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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老旧的胡同里,路灯昏暗,巷道狭窄。一排破烂的平房院落,对着建筑工地一人多高的简易围墙。

夏薇从夜市出摊回来,骑着三轮车风一样刮进巷子。她停车去开自家小院的大门,眼角瞥到阴影里一点红光忽地一闪。

「谁!谁在那儿?出来!」

已经夜里十点多,四周静悄悄,巷子里搬剩下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夏薇心惊胆战,又怕惊醒已经睡下的母亲,色厉内荏地低喝。

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慢慢走到路灯下,皱眉深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到脚下碾灭,淡淡抬起目光,眉眼狭长,重睑深刻,声音有些疲惫,「你是夏薇?」

夏薇将三轮车横在身前,警惕地瞪着他。

「我是你哥在……里面的朋友,我叫霍靖远。」他平静地看着全身戒备的女孩,「夏晖给了我你家的地址。我欠你哥一个人情,他让我娶你,来还。」

夏薇听到哥哥的名字就怒从心头起,连谁欠了谁都没听清,冷笑一声,「大清国早就灭亡了,不兴拿妹妹抵债了!谁欠你的,你去娶谁好了!」

回身推车进院子,还是忍不住低骂一声:「夏晖你个王八蛋!」

霍靖远看着铁门猛地关上,站了一会儿,平静地坐回墙边的行李上。

二十七岁那年,霍父利用霍靖远名下的公司洗钱,东窗事发,霍靖远脱不开干系,被一并追究刑责,在监狱里待了三年。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比如曾经权势过人的霍家,如今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比如他从锦衣玉食吃不得半点苦的霍家二少,变成可以安然在墙边坐一整晚的落魄男人;比如曾经呼朋引伴夜夜笙歌的霍靖远,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原来的交际圈,与旧人旧事一刀两断。

夏薇晚上看专业书看到很晚,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六点,她跳起来穿好衣服出门,灌饼的饼胚母亲已经烙好,摞在灶台上。

「妈,不是说了让你叫我,你走动多了脚又要肿……」

夏薇端着饼一边埋怨一边往院门走,门外竟传来母亲说笑声:「……小伙子就是有力气……以前我家小晖在家也和你一样,干活眼都不眨……」

夏薇心道不好,赶紧跑出去,昨晚那个男人正把煤气炉搬到三轮车上放好,又把酱料盆等物件放上去。

夏薇挡在母亲身前,声色俱厉,「你和我妈说什么了?!」

她心慌得厉害,瞒了五年的秘密,要是被这人给说漏了,妈妈撑不撑得住?

霍靖远面色平静地继续干活儿,倒是母亲忍不住嗔怪地拍开女儿的手,「你这孩子,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儿……小霍和我说你哥呢,在厂里做得好,经理不给假,今年又回不来了。」她看着女儿慈爱地笑,压低声音,「你哥眼光我信得过,你和小霍好好处处……」

处他个娘希匹啊!

夏薇心里暴走又不能表现出来,涨红了脸骑上三轮车出门去。

到了最近的地铁口,夏薇把东西搬下来,开火做鸡蛋灌饼。她人长得清秀白净,说话脆甜爽快,食材器皿收拾得干净卫生,早高峰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好得不像话。

九点过,客人少了。旁边一个夫妻档早点摊,生意被夏薇挤得够呛,男人走过来,踢一脚她的车子,「明天别到这儿来卖了,听到没?」

夏薇收拾东西,头都不抬,「这马路是你家的?」

男人怒了,拿起零钱盒子要扔,却被人扣住手腕。他疼得直哼哼,手指张开,盒子掉回原处。

霍靖远松了手,「都不容易,别太过分。」

男人本来就是欺负小姑娘,见有人护着,悻悻走了。

夏薇不说话,闷头收东西,但也不再横眉冷对。

霍靖远看着她,「我答应过你哥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妈妈很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你家的情况,需要有个男人帮忙,我会努力赚钱养你们。我……不是因为暴力进去的……当然也打架,但绝不伤害家里人。你要是介意我有前科……」

