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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间和地点,打破规则的人总是令「传统」恐惧和厌恶。
去年 9 月,我推进了一座小镇的第一起剥夺监护权案例。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就成了那个「讨厌的人」。村民们说我破坏了规矩,骂我多管闲事。他们说,自己的骨肉想怎样就怎样,轮不到我管。
当我开车从一所村庄离开时,村民踢我的车,向我吐口水。可村子里的孩子们,却不顾家长的反对,向我无声地挥着手。
从那时我就决定,这场官司必须打赢,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事。

2018 年 9 月,一间小办公室里,坐着 3 位「天然的冤家」:一位法官,一位检察官,一位律师。

办公室里的气氛诡异,每个人都在尽量保持距离。这几人平时只在法庭上碰面,交流都是唇枪舌剑,就算偶尔路上遇见,也只是挤给对方一个职业假笑。

现在也是如此,其中最用力假笑的那个,是我自己。

我实在不喜欢他们。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曾想把我赶出法庭的法官。坐在右边的那位检察官,几次和我在法庭上交锋,反复标榜自己是名校毕业,我还以为他是在相亲。

而这两位肯定也不喜欢我。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个「可有可无却又爱搞事的律师」。多少次开庭,我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公诉人和法官。

我们这三个职业,向来是打擂台的对象,在法庭上互相牵制,甚至有时会为了案件吵架。不过我相信,唯有这样才能保证司法公正。

但这次,一桩特殊案件将我们凑在一起。3 个人不对抗,不交锋,没有半句争执。

他俩喜欢吸烟,而我闻不得烟味,见我来了,他们立即把烟掐掉。但我主动凑过身,替他们把烟点上,说没有关系,我不讨厌。

房间烟雾缭绕,大家忧心忡忡,所有心思都在一个 10 岁的小男孩身上。

我们反复讨论几个钟头,最终离开了那间小屋,开始分头行动——如果我们再不努力推进案情,小男孩很可能要永远陷入一个「50 平米的地狱」。

我是第一个介入此事的人。当时居委会寄给我一份委托,要求我用法律手段,去营救一个被虐待的男孩。居委会最后一句话是:「为了这个孩子,你能告谁就告谁。」

我原以为事情很简单,毕竟事关虐童肯定一呼百应。但我没想到的是,几乎当地所有人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反倒是平时的几个冤家站出来,要和我一起顶住压力。

事件的开端是在半年前,那时我刚收到居委会委托,开车抵达了男孩所在的小镇。

与其说这里是镇子,倒不如说是个小村庄,有大片的稻田,也有开发好了的房地产,城乡建设交杂,似乎什么都在改变。

我来到男孩家门口,停下脚步。我需要一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根据居委会提供的线索,走进这间 50 平米的小房间之前,我能想象自己会看见一个什么样的男孩:遍体鳞伤,眼神惶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我想最惨大概只能是这样了。

但是,推开房门的第一眼,就让我的头皮瞬间发麻。

推开门,先是花露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味。我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咳嗽。

面前是破旧的沙发,上面躺着一位 30 多岁的女子,赤裸身体,只有额头上盖了块毛巾,正在胡言乱语。

旁边的小男孩很奇怪,他异常干瘦,像被上了齿轮一样,机械地帮裸体女人擦洗身子。

见我们来了,男孩才反应过来,给女人盖上毯子,不紧不慢地搓洗毛巾:「妈妈刚才神志不清,说自己在火焰山。」

女人还在傻笑,一个翻身又将毯子撇开,骷髅般的身子再次露出来。男孩想用手去捂,却又不好意思碰到,站在那里干着急。

这般景象并没有让我震惊,见多了吸毒鬼,这不算什么。让我的胃翻江倒海的是,男孩那些稚嫩的举动。他一直在为母亲擦洗身子,打扫家里的垃圾,遮掩这个家不光彩的一面。

我感觉到,这个幼小的生命努力想撑起一片天。

我立即冲过去,将男孩抱紧,跑出了房间。

门口的空气好多了,我不忍再回头看,墙上到处是被砸的印迹,几乎每个角落都有吸毒用的锡纸和胶管,垃圾堆得老高,蚊虫乱飞乱撞。

狼藉之中,唯一看着舒服的,是小男孩的数学课本。书皮封面被精心包好,上面是一家三口在笑着仰望星空。

打开书,里面的字迹虽然歪歪斜斜,却很干净,尤其是老师给的那一道道红勾,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男孩的成绩有多好。

