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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从一场斗殴开始的。

很多年前,大约得有十多年了,当时我还在基层派出所工作。

那天我正和徒弟韩东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接到一个出警任务。

有人报警,两拨人在殴斗。

韩东升刚来所里,正是「热恋」期,对出警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急切。

他拿起衣服就往外面跑。我一把拉住他,指指身上的警服。

「换了。」我说:「便服去。」

韩东升一脸不解:「为什么不穿警服?」

「警车不在。」我简短地说:「动作快,制式衬衣也不要穿,记住了。」

那时我们辖区的范围很大,上万人口的区域只有不到十个干警,这次的报案地点在郊区,也在我们管辖的范围里。

所里就一辆警车,已经出去了。最后是一辆破桑塔纳载着我们赶到了事发地。

去的地方很偏僻,算是农村了,周围隐隐能够看到山峦。

现场非常火爆,但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是起很普通的纠纷。

不过,事情不大,冲突却不小。

双方各四五个人,正在推搡着,火药味十足。

看对方手上的家伙,真动起手来,够刑事案子了。

我一把拉住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年轻人,劈手夺下他举着的一柄柴刀。

他正要发作,我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他脸色阴沉地退到一边,眼睛却贼溜溜地看着我们。其他人压根没看到我们,都在欲冲不冲地吆喝着。

韩东升冲上去,一把把一个人推了个踉跄,提着嗓子大吼一声:「警察!都停下!」

我吃了一惊,忙拉住他,示意他往后面退。

果然,一帮剑拔弩张的汉子猛地回过头,脸上挂着仓皇失措、愤怒的表情,唯独没有恐惧。

我把韩东升拉到身后,提高嗓门问:「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

没人动。只有几个人回过头看着我们,脸色凶狠。

「你是警察?」一个中年人突然发声,看看我粗声问。

「是,这是我的证件。」我举起证件晃了一下,上面「公安」两字闪闪发光。

中年人冷冷地看了韩东升一眼,大吼一声——

「警察来了。」接着冲着对方喊道:「你们也老实点!」

这话似乎有用,对面的人慢慢安静了下来,不过都没退后,还是一脸怒意地看着对方。

我看出来了,这人是个主事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先让人散了,有矛盾可以和我们说。」

「不行。」中年人说:「他们都在气头上,今天的事情,得有个结果。」

周围的吆喝声又起来了,中年人回头看了看,示意大家安静。

「把手里的家伙都放下。」我指指双方:「不要违法乱纪。」

中年人似乎听进去了,想了想说:「警察来了,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

这次他说话的态度好多了,估计也害怕了。

我推了韩东升一下,他会意,连忙跑出几步,对对方的几个人说:「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别冲动。」

我松了口气,问:「说说吧,什么事?」

中年男人看对方也把手里的棍棒放下了,态度好了些。

他想了想,冲周围挥挥手,说:「散了吧。我和警察同志说,让他们做主。」

这边的人一撤,对方很快也没人了。我一看就明白,这就是给对方造个声势看看,没打算真打,不然我和韩东升来的时候,估计已经血流满地了。

「谁报的警?」我看着男人问:「你知道吗?」

「知道。」他竟然笑了起来:「就是我。」

我也笑了,聪明人。

对方递上一根烟,我摆摆手问:「你给人家摆这么个阵势,因为什么?」

「差点真动手。」男人嘿嘿一笑,说:「你别介意,我也是没办法了,只能麻烦你们一趟。」

我让男人拿出他的手机,核对了一下报警电话,确实是这个号码。

我没再说话,看看他身后。韩东升也领着一个人过来了。走近一看,是个年轻男孩,一头乱发,像个非主流。

男人的脸重新阴沉下来,口气都变了:「警察来了,让他们给个说法,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对面那个爆炸头的男孩一昂头,说:「可以。」

「我来说,你补充。」男人看看男孩,说。

「我们家有个亲人走了。」男人说:「今天去拜祭一下。这几个小子在坟头胡闹,和我们家里人吵起来了,结果这小子找了几个人到家里来闹事。」

「我们没闹事。」男孩眼睛一瞪:「志强骂我们了。」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要骂你?我们在坟头拜祭,你们都做了什么?」

中年人回头吐口痰,接着说:「你和警察同志说说。」

「你管不着。」男孩一脸狂妄。

「我管得着。」我不动声色地接过话,看看旁边一脸厌恶的韩东升,说:「刚才你们要是打起来,搞不好都已经被我们拷走了。」

男孩愣了一下,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没干什么。我们就是路过。」男孩说道。

「只是路过吗?路过你冲我们吹口哨,嗷嗷叫?」中年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明白了。人家在拜祭,这男孩来这么一出,显然不合适。