夏薇抬腿跨上车子,脆生生打断他的话,「我这么好一黄花大闺女,你说娶就娶,想什么美事儿呢你!」说完就要骑走。

霍靖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里滑过一丝难得笑意。

他伸手将车拉住,「只是做做样子,让老人家安心。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他黑眸里淡淡揶揄,不动声色望住夏薇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行了么?黄花闺女。」

霍靖远以前在情场上也是所向披靡的主儿,现在虽然收敛得差不多,一个眼神也够黄花闺女招架了。

他说得直白,夏薇脸上有点挂不住,挣开他的手,飞快骑车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晕倒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夏薇迅速蹲下身把母亲往背上拉。

「我来。」

霍靖远反应竟不比她慢,伸手抱起瘦弱的夏母走出门,「带好病历和钱。」

夏母患有严重尿毒症,营养又不好,贫血严重。医院要给输血小板,但输血之前亲属要先献血。

夏薇缴费回来,看见霍靖远放下卷起的衣袖,护士端走一大袋暗红的血浆。

夏母情况稳定下来,夏薇蜷在走廊的椅子里,闭着眼睛趴在膝盖上。

霍靖远在她身边坐下,「你回去睡,这里我守……」

「你欠了我哥什么人情?」夏薇语气平淡。

霍靖远猝不及防,一时没说话。

「我哥怎么了?」夏薇睁开眼看过来,霍靖远回避了一下她的目光。

「我哥怎么了?!」夏薇的眼里开始有泪光。

「他……不在了。」霍靖远喉结滑动一下,说得有些艰难,「去年冬天,牢里有人要暗算我,夏晖提醒我,被他记恨……我被关禁闭那晚,那人趁狱警不在,所有人熟睡,把一桶冷水浇到你哥身上……你哥当时正发烧,又染上急性肺炎,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那个苍白瘦弱、和善仗义的年轻人似乎还在眼前,霍靖远眼睛泛红,声音暗哑,「是我连累了他。」

夏薇脸埋在膝盖上,膝头很快湿了一大片。自己的哥哥,她最了解,弱鸡一样的身板,比谁都讲义气,总是笑嘻嘻心眼不够用的样子,到处被人欺负利用,连入狱都是因为看到朋友被人逼债,一时意气捅伤了追债的人。

然而夏晖帮过的人多了,找到家里要还人情的,只有霍靖远一个。

霍靖远看着埋头静静流泪的女孩,不忍却无措。

「我哥的骨灰呢?」

「……联系不上家属,按他自己的遗愿,遗体捐给医学院了。」

去年冬天夏母正住院,夏薇天天守在医院里,手机停机了也顾不上充值。

这世界太残忍。夏薇终于痛哭出声。

对于哥哥,她不是不怨的,没有替家里分担过一点,倒加了很多重负在她肩上,气急的时候,也想过就当他死了,然而当哥哥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悲伤还是锥心刺骨。

霍靖远皱紧了眉,除了看着她哭,别无他法。

「那人……有什么后果么?」夏薇稍稍平静一点,不抱希望地问。

「我把他死缓的『缓』字,去掉了。」霍靖远语气平淡,「我想办法激怒他,让他在缓刑期间又犯了故意伤害。」

夏薇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代价呢?」

霍靖远有些意外她的敏锐,顿了顿才道:「两根肋骨,和右耳的部分听力。」

夏薇盯着他不说话,霍靖远垂着目光任由她盯。他不想掩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狠起来什么都豁得出去,只要能达到目的。

夏薇转开眼,冷冷道:「你和我哥一样,你们都是疯子。」

说罢抹掉眼泪起身走进病房。

霍靖远坐在原处,自嘲地弯一弯嘴角。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种人,竟然想和夏薇这样光明磊落的女孩子扯上关系,的确挺异想天开的。