书的第一页还写下了男孩的名字:XX 飞。

我第一次把课本看得如此仔细,只因在这房间,除了这本课本,我再找不出任何正常的事物。飞飞走了过来,将书本紧紧抱在胸口,他的母亲还在不停地翻滚。

居委会的人马上报了警,「我们以前只当这个女人遗弃虐待小孩,没想到她还吸毒,难怪经常丢小孩一个人在家,十天半个月都不管小孩死活。」

我问飞飞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飞飞一脸茫然,「妈说孝顺的孩子都这样。」

我让他过去替妈妈把衣服穿上,说警察就快来了。

只见这个男孩紧紧握住女人的手,「警察会抓走我妈妈吗?我早就想找警察叔叔,但怕妈妈会被抓去枪毙。」

我告诉他,等下来的不只是警车,还有救护车,警察可能会把妈妈带走一段时间,但一定是为了她好。

此时外面围了不少邻居,纷纷议论,他们有的手里拿了几个鸡蛋,有的端了一碗米饭,直说小孩可怜:「以后尽管来找我们,只要能帮的我们都会帮!」

其中更热心的几个,甚至还给我递来一瓶水,囔囔着要我教训小孩的母亲。我那时当真以为,自己身边都是好心人,飞飞肯定有救了。

在众人的视线里,飞飞的妈妈被抬走了。飞飞没有跟着走,说自己害怕走去外面,「怕被人撞见妈妈被抬了出去。」他一直踮起脚尖望向窗外,过了一分钟,他才朝着外面喊:「妈妈,你要听医生和警察的话。」

此时他的眼里还满怀期盼,试图以自己最大努力劝那个女人回头。但围观的人群并未散去,乌泱泱的,仿佛透不进一点光。

我把飞飞带到了居委会,准备在那书写起诉他父母的材料,强制对方完成抚养义务。

没想到,飞飞一进居委会大门,就突然抄起扫把,马上开始打扫房间。

我让他不要管那些,去洗把脸。他像得到命令似的冲向洗手间,把水拍在自己脸上。我喊他坐下,他便正襟危坐。只有问到他有什么打算时,他才四处看了看,显得很惊惶。

接下来,靠着居委会工作人员和飞飞的口述,我才慢慢了解到这个男孩的过去。

飞飞曾经有个美满的家庭。但他爸在生意最红火时,莫名染上了赌博、养小姐,把家产通通败光,还性情大变,常常对家人动手。这直接导致飞飞妈妈心理不平衡,放浪形骸泡在酒吧,染上了毒品。

只有飞飞还在每天等爸妈回家,经常通宵亮着灯,直到有天灯全灭了。10 岁的小孩夜里四处摸索,发现是电费没人交,掉闸了。

他的日子越来越糟糕,先是无米无炊,再是妈妈吸毒的事儿被传开。乡亲们虽然同情,却不许自己的小孩靠近他,怕被染上怪病,怕会带坏。

飞飞对此很不解,问我:「明明我也是被大人生出来的孩子。」我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儿,飞飞小声问我能不能替他保守秘密,不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同学。他说自己过去一直在隐瞒:「我说我家是个很大的房子,里面住着爱我的爸爸妈妈。」但实际上,他每次只要接近那个 50 平米的小房子,都得蹲在门口缓好一阵才敢走进去。

「我是骗人了。但我觉得,要是爸爸妈妈爱我有多好,可为什么偏偏不呢?」

我站在飞飞面前,打定主意要给他一次重新生活的机会。原本居委会交给我的工作,只是想让我帮着准备材料递交给法院,强制飞飞父母尽到抚养义务。

但现在看来,我要再往前一步,多做一点——通过合法途径,撤销不负责父母的监护权,为飞飞找到合适的人家,让他以后能在一个亮堂的家里打开书本。

两周后,有这个想法的人又多了一个。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打电话给我,「不是公事,是绝对的私事,我是第一次希望你们律师多弄点事情出来,而且要做得很好。」

