不坚定？你给我好好记住，你永远是鲁刚的闺女，你姓的是鲁刚的鲁！”
我觉得她有点大惊小怪：“我就算给他弟鲁强当闺女，不也一样姓鲁吗？”
那是我妈第一次伸手想打我，幸亏我跑得快，才逃出了她的魔爪。
我妈郑重宣布，不许我再和奶奶家来往了，否则就打断我的腿。
因为我妈的阻拦，我和奶奶小叔的关系，陡然亲密了几分。
我们从地上转为地下，利用有限的时间，偷偷见面。
每次要回家的时候，我眼圈红红的，像是要回到虐待我的后妈身边。
他们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随便拿回家，想尽办法藏起来，小小年纪就明白了，狡兔为什么会需要三窟。
不管我隐藏得多么小心，我妈都能发现蛛丝马迹。
她经常在我要睡觉的时候，把我揪起来，做一番声泪俱下的思想教育：“你爸要是知道自己的亲闺女这么不给他争气，他在那边也不会瞑目的。”
她还要我郑重发誓，保证我一心一意地做鲁刚的女儿。
我困得不行，急于睡觉，只得草草答应她。
就这样，敌进我退，我跟我妈打了好几年的游击战。
直到12岁那年，我用了一场苦肉计，才彻底结束了这场战争。
3
那一年，我妈厂里几乎发不出工资，很多人都在自谋出路，而我妈却顾不上这些。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了，想方设法地盯着我，防着我，不能被我奶奶和小叔骗走。
中考结束了，我那点分数根本上不了高中。班主任召开家长会的消息，我瞒着我妈，我偷偷把小叔找去了。
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给小叔当闺女了。
我知道我妈养我有多辛苦，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硬撑着养我，可我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我也亲眼见过小叔家的日子，他和小婶的工作都很好，经常有人来家里找他办事，都提着贵重的礼物，他去哪里都是车接车送。
而且，我早就听小叔跟奶奶说过，等我长大了，他就送我去国外上学。
我还暗暗跟自己发誓，就算当了小叔的闺女，我也还是我妈的亲闺女。等我过上了好日子，也会让她过得更好。
开完家长会出来，我可怜巴巴地问小叔：“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可怎么办呀？我可不想像我爸妈那样，以后只能当个工人，还要下岗。”
小叔总是能让我安心：“你别急，上高中的事，我来想办法。不过，你以后得要好好学习了，不管是出国留学，还是在国内就业，都得有真本事才行。”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就多云转晴了，几乎要跳起来：“谢谢爸爸，我一定会努力的。”
忘了告诉你们了，我们这边的风俗，是管小叔叫“小爸爸”的。
我故意模糊掉那个“小”字，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暗示小叔，我已经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我一转眼，就看到了我妈，她风风火火地赶来，目睹了刚才那一幕。
这一声“爸爸”彻底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抓住我小叔又哭又闹：“你想要孩子自己生不行吗？生不出来你去领养啊！你能不能别老盯着你哥的孩子。你哥从小就不受家里人待见，现在你还要抢走他唯一的闺女，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很多同学、家长、老师们都围过来，看这一场大戏。
我想，就算我死了，我妈都不可能更疯狂。
最后，我把我妈强行拖回了家。
等她哭晕了，闹累了，我把她这些年来给我做思想教育工作，一鼓脑地全都还给了她。
我深知她的软肋，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扎她心的话：“这就是你对我爸承诺的，要好好养大我？”
“我爸已经没了，你最该做的是怎么好好养活我吧？你严防死守地把我抢回来，就为了让我跟着你过这穷日子？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都快失业了，我也连个高中都上不了！”
我妈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就越说越激动。
“也就是你还活在幻想里，把我爸当个英雄。你的日子过成这样，他怎么不来救你了？你清醒一点吧，他只不过就是个爱头脑发热的街头小混混！”
听到这里，我妈这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扬起了巴掌。
我没躲，结结实实地受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我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的。