这时他听见病房里夏薇的声音:「妈,我和霍靖远要结婚了,以后我们会好好赚钱,好好孝敬你。」

夏母出院以后,夏薇和霍靖远领了证,请亲戚邻居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霍靖远建议夏薇不要在夜市上和别人扎堆卖衣服,改卖小吃。夏薇顿时开窍。

两人在夜市上支起一个卖串串香的摊子。食材丰富,价格公道。

第一天客人就爆满,几大盆串串卖个干干净净。

夏薇兴奋得不行,整晚忙得团团转,撤摊时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撕开两包泡面煮了,叫同样忙了一晚的霍靖远过来一起吃。

夜市在服装城边的步行街上,远处车河流淌,灯影粼粼。两个人端着面碗靠在栏杆上吃,夏薇把串锅里仅剩的一串鱼丸拿出来,撸下一个到自己碗里,剩下两个连着签子一起放到霍靖远碗中,「喏,夏老板请客。」

她看着霍靖远笑,把自己那颗放在嘴里吃了,一脸满足,「等我有了钱,就煮一大锅鱼丸肉丸肥牛大虾,然后把里面的东西都捞出来倒掉,只用汤煮一碗方便面,要最贵的那种拉面,坐在漂亮餐桌前,看着电视一根一根慢慢吃。」

她边说边笑,夜风吹着她脸边碎发,星光和灯海都闪在她眼里。

霍靖远望她一会儿,转开目光,两口吃掉面条把碗放下,「我吃完了。」

他去收拾摊位上的东西,夏薇看看他的碗,里面的鱼丸分毫未动。她撇撇嘴,拿起签子来两个一起咬进嘴里,「浪费,这么好的东西都剩。」

霍靖远回头,看到她吃到喜欢的食物时开心的侧脸。

大概因为夜色太美,那一刻他竟有种冲动,想把这世间一切美好都对这个姑娘双手奉上。

夏薇的串摊开得火爆,早上不再卖灌饼,晚上还请了一个小工帮忙。

霍靖远开始抽身,做自己的事。

夏薇见他每天皱着眉对着那台二手电脑屏幕若有所思,以为他找不到工作,拿着街上的招工广告去给他看,大型超市招理货员,或者保险公司招业务员。

霍靖远看着她,眼里笑意浅淡,「我有前科,这些地方不会收我。」

他明明一派平静,夏薇却莫名有些心疼,将手里的广告揉成一团扔掉,「不收就不收,我们就一起好好开串摊,只要肯吃苦,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

霍靖远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

他笑容太难得,夏薇不由有些出神,片刻后回过神来,脸蛋发烧,快步回房间拿出书来看,目光却好久都无法聚焦。

霍靖远干起老本行,也是他最擅长的,就是玩钱。以前因为自大轻率,还会出些纰漏,现在经过几年的沉淀,性格沉稳下来,玩起买进卖出的游戏更是得心应手。

再一次打开熟悉的股市曲线图,他竟有种嗜血动物遇到羊群般的兴奋。

没有本金,他就玩虚拟炒股,然后在网上发布买入和卖出的信息。他对股市敏锐的直觉和精准的时机把握,引起大批股民的注意,很快就拥有了一众拥趸。

就这样,霍靖远靠指点别人炒股,空手套白狼,迅速获得了第一桶金。紧接着又拿这钱注册了网站,开始做 P2P 信贷平台。

对于有些人来说,赚钱就像呼吸一样是一种本能。等夏薇回过神来,霍靖远已经盘下步行街边的门面给她开小吃店,又在附近小区找了套大房子,一家人搬了进去。

夏天生意好,夏薇在店外多支了几张桌子,每晚都要翻几次台。这天外面一桌客人从六点吃到九点还不走,也不再点东西吃,夏薇听了服务员抱怨,自己拿起账单走过去。

看清桌子上的人,她有点心烦,是街坊樊大妈家的儿子大刘,从小就总找她麻烦。两年前据说当兵去了,今年刚刚退伍回来。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大刘喝多了,嘴里荤话连篇,笑得贱兮兮,伸手作势要掀夏薇的裙子,「夏薇,你让我看……看看你内裤什么色的,我就结账走人,三……三倍给钱,这买卖不……不亏吧?」