说来很惭愧,这位民警平时也不怎么喜欢我。我不像大部分律师一样,平时会注意人脉。我每次都要事先和当事人说,公安局的谁讨厌我,我顶撞过法院的哪个法官,让他们考虑清楚,我是一个没人缘而且有点儿认死理的律师。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我认死理,这位民警才会特意来联系我。

民警告诉我,飞飞妈妈现在的情况很严重,「已经算是没脸没皮了,甚至当场脱衣要性贿赂我们,说小孩只是她的一个工具」,她还几次称亲生儿子为「小奴才」。

他们决定出具责令社区戒毒决定书,同时他个人怀疑这女人有仇视男人的极端心理。

飞飞得知母亲管自己叫「小奴才」,一直抱着自己的书本哭,「妈妈为什么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唯一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飞飞的叔叔和姨妈愿意接他过去暂住。我和他们碰过面,看着很和善,说问题没有解决之前,会轮流照顾飞飞的生活起居。

两个月后,我正在准备案件的材料时,孩子父亲却突然出现了。

飞飞父亲主动回到家里,还带了一个高级蛋糕,当着居委会工作人员的面对儿子又亲又抱,说自己从现在开始浪子回头,要担负起家庭责任。

没过多久,飞飞妈妈从派出所出来了,偶尔会住在家里。

而原本收留飞飞的叔叔姨妈,一看他的父亲出现,马上就放心了。他们觉得只要是父母,不管之前有多大的过错,都能过去了,还专门电话告诉我:「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打在你们身上,疼在我们心里。没有隔夜仇。」

按理说,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只是我有点不踏实,就打电话给派出所的民警说了情况。他思考几秒后,回复我:「反正我们不能放弃观察,好坏得先看看。」

这话让我感觉很温暖。他的意思是要等到飞飞成年才放手,我们几个真心希望这孩子能健康成长。

几天后,我主动去了一趟飞飞家里,想确认最近的情况。

奇怪的是,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声。我找出飞飞藏在鞋里的钥匙。

打开门,我又一次崩溃了。

房间空无一人,地上遍布血迹。我第一时间寻找飞飞平时寸步不离的书包,居然也不见了。

我和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赶忙来到派出所,和那位民警一起查看监控。发现小飞飞在前天晚上独自离开住处,一瘸一拐,嘴巴叼住左手衣袖,书包始终在肩上。

只见他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在椅子上坐会儿,缓缓放下明显受伤的左手。他在药店外徘徊过,在一家服装店前驻足,又蹲下呆呆地看了野猫一个多小时。

最后,他消失在河岸边,进入了监控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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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冲出派出所,沿江打听是否有落水儿童的消息,在江边每一座即将拆迁的危房里穿梭,几个小时后,终于在露天的一张沙发上发现熟睡的飞飞。

他被叫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胳膊被爸爸打伤了,翻不了身,全身都麻了。」

我们抱起他的时候,他还一直在念叨,「我还能翻身吗?」

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飞飞的左手肘关节骨裂。派出所当即立案侦查,原来飞飞父亲这次回来心怀不轨,想卖了儿子去投资什么狗屁网络钱包。

为了让老婆同意卖儿子,他还带回了大麻一起吸食。小飞飞在一旁着急地劝说他们,「大家都在为我们这个家付出自己的努力,你们也为家里考虑一下好不。」

两个癫狂的大人听不进小孩的哀求,还怪他领着外人来坏他们的「好事」,揪起他的衣领就往地上摔,做母亲的还往他脸上蹬了一脚,「等我们发财了接你回来。」

飞飞在地上呻吟了好一会,趁他们睡着才咬着牙,起身逃出那个房间,最后被我们找到。

如今证据确凿,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对飞飞父亲进行刑事拘留。我不再担心任何舆论压力,带上材料向法院走去,正式提出申请,请求撤销孩子父母的监护权。