我没哭，也没喊，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那种感觉，又疼又爽。
我是故意的，我这么激怒她，就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懂她脸上的扭曲，我就是要让她的这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疼在她心上。
不那么狠狠地疼一回，她就永远做不出那个决定。
4
我妈终于肯放弃我了。
她不再关注我去哪儿，跟谁在一起，有没有再管小叔叫“爸爸”。她甚至对我说：“你想走就走吧。”
她开始考虑自己以后的日子，离开了那个濒临倒闭的厂子，从摆地摊开始做起。她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小饰品和衣服，在步行街边，铺下摊子卖货，有时会被城管撵得到处跑。
每周，她都会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北交的批发市场进货。
回来时，车座后面是大包的衣服，前面堆的高高的鞋盒子，她被挤在中间，歪歪扭扭地上路，没骑到路口就被交警拦下来，说太不安全了。
看到她每天回家时累得那个样子，我又是心疼，又是内疚。
我第一次学着做饭，土豆丝切得薄厚不均，有的地方炒糊了，有的地方还是生的。还好馒头买的现成的，我焐在锅里。我妈回来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我妈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和那盘土豆丝吃得一干二净，这才缓口气问我：“你怎么还没走？”
我不敢看她，之前那股子能逼得她放弃我的狠劲，再也使不出来了。
后来，我妈进货的车从自行车，到电动车，再到汽车，直到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实体店。
如今，她的店里有两个帮手，她的顾客也从线下拓展到了线上，就连2020年这么特殊的时期，她的店也艰难地撑了下来，还给员工涨了工资。
她不再沉湎在对我爸的回忆里，她活成了自己的英雄。
这些年，我妈一直把这个功劳记在我头上，她觉得是我骂醒了她。
她总爱以调侃的口气夸我：“你说的那些话啊，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琢磨。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想笑。我闺女怎么那么会说啊，那会你才12岁啊，就能讲出那么多道理。你这本事到底随谁呢，我和你爸可都没这心眼。”
我妈一直以为，我和她一样，心思单纯，每天傻呵呵的。
她却不知道，那只是她12岁女儿的苦肉计。
12岁的孩子，什么都懂了，能说出很多让大人们瞠目结舌的大道理。
12岁的孩子，也什么都不懂，只是擅长伤害最在意她的妈妈。
我妈一直觉得，是我的那番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其实，是她后来的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
5
当年，我妈的创业过程，很艰辛，也很励志。
这件事就像那一巴掌一样，彻底打醒了我：我们不需要靠别人，也能过上好日子。
从那时起，我开始努力学习，虽然最后只上了个专科，但在我妈的言传身教下，我从没有放弃努力。现在，我有着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这些年，我们是别人眼里关系最好的母女。
我们能像姐妹一样，一起逛街看电影，也能在深夜里吐露心声。
我都三十出头了，她妈也从没催着我结婚，就像我从不会劝她找个老伴一样。
我们的日子看起来并没那么完美，但我们都做到了对方期待的那样：快乐随心地活着。
直到现在，我妈还是想不明白，当初她都愿意放我走了，我为什么又不去小叔家了？
我都会郑重地跟她表白：“有这么好的老妈，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惟一遗憾的，是我当年自作聪明地跟她论证，我爸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混混。
仿佛只有证明她错了，我想被过继到小叔家过好日子的虚荣就是正确的。
其实，不管我爸是个啥样的人，在我妈那里，他就是她永远的英雄。
这份感情，热烈又美好，跟真假无关。
那天，我忍不住跟我妈坦白了当年那个苦肉计。
听完我辛辛苦苦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我妈笑了。
“我可是你亲妈，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啊，这天底下闺女的心思，哪里能瞒得过自己的亲妈呢？
即便是瞒过了，那也是她心甘情愿地， 被我骗。
当初，我为了赢她，努力拉紧手里的皮筋；她因为怕我疼，才不得不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