夏薇闪身躲过,刚要破口大骂,只听摩托车刹车声,酒瓶碎裂声,眼前一花,大刘已经被人按着头贴在桌子上,尖利的酒瓶缺口正对着他的眼珠子。

霍靖远没什么表情,狭长黑眸里戾气弥漫,语气却平淡,「一百万,换你一只眼球,不亏吧。」

在场的人都吓愣了,夏薇先回过神,伸手去拉他,旁边人这才反应过来,将已经吓傻了的大刘连拉带扶弄走,账都忘记结。

夏薇几下将霍靖远推进厨房,生气又后怕,「你干什么啊?」

霍靖远点支烟叼在嘴里,不说话。

夏薇恼怒地瞪着他,「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住,对付不了这几个臭流氓?樊大妈帮过我好多,以前我妈生病她忙前忙后,你这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家?」

霍靖远皱眉盯着她,「他刚刚要掀你裙子。」

「他敢!我借他个胆子!」夏薇头疼,她明白大刘对她那点小心思,大家一起长大,他就是耍嘴皮子,从来不会真的做什么。但这些和霍靖远又没法说。

霍靖远听出她语气里的熟稔,脸色更冷,迈步往外走,「这事儿没商量,下次再看到他上手,我挑断他手筋。」

夏薇真的怒了,从小她就为哥哥担惊受怕,她有后遗症,「霍靖远你又想去吃牢饭了是吧!作死你滚远点,别连累我!」

霍靖远的身形顿了顿,接着大步走出去。

两人冷战了两天,店里的生意多少受了点影响,夏薇心烦意乱,索性早早关了店门。她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霍靖远也是为她好。他当时眉眼凌厉的样子不时浮现在眼前,还没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护过她,夏薇心里后知后觉地泛起阵阵回甘。

她决定回家去低个头,和他言归于好。

走到小区楼下,看见霍靖远靠在摩托车上,和两个住同一小区的漂亮女孩说话。

如今霍靖远经济状况好转,衣着打扮恢复水准,人也重又变得从容洒脱,与生俱来的贵公子气便压也压不住。

女孩们牵着一条雪白的萨摩耶,精致的连衣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不时掩口娇笑,看着霍靖远的眼神都发着光。

夏薇从来没有穿过那么短的裙子。她也从来没能如愿养过任何宠物。

他们看起来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霍靖远瞥到夏薇,似笑非笑看过来。

一阵突然的气恼和酸涩,来势汹汹,让夏薇心神大乱。她瞪他一眼,快步走进楼里。

脚步声很快赶上来。夏薇刚一开门进屋,就被霍靖远用双臂困在墙边,整个人笼罩在他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里。

「你刚刚瞪我干吗?」霍靖远语气里隐约着笑意。

「离我远点!骚气熏到我了!」怕吵醒母亲,夏薇没好气地低斥。

「熏到哪儿了……这儿……还是这儿?」霍靖远轻笑,唇在她耳边和侧脸浅浅厮磨,他喝了酒,整个人变得具有侵略性。

夏薇不喜欢他轻佻的样子,那让她觉得他很陌生,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和那些搭讪的女孩没什么不同。她用力推他,「像个公孔雀一样,你就差开屏了!起开,别恶心人!」

霍靖远眼睛眯起来,眼神有些危险,「嫌我恶心啊……」他猛地将夏薇抱起来,走进卧室扔到床上。

夏薇一声不吭,又踢又踹,又掐又拧,像只不自量力的奶猫。

霍靖远轻轻松松一只手将她双臂在头上方制住,居高临下压在她身上,看着她似笑非笑。

夏薇胸口剧烈起伏,脸蛋通红,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恼怒地瞪着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生动。认真吃醋的样子,天真而娇憨。