为了解决飞飞的后顾之忧,我先拜访了他的叔叔和姨妈。他俩对我的到来非常热心,泡茶忙个不停,说感谢我不计报酬为了侄子忙前忙后。

当我告诉他们飞飞父亲可能会被抓,要找个靠谱的亲戚收养飞飞时,两人的态度发生了 180 度大转弯,直接把我面前的茶叶倒进垃圾桶。

飞飞的叔叔毫不留情面,「你真有本事,居然敢把我哥送牢里去。」姨妈也是同样的态度,「他家以前有钱的时候我没沾光,麻烦却惹上身了。」

在他们看来,没有动手已经是给我留面子了。两个人连声质问我:「你这是在拆散一个家!你就不怕遭雷劈吗?」

整场谈话过程里,他们始终坚持一个歪理:自家的骨肉关起门来打死都行。

回到医院,小飞飞躺在病床上,声音微弱:「是不是小孩生下来就欠着大人什么?你们不要救我了,我再把自己塞回去好了。」

我在一旁陷入沉思。原本我还以为,飞飞叔叔愿意帮忙收养,说不定还会帮助飞飞逃离糟糕的原生家庭。

然而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根植于这座小村庄之下的「传统思想」。从我决定要为小飞飞换一个家开始,危机就已经埋下了。

很快,到了飞飞出院的日子。我问他除了那两个亲戚,是否还有亲近的人。

飞飞想了好久,才说自己喜欢张婶,一个对小孩很好的女人,「只有她肯抱我,让两个姐姐领我去家里玩,我吃了她家里不少饭,我记得她的好。」

我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张婶很明事理,而且只有两个女儿,或许会考虑收养飞飞。

很快,飞飞领我去了张婶家。她看着果然是一个和善的女人,总是笑脸相迎。

我先东拉西扯,说飞飞母亲同样作为女人,却如此不负责。张婶直叹气,在一旁抚摸着飞飞的头,「孩子确实可怜,摊上那样的父母也没办法,慢慢来吧。」

我试着慢慢放一点口风:「孩子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他父母监护人的资格会被剥夺,我们想给他找个新家庭。」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张婶听到我这句话,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

她先是质问我:「你应该还没做过父母吧?」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家长,父母走了一段弯路,你们就要搞出动静,让一家人骨肉分离?」她说这番话时,飞飞就站在一旁,受伤那只手上的石膏都没拆掉。

外面围观的邻居逐渐多了起来。我抬高了声音说,「事关小孩生存的大事,在你们看来只是父母走了弯路,当你们老了,醒悟了,不走弯路了,无比慈祥了,所有人都忘了你们以前作过的孽,包括你们自己,却不知孩子已搭进去了自己的一生。」

我认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讲得那么明白,外面的群众肯定会帮我劝劝张婶。我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会被这帮当初热心的邻里们群起而攻之。

这边我还在和张婶解释,身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个个指责我这是在「带坏小孩」。

有人在议论,因为飞飞的事儿,镇子里的小孩们都变得奇怪了——最近孩子们在遭受辱骂和毒打时,会回复大人们「你再这样,我就去找律师、报警,让你们在拘留所好好反思自己怎样做合格的父母。」

我身边的指责声越来越多:「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对我们指手画脚,告诉我们该如何做父母。」

还有人在喊「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很无力,问他们,一代人的命运就靠一根棍棒支撑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都是这么挨打过来的,小孩不听话,父母责罚一下天经地义。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当爹娘的都该进牢房了。」

这群人抱团将自己的错一笔带过,根本不管小孩的成长关键节点只有那么短短几年。

我再一次感觉我的后背冒凉风,自从学法以来,我常有这样的感受。一群人突然冲上来,将我身旁的小飞飞强行抱走了。

我声嘶力竭地喊,「还要多少年,你们才能认真地听孩子说话?」

还要多少年,大人才肯承认孩子的内心世界?