霍靖远看她许久,笑意渐渐从眼中漾开,俊脸上笑容明亮。夏薇从没见过他那样开心,一时有些呆。

霍靖远俯身吻她眼睛,亲昵低笑,「好吧……等你再长大点儿……黄花小闺女……」

他拥着她躺下,很快睡着。

夏薇拉开他胳膊,下床跑进卫生间,打开花洒,面红耳赤地站在水声里发呆。

不是不愿意的。只是……不甘心吧。

就好像,多守住一张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底牌,赌到幸福的可能,也会大一点。

秋天的时候,夏母病情恶化,又一次住院了。霍靖远刚出狱的朋友吴滔来看望,顺便请他在公司里给自己找个位置。

霍靖远送他到电梯口,回身看到夏薇站在走廊拐角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P2P 是什么?」

霍靖远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臭名昭著的网贷,对吧?你这阵子都在做这个?」夏薇眼里冒着火,「你明知道我哥就是被高利贷害进监狱的!」

霍靖远有些无奈,「P2P 信贷有很多种,不都像你想的那样……」

「那你们刚刚说什么风险?」夏薇眼神咄咄逼人,「你为什么让他考虑清楚?」

「金融业有些法律没规定到的灰色地带,在新制度出来之前,是会有一定风险的……」霍靖远看着她的脸,知道自己的解释毫无意义。

夏薇愤怒又困惑,「那么多事可以做,你为什么非要做有风险的?和我一起开店很丢人么?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霍靖远揉着眉心苦笑,「妈的病,我家里……哪里不需要钱?步行街马上要拆了……」

夏薇摇摇头回过身,「都是借口,霍靖远,你只是喜欢钱而已。」

夏薇搬回老房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照顾母亲。

霍靖远的公司有个台湾投资商加盟,业务蒸蒸日上。

夏母没有熬过冬天,拉着女儿女婿的手百般叮嘱,带着对儿子的思念溘然长辞。

夏薇办完丧事,眼泪流干。这世界上所有亲人都离开她了。

不,她还有霍靖远。

她只有他了。

她拽着霍靖远的衣服将他拉倒在床上,疯了一样地吻他,咸咸的泪水流进嘴里。

「霍靖远……别做那些事了好不好……我们做些小本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妈走时你答应了她的……靖远……」

霍靖远一心一意地回吻她,却不说话。

夏薇的心慢慢沉下来,热情一点点冷却。

霍靖远脸贴在她鬓侧,良久才低低道:「我昨天才知道,我姐为了让我妈每天早上还能和以前一样吃一碗燕窝,把自己卖掉了……我爸今年保外就医了,每期治疗费四十多万……」

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把最后一句说出口:「……是,这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薇薇,一碗泡面带来的满足感,我永远都无法体会。」

夏薇灰心地闭上眼睛。他否定的不是一碗泡面,而是她夏薇能给他的幸福。

她把自己卷进被子,背过身去,「你走。」

霍靖远去扳她的肩膀,她流着泪喊:「滚啊!」

霍靖远沉默良久,起身出去。

人生过山车般的残酷落差,在牢里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他是靠着东山再起的强烈欲望撑过来的,那已经成为他深入骨髓的执念。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收手。

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只能暂时交给时间。一转眼到了年底。两个人努力无视彼此之间的分歧与困难,靠一腔爱意坚持在一起。

霍靖远出于风险考虑,不同意台湾人建立公司自有资金池的做法,双方谈崩,台湾人收回了资金。消息泄露出去,公司一时陷入清偿危机,引起监管部门注意。

律师说如果认定经营者有违规行为,霍靖远可能需要在个人财产范围内承担责任。

霍靖远整宿整宿地在办公室里抽烟,挫败感如窗外夜色般深重。他终究还是要连累夏薇了么?保住她的办法不是没有,可他如何舍得。

元旦那天,吴滔来叫霍靖远去家里吃饭,提起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老城区改造的事,「没想到夏晖那会儿真不是吹牛,老平房那一片确实要拆迁了。哎,远哥,」他坏笑着拿手肘撞一撞霍靖远,嘴巴一如既往地不着调,「两根肋骨换几百万,加上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媳妇儿,到底是你算盘打得精,兄弟佩服……」