刚开始,我蹲在那里,比飞飞更无助。

过了几秒,我猛地站起来,决定就要试试看。

那段时间,飞飞被大人们「保护」了起来,被教育不要轻信外面的人,说我们是闲着没事干。

我还是会时常过去,只是在外面看到很多镇子里的小孩,唯独不见飞飞。

这群孩子一直被家长灌输,律师是来拐卖小孩的概念。但被灌输了以后,还是会有胆大的小孩趁人不注意,跑过来说句悄悄话,告诉我飞飞此刻在谁家。最后还要鼓励我:「我觉得你说的话有点对,律师很帅气哦。」

我问他们是否会跟飞飞一起反抗。他们点头之后又摇头,「我们不怎么敢。我们只能靠父母,不然还能靠谁呢?自己投的胎,没办法的事。」

而飞飞也被亲戚送回了妈妈身边,回到了过去的生活。我看到,门口风干了好些天的毛巾又湿漉漉的了。

但我们外面的人没有放弃,继续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派出所关押了飞飞的父亲,法院受理了我们的案件。有些事即便不被人理解,也总得有人去做,开好了头也算积功德。

几个月后,我们等来了不大如意的结果——那是一份法院中止审理的民事裁定书。

最根本的原因,是飞飞父亲故意伤害一案还未调查清楚。「因撤销监护权人资格一案必须以该案的审理结果为依据,而该案尚未审结,故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条之规定,本案中止诉讼。」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飞飞父亲拒不承认自己伤害过自己的儿子,并提出当面对质。

派出所里,他直勾勾地看着飞飞,「这孩子说谎成性,天天骗自己同学。我不过因为他偷了家里的钱数落他几句,他就乱说话。」

飞飞突然崩溃,蹲了下去大声哭泣,「我可以救爸爸出去,但是我没有撒谎,我再也不会骗人了。」

很快,孩子妈妈过来了,意识清楚,一进来就当着我们的面用手指戳小孩的头,「你爸爸哪里打了你,你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要说假话害我们,他没有打你。」

飞飞停止了哭声,站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躲到了民警身后,「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想争了,我在路上流浪,野狗都不咬我的,他们要冤枉我。」

说着飞飞又哭了出来,非常大声地喊道:「我不要跟他们在一起了!」

最终,这起案件被检察院退了回来,要警方补充侦查。

说实话,我有点心灰意冷。小孩和我非亲非故,大家似乎都明哲保身,我能保证自己能善待自己的孩子就行了。

我会想,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但吃饱饭以后,我又陷入了关于这起案件的沉思,小孩真的可怜,他身上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忍着痛拧不干手里的毛巾,羡慕别人桌上的四菜一汤,始终不肯放弃读书。

如果有人拉他们一把,或许真的能改变一些事,总得有个「讨厌的人」出来管闲事。

「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检察官给我打来了电话,说飞飞的事别放弃,「我们要给类似案件开个好头。」

另外两位法官也把我叫了过去,说是要谈谈案件,他们显得很谨慎,「就当是开个庭前会议,我们得商量嘛。」

事件峰回路转。

从各项证据得出,飞飞父亲绝对触犯了刑法,不过检察院建议将故意伤害罪变更为遗弃罪,他曾将亲生儿子扔往桥底,导致小孩流离失所,沿街乞讨好几天。

再经法院审理,最终以遗弃罪判处飞飞父亲拘役 5 个月。

关于撤销其抚养权一案,法院支持了我们的请求,不再让飞飞父亲拥有监护权,而是由其母亲单独抚养。

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各部门会考虑到飞飞母亲是个吸毒人员,要给改过自新的机会,担心剥夺抚养权会影响情绪,实属无奈之举。

那天飞飞告诉我,自己流浪那天,在服装店门口看了一件背心很久。

我同意帮飞飞买,他很开心地说「穿上它,我就是男子汉了。」他看着电视里面男人们穿背心露出肌肉很有力量,自己也想试试。

我给他买了最小的码,他还是太单薄撑不起来,像穿了一件大人的褂子。

其实我知道,他现在是想快快长大。那天从派出所出来,他被父母两个人冤枉撒谎,已经对这个家彻底失去信心。但他也很着急,怕回去会被父母卖掉,他反复说着,甚至是用哀求的口吻:「你们帮帮我,不然我只能靠自己了。」