门被咣当推开,夏薇拎着一饭盒饺子站在门口,狠狠瞪着霍靖远,苍白的脸上两片异样的红晕,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霍靖远拿下嘴里的烟,垂眼苦笑了一下。那一刻,他似乎听见命运不怀好意的冷笑声。

吴滔见情况不妙,尴尬地讪笑两声溜了。

「霍靖远,你是不是为了拆迁款才和我结婚?」夏薇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问。

「还是,你和我哥兄弟情深,根本也是因为他每天挂在嘴上的拆迁款?!」夏薇的眼泪像被怒气蒸发了,眼睛通红,声音颤抖。

霍靖远看着她,沉默良久,还是一言不发。

她既然问出这些话来,答案如何已经不重要。

他在她心里,终究是有前科的。

也罢,这样他也不用舍不得,不用纠结了。

夏薇自认得到答案,把饭盒扔到地上,转身走出去,声音冰凉,「霍靖远,你真让我恶心。」

临近春节的时候,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时间是霍靖远定的,协议是他写的。夏薇用尽全身力气往纸上按手印,签字的时候手指泛白。

霍靖远从办事大厅往外走,还没来得及再看夏薇一眼,公司里来电话,说银监局的人在等他,让他赶紧回去。

「霍靖远!」夏薇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背影,「去抱着你的臭钱过一辈子吧!」

她把手表、戒指、项链、包包……所有霍靖远买给她的东西一样样摘下来,朝他后背狠狠砸过去。

「我这就去找个穷光蛋嫁了……给他洗衣做饭,陪他吃糠咽菜,再给他生一大堆孩子……」她哭得浑身哆嗦,心口疼得直不起腰来,「霍靖远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狠话说得再多,到最后舍不得放手的还是她。

路人都面露恻隐,霍靖远眼里都是血丝,颌骨咬得隐隐绷起,大步走出去。

还能怎样呢?她要的他给不起,更别提他现在自身难保。希望离开他以后,她不会再哭了。

店面、存款,霍靖远几乎把所有共同财产都留给了夏薇。夏薇却碰都不碰,关了小吃店,简单收拾了衣物,离开这座城市。

台湾人的违规操作被查出来,霍靖远被罚了一大笔钱,几乎让他一夜之间回到原点。他放下自尊联系原来的朋友,东拼西凑交齐了罚款,又拆东墙补西墙,用个人资金硬撑着公司度过了这次偿付危机。

夏薇去了向往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屋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准备自考。

一年后拿到所有科目合格证书的时候,老家的樊大妈给她打电话,「小薇啊,咱们那一片平房要拆了,你回来签字吧。」

夏薇答应,随口问一句:「大妈,拆迁款,能给多少啊?」

樊大妈笑,「还拆迁款,想得美,咱们那些平房是规划外的违建,不罚款就不错了,这不,前两天拆迁办的人还说,拆了以后可以回迁,但要自己添钱买房子的。」她想了想,「哎?不对啊,这最开始还是你们家小霍告诉我的,就你们结婚办酒那天。我还挺替你高兴,小伙子不是冲着拆迁款来的……」

后面的话夏薇听不清了。

她握着手机慢慢蹲下来,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呢,这次心痛不知又要多久能过去。

时过境迁,跳出那时偏执的情绪,她已经能够看清楚自己当时的内心。他们之间那些矛盾,什么拆迁款,P2P,都是表象。她固然不愿再担惊受怕,但她夏薇从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真正太过在意钱财的,不是霍靖远,而是她自己。

她视金钱为洪水猛兽,她把贫穷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似乎霍靖远不安于贫穷,便是对她的背弃。

说到底,不过是自卑和自私在作祟。她的感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磊落和无畏。这认知太残酷,让她每每想起,都难过到无法面对自己。