自从父亲被剥夺抚养权以后,飞飞只能回到母亲身边生活。

他母亲再三向居委会保证她不会复吸,会一心一意把孩子带在身边,为此她没少跟居委会和片区民警拿钱,都是以给飞飞改善伙食的名义。我们只能暂且相信她,只希望她能早些悔悟,做好一个母亲。

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这女人还是让大家对她彻底失望。

飞飞再次被送到医院,他妈妈逼他去跑腿「带东西」,他不肯,便遭到了毒打。送到医院时,飞飞头上起了很多包,嘴角被撕裂,大腿上被镊子夹得到处是伤口。

我去看望时谈到他妈妈。他将手指放到嘴边,示意我安静,不要再说了。

他用微弱的气息说了好多话,「大人顶着父母的身份就可以把孩子当泥人捏,有的父母捏的很用心,有的则把泥人揉成一团直接扔了。」

「但我有个问题,小孩要等成年了才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可是还没等到成年,却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怎么办?」

我突然发现,经历了这段时间,他突然变成熟了太多。

我告诉他,居委会接下来要继续起诉他妈妈,「得告诉其他人,不好好珍惜就没机会做父母了。不能任由他们将小孩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父母该被约束了。」

我怕他听不懂,解释道,「要让有资格做父母的人来带小孩,人不能一出生什么都没干就先栽在这么两个只有生殖能力的人手里。」

我毫不隐瞒地跟他讲,「我如此费心的去做一件事,因为我看到的不只是你一个小孩。还有你在镇子里的那些小伙伴们,也都是遍体鳞伤。」

我曾亲眼见识过,镇子里那些大人们的喜怒无常。有次一个小孩在看热闹,她爸爸刚好买了几坨豆腐,冲上去就往孩子脑袋上砸,砸完了发现豆腐碎了,又揪着小孩的耳朵发脾气,说好好的豆腐让她给糟蹋了,「你自己出钱给我去买。」

去多了镇子,我甚至能总结经验,反正他们打人就是手里抓了什么就用什么,视线内有什么就用什么。但让我真正恐惧的,不在于是不是毒打,而是那种随意向小孩发泄情绪,还理所应当的样子。

飞飞听完我说的话,若有所思。过了几分钟,他点了点头,同意要撤销自己母亲的监护权。「让我先离开这个地方。」

我把飞飞同意撤销母亲监护权的消息告诉了居委会,工作人员却犯难了,「如果起诉,那我们就得保证飞飞以后的生活,但我们毕竟不是一个家庭,不大方便。」

与此同时,飞飞家的亲戚纠结了一些居民,成天去居委会吵闹,扬言下次选举要把干部们换掉,「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哪一家的事了,你们休想变天,哪有小孩跟大人说理的,我们自个身上掉下的肉谁都没有资格拿走,就算要割,也该我们自己剁碎了嚼下去。」

为了打消居委会的顾虑,我们当即表态,先由居委会暂为抚养,等时机成熟时,我们再找福利院或者其他合适的人接手。最后我保证:「如果实在没有人,那就我们几个轮流照看小孩。」

任何参与到这起案件的公职部门,都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法院更是直接指派了两名很有经验的法官。

我们一致认可多方联合发布的《关于依法处理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行为若干问题的意见》,不该顾虑太多其他因素,一切以保护未成年人为前提。

总算等到要开庭了,我开车去接小飞飞。

来到他家门口时,我见到一个小女孩在骑小自行车,她妈妈在一旁喊,「你往右骑。」小女孩摇摇晃晃撞上了左边的柱子。那位妈妈冲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让你往右骑,是没带耳朵吗?」小女孩在嘀咕,「我都不知道右边是哪边。」

小飞飞拉着我的手说,「是啊,很多东西都没教会我们。」

那天整个镇子都知道我们要去开庭,有人跑出来踢我的车子,「限你五分钟之内开走,不然我们掀了它。」还有些人真的恨上我了,「都是做父母的,孩子他爸妈要是出来了,看到孩子被抢走了,还是被人用所谓的正规途径抢走的,你说这该多绝望。」