霍靖远的公司经此一役,迅速积累起信用,运作更加正规,很快成为 P2P 信贷平台里的领军者。

霍靖远没有了后顾之忧,在投资行业多有涉猎,所向披靡。他胆子大,眼光毒,运气又好,不到三年,竟以异军突起之势,成为资本市场里分蛋糕的人。

只是真正得偿所愿以后,才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一起分享喜悦。而没有那个人在,一切成功都变得如此虚妄。

然而当初,归根结蒂是他没能为了爱而放弃野心和欲望,以夏薇的个性,怕是连想到他都不愿意。霍靖远没有再去打扰她的理由,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慢慢把自己的遗憾和留恋熬得稀薄一点。

又是一年元旦,霍靖远和公司的老顾问一起去新加坡考察项目,晚上和接待方一起吃过饭,老顾问拒绝了后面的续摊,「我得回房间打视频电话,老伴儿查得紧。」

在场的人都笑,「孟老您真是难得的好男人。」

老先生来了谈兴,「嗐,女人嘛,要的不就是那点安全感,能给就尽量给,别藏着掖着,太太高兴,你也就舒心了,何乐而不为。」

众人大笑,霍靖远也淡淡勾嘴角,孟老看出他笑得勉强,打趣,「怎么,霍总有不同看法?」

霍靖远无奈地笑,「哪敢,我只是遗憾,早点请您当顾问就好了。」

晚上一众人都喝了不少,接待方知道霍靖远单身,明目张胆地派了负责公关的女孩子送他回房间,「小薇,照顾好霍先生。」

霍靖远本来要阻止的手,因为一声「小薇」,竟没能抬起来。

这几年来,不是不苦的。没日没夜的辛劳,铺天盖地的压力,都一个人咬牙硬扛过来了。

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他有一瞬间的脆弱,恍惚间让女孩子跟着自己回了房间。

只因为,眼前这个女孩,除了名字,一低头的脸庞轮廓,竟也有那么几分像他心里那个姑娘。

女孩子动作轻柔地帮霍靖远脱外套换鞋子,霍靖远的目光透过眼前人,痴痴抚摸记忆里的灵动眉眼,舍不得出声让她走。

女孩子抬头撞见他目光,脸瞬间红透,含羞带怯问一句:「霍先生,您要洗澡吗?」

一声霍先生,打破他所有绮思。

这不是他的薇薇。她没有这样的神情和语气,永远不会有。

霍靖远回神,黯然笑了笑,「谢谢,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去休息吧。」

女孩子有些不情愿,起身慢吞吞往外走。

霍靖远终究敌不过思念,明知自己犯蠢,还是问一句:「小姐,你能……做个生气的样子……让我看看么?」他看着女孩茫然的脸,坚持说完,「比如,瞪我一眼……」

女孩子努力想了想,嘟起嘴巴娇嗔地眨了眨眼。

霍靖远看着她笑了,眼里都是苦涩,点点头,「……谢谢。」

女孩子离开,房间里一片寂静。

霍靖远坐在椅子里,不想动,不想做任何事。

落地窗外万家灯火,每个城市都有着大同小异的热闹繁华。

只有弄丢了爱的人,无论逃到哪里,都心如旷野。

开春的时候,股市又一次陷入低迷,霍靖远按一贯的风格,打算割肉收回一些没有起色的不良投资。

这样会把那些苟延残喘的创业者置于死地,但投资不是做慈善。哪里有那么多第二次机会呢?霍靖远冷酷地想。

助理敲门进来,「霍总,前阵子您让我清理您的一些银行账户,这张卡上一直有钱汇进来,也要注销吗?」

大概是哪笔理财的收益,霍靖远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助理手里的电脑屏幕,然后停住了动作。

那张卡的卡号,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起初他还没有收入的时候,夏薇特地去给他办的卡,她每个月都会从不多的盈余里拿出一部分存进去,供他日常花销。当时霍靖远拒绝,夏薇涨红了脸,瞪起杏眼,「本姑娘的钱不是谁都给的,霍靖远你别不识抬举啊!」