小飞飞坐在车内不说话,我摇下车窗,告诉他,「这些人挺关心你的,也要记得他们的好,只是每个人的见识不一样,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样,你以后要做一个有见识的人。」

就在我启动车子的瞬间,忽然一恍神——后视镜里,有许多小孩正向我无声地挥手。他们沉默地奔跑着,不顾家长的反对,追着车子向我们挥手。

我响了一声很长的鸣笛作为回应,车子飞奔而去,笛声穿透了这个小镇。

开庭前一周,法官听说飞飞也会出席,特意跟我说,要先见一下飞飞。我征求了飞飞的意见,他同意了。法官在办公室看了他一眼,说:「我看到了,我要开会了。」

当我们走到门口,法官又追了上来,抱了一下小男孩,「过几天你再好好说给我们听。」

开庭那天,法官了解了更多飞飞的遭遇,到最后,他只在那里反复询问飞飞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飞飞咬着指甲才说第一句话,「我还能怎么活,就这样到了今天。」

我看见不止一个人的泪水在往下流。但法庭庄严,一时间人们都在忙着假装,假装自己在擤鼻涕,揉眼睛。

最终,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小飞飞的母亲的监护权最终被法院宣布撤销,指定居委会作为飞飞的监护人。在宣判后,旁听席有人说,「不能把它当成是一个小案件。」

走出法庭后,我们带小飞飞回家。居委会的人早早地帮他把屋子收拾好了,里面残破的家具都换了,摆了一张崭新的小书桌,书桌上放着一个棕色小熊。

回到房间,小飞飞说屋子宽了很多,他心里也空了不少,「我不要去孤儿院,我不想去和别人解释,我有爸爸妈妈的怎么也到了孤儿院,我不想逢人就要讲故事。」

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跟他解释道,「我们之前不愿意托底,不是在嫌弃你,而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机构,没法给你家庭般的温暖,你不要误会,我们会尽力让你回归家庭的。」

很快就有人联系我们,说愿意收养飞飞。我们问飞飞的意见时,他说当然好,「不过不要再找有女人的家庭了,我实在太累了。」

我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耐心地和他讲,世界上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好坏不能一概而论,也是一种见识。

我指了指身边一位经常为他奔波的居委会大姐,「她也是女人,你是不是很怕她?」

飞飞使劲摇头。

我跟他讲收养是一项很复杂的程序,需要各项资料,健康证明,经济收入,无犯罪记录等,若是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孩其年龄必须相差 40 周岁。

所以两个不认识的人在一块生活,要考虑方方面面,除却经济条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收养资格的,因为是第二次选择,当然要很慎重——我们想要的,是对方不仅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更知道这份爱意如何持久。

最终我们选择的收养人,是飞飞班主任的大学同学。

我们没有隐瞒她的情况,她是同性恋,不过我们一致认为所有申请人里面,她是最合适的。我告诉飞飞这个消息,并且对他说:「我们不会带着偏见去看别人。」

孩子听到这句话,抬头看着我,「他们不是说家庭不好的小孩都有问题吗?不能深交也不能嫁娶。都说要远离,因为家庭不好的人和同性恋都是心理有病的。」

说着他把头低了下去,咬指甲,他默认自己就是一个不健康的人了。

我举了一个例子,贝多芬出身不好,是残疾人,但他活成了传奇人物,「我们不要戴有色眼镜看待有过特殊经历的人。」小飞飞跟我解释,「我不是在说别人,我是在说别人眼中的自己。」

我让他不要怕,长大以后,什么流言蜚语都能面对了,到时想活成什么样都是可以自己做选择的。

收养飞飞的女士姓朱,几天后,她带着伴侣来接人了。

她们很温柔,一见面便回答了飞飞的问题,「我们经历过不好的童年,受过伤不代表有问题,我们在一起不是心理有缺陷,而是相爱。我相信我们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排斥女人,会和自己爱的人组成家庭,正面面对,不逃避。」

结果小飞飞进门的第一天就哭了,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想死。

我们慌了,问他是不是发现收养人有什么问题,要是哪里不对劲一定要和我们说。

飞飞哭到咳嗽,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没想到别人家会这么好。」

在小飞飞带着哭腔的叙述里,他给我们描绘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地板干净得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有个房间有很多书,还有一架漂亮的钢琴,阳台上面各种好看的花,家里的大人没有一句抱怨,不会把脾气发在小孩身上。」

最后他的那句话充满遗憾:「为什么我家里却是那个样子,我还在那里躺了几年。」

飞飞真正的意思是,他见过了真正幸福的模样后,反而无法接受曾经的自己。

有天晚上,朱女士在浴室洗澡,推开门发现小飞飞拿着桶子和毛巾站在那儿,双脚打颤。见她出来,像有必须执行的任务一样,慌乱地靠近。

朱女士问他在做什么,飞飞弯着腰说,「我得做自己该做的事,给你们擦洗身子。」朱女士俯下身告诉他,「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接着他们母子坐在地板上聊天。飞飞一直在表忠心,「妈妈,只要你能让我继续上学,我长大以后一定不会忘了你的。我会孝顺的,等你老了我给你养老。」

朱女士和伴侣一边给飞飞剪指甲,一边告诉他,「我们的儿子进门了,是要得到很多很多爱的。我们从来没有施舍的意思,以后我们老了,就代表你长大了,再没有别的意思了,我们养儿不是为了防老,我们只是想看到爱一直往前延伸。」

在朱女士的社交软件上,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段落:

「妈妈,你们要是把屎尿拉在裤裆里也不用我来清洗的吗?」

「肯定不用啊。」

「妈妈,大人随便打骂小孩真的是不对的吗?」

「当然不对。」

小飞飞说他在家里的时候,多用了一点洗发水,会被打个半死,他羡慕别的小孩的睡衣是成套的,「有个胖子老是不把饭吃完,他奶奶就在旁边哄,我很想上去帮忙吃。」

有一次他拿小朱的手机在玩,看到一幅画,具体内容是让孩子分辨哪个人才是真正的母亲。

他看了好久,说分辨不出来,「我以前的父母没有教会我分辨(爱)的能力。」

飞飞几次对朱女士她们说,「妈妈你们不要怕伤害到我,喊我吃饭还要敲门,我已经超级满足了,伤害多了,就没那么在乎的,我只要有一个小角落就好了。」

朱女士总是告诉他,慢慢学会爱自己,不合理的就不要去接受。

今年 5 月,我们去看过一次小飞飞,他完全变了个样。干净清爽,爱笑,我直接开门喊他出来的时候,他开玩笑地指出我的鲁莽,「你下次要敲门,得尊重我的隐私。」

我笑着向他道歉。同来的检察官和民警抱着他亲了又亲,「我终于看到一个活着逃离的孩子了。我以前办的案子,都是小孩被虐待致死而无力回天,我只能在晚上哭。现在看着他,就是希望。」

飞飞一脸羞涩,只是问我们:「我做得还行吧。」

在其他人鼓掌的时候,我却突然想到,那天在法庭上,法官问飞飞,「是否不愿意和妈妈住一起了?」

小飞飞站起来朝他妈妈鞠躬:「我不愿意。我不会恨妈妈,但我要是还愿意,镇子里的孩子就会遭罪。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值得参考的例子,以后别的小孩就没有选择了。」

当场寂静无声,只有法槌坚定地响起,孩子的声音,我们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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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在飞飞的村子里,小孩是不能和大人们谈对错的,只有成年人有对错。大人即使发现自己真的犯了错,也会有一句万能解释:「父母都是有苦衷的。」或者,「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错误和暴力,比正义和善行更容易被传递。

但飞飞之后,事情正在发生变化。

我坚持打完这场官司的原因之一,是想要在当地开一个先例——接下来那里再有小孩被虐待遗弃,只要证据确凿并且有人出面,法院基本上都会支持剥夺抚养权。

孩子的声音,正越来越多地被听到。

这是一次「讨厌的人」的胜利。在很多地方,汽笛在响起,代替寂静的孩子们说出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