那个姑娘啊,永远不会温柔地表达爱意,可时隔多年,霍靖远想起她当时的样子,心依然跳得如同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他深呼吸拿过鼠标,滑动屏幕上的交易明细。从离婚后不久开始,每个月都有入账记录,只进不出,数额有大有小,去年股市大跌他流动资金吃紧那几个月最多,足有两万多块。

那个傻丫头,还在担心他没钱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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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靖远低下头失笑,手指按住眼角,示意助理出去。

助理从未见过霍总如此失态的样子,赶紧退出门——他竟然看到他的泪光。

霍靖远闭着眼睛坐在椅子里。曾经只道是寻常的细节,又再次清晰如昨日——以前夜市收摊时他骑着三轮车,夏薇从来都不肯坐上去;没钱的时候偶尔吃点好的,她总是以各种理由留给他一大半;最初展业艰难的那个冬天,她熬了三宿织了件又薄又暖的毛背心,让他穿在西装里……

霍靖远落魄过,也得意过,人生好的坏的都经历得彻底,然而那样掏心掏肺对他好的人,却也很难数出第二个。

他眼前都是初见那晚,夏薇从远处骑车冲过来的样子,高高的马尾辫,洗得发白的运动服,红扑扑的脸蛋,瞪得溜圆的明亮双眼。路灯在女孩身后亮起昏黄光晕,她与那光一起,照亮他落魄晦暗的人生。

在和夏薇分开三年以后,霍靖远终于正视这个事实——没有她在身边,他再扬眉吐气,再欲望得偿,也不可能再次拥有她曾给予他的喜悦和光明。

夏薇参加了一年研究生考试,没有上榜,索性放弃。她在附近的大学里开了家书咖,生意很好,已经琢磨着在其它大学开分店。

春暖花开,店里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的年轻脸孔。夏薇在最里侧的桌子上按着计算器核算新店的成本,心思却有点不集中——听说股市又跌了,不知道霍靖远有没有损失……这个月要不要再多打点钱给他……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一厢情愿得可笑,可这是她与他仅剩的联系,她必须给日日满溢的思念找个出口。

正出神,一个人在她桌边坐了下来。

夏薇心思还在账上,一时没抬头,服务员走过来委婉道:「先生,这边有空桌……」

男人笑笑,「我找你们老板。」

夏薇的手停住了,大脑也停住了。

霍靖远看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笑,「我来问问薇薇老板,这个月的生活费什么时候打给我?」

夏薇还是不抬头。良久又开始按计算器,手指颤抖得肉眼可见。

「你按错了小数点……」霍靖远语气温柔。

夏薇哗啦推开手里的计算器,抬起头来瞪着霍靖远,嘴唇颤抖,眼睛里盈满泪水。

霍靖远渐渐收起笑容,深情而无奈地看着她,忍不住抬了抬手,又放下。

「霍靖远,你又来招惹我了。」夏薇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眼泪冲出眼眶。

「薇薇……」霍靖远低唤她名字,心疼又无措。怎么办,他又让她哭了?

「我劝你这次可想好了,」夏薇红着眼睛,胡乱抹了抹泪水,冷冷地说,「因为如果你真的是来招惹我的,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放你走。无论你再做什么,我都陪你疯到底……」

霍靖远怔住一秒,闭一闭眼睛失笑,探身过去狠狠吻住她。

思念太深,渴望太久,这个吻,不知谁更贪心一些。

片刻后两人稍稍分开,夏薇抓着霍靖远的衬衣前襟靠着他站稳,满脸眼泪毫无威慑力地恐吓,「霍靖远,你要是再敢招惹了我又半途而废……我就把你绑起来锁在房间里……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简直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霍靖远贴着她的额头低笑,「……好……好……」他试图吻干她脸上的泪珠,自己的眼角却也一片湿润。

这一生我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毫无条件地爱你。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你是否属于我。

并且向自己,坦然而骄傲地承认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