男孩的样子却满不在乎,我只好严肃提醒他,我办过的案子里,有因为这种事,死过人的。

听说死过人,男孩立马脸色就变了。他侧头看看韩东升,没说话。

「和你一起来的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我问:「你哥们?」

男孩告诉我们,是一起玩的朋友。

最后我又劝导了男孩一番,男孩哼了一声,站起来回头看看。

这就是知道错了,抹不开面子而已。

男孩走远之后,我看看中年人问:「志强是谁?」

「我儿子。」男人叹口气。

从男人口中我们得知,志强因为看不惯这群人在坟头胡闹,跟对方起了争执,结果这群年轻人转头就找了几个人来,想闹事打架。

男人看儿子一副拼命模样,怕出事,这才报警。

解决完争斗,我带着韩东升准备离开,男人突然叫住了我们。

刚刚还笑着对我们说话的他,此时笑容陡然僵住了。

我有点奇怪,问:「还有事?」

「对。」男人脸色暗淡下来:「今天上坟的时候,我觉得那座坟,不对头。」

我停下脚步,细问他为何这么说。

「我这人做事比较细。当时围着那座坟走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掏洞。」

「野外难说有没有狸子什么的,坏了坟不好。」男人解释道。

「结果发现后面有一段土颜色不对,我凑近看了看,是新土,不过颜色不是特别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男人咂咂嘴,说。

「这坟被人挖开过?」我问。

「说不好。」男人犹豫了一下:「不然怎么解释?」

「人都走了一年了。」男人小声说:「没别的可能了,你说……是吧?」

韩东升听懂了男人的言外之意,脸色都变了。

我看看男人,说,「如果你怀疑这个,我帮不了你,毕竟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

男人表示,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说到这里,顺利跟我们提了下。

一旁的韩东升还是一脸迷惑,我拉着他跟男人告别,提醒他如果发现什么违法情况,可以报警。

离开前,我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这过世的人是谁?」

「我侄女。」男人叹口气:「是个可怜的孩子。」

「多大了?」我好奇地问。

从男人嘴里我们得知,这孩子走时不到三十。生病了,没挺过去。挺好一个孩子,还没结婚。

我听了有些错愕。本来以为家里专程来了几个人上坟,应该是个老人,没想到是个姑娘。

世事无常,生死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做警察久了,常常碰到的,都是人为操纵下的生死。其实庸常的人生本身,就已经充满各种莫测。

我看看旁边一脸沉重的韩东升,拍拍他:「别愣着了,我们走。」

路上韩东升一直很沉默,开车也平稳了很多。

最后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师傅,你说那坟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他在琢磨这事,于是询问他是怎么看的。

「不好说。」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觉得有点瘆人。」

「哪里瘆人?」我笑着问。

「那人说坟堆的土是新的。」韩东升侧头看看我说:「你不觉得有点邪门吗?」

「是邪门,不过不是这件事情。」我点头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提醒他:「家里来了好几个人上坟,但有人挑衅时却没有死者亲属出面。那男人并不是女孩的直系亲属,但似乎在家里很有话语权。」

我想起当时对峙的双方,男人这边似乎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并没有年纪大的人。

那么,女孩的直系亲属在哪里?

有点奇怪。

不过就像我说的,这不是个刑事案件。怪归怪,还真是不好插手。

不想,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几天之后,韩东升领着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

我抬头一看,愣了。

不是因为报案人,而是因为韩东升。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焦灼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看看韩东升,转头问女人有什么事。

「我孩子……」女人犹豫着说:「我孩子的尸体不见了。」

「什么?尸体不见了?」

「我孩子死了。」女人伤心地说:「已经一年了,我回来给她上坟,昨天才发现,坟堆被人撅了。」

「撅了?你的意思是,坟被人挖开了?」

「是。」女人说:「我女儿的尸体不见了。」

这时,韩东升忍不住插了一句:「就是那天我们出警的那家。」

我看了他一眼,韩东升立马闭上了嘴巴。

「发现的时候,什么样子?」我接着问女人:「我是说坟墓那里。」

「土都被翻开了。」女人的泪瞬间涌出:「都是新土,肯定是被人掘开了。我当时找了几个后生帮忙挖,果然棺材里什么都没有,我女儿的尸体不见了。」

「这事可真是新鲜。」我想起韩东升的话,问:「前几天我们去过你家,因为两拨人差点发生斗殴,这事儿你知道吗?」

女人停下抽泣,表示知道这事儿,只不过当时她在家里,并不在现场。

「有个男人,四十多岁,说死者是他的侄女。你认识吗?」我问道。

「是我小叔子。孩子的叔叔。」

「你知道那天他们是为什么吵起来吗?我看架势不小,要动家伙的样子。」我看着女人,问。

「有个小伙子在我女儿坟头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还冲他们吹口哨。孩子堂哥看不下去,冲上去要拼命,被他爸拉住了。后来那些孩子就来我家门口找她堂哥,要教训他。」

「她堂哥叫志强吧?」我问。

「你怎么知道?」女人惊讶地看看我,说:「是。小时候和她可好了,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他们这种关系,有人在孩子坟头撒泼,他当然受不了。」

「你爱人呢?」我问。这种事情死者的父亲竟然没出面,很不正常。

「死了。」女人说:「孩子几岁的时候就走了。这些年都是我们两个人过来的,现在孩子也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

「难怪。」我禁不住叹口气。世事无常,送走了丈夫,现在又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女儿,真是苦。

「走吧,去现场看看。」我挥挥手,对旁边的韩东升说:「你去准备车。记住——」

「我知道!」话音刚落,韩东升人已经不见了。

算这小子机灵。我迈出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他已经开了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过来,一身便衣。

「你小叔子叫什么?」颠簸在山路上,我问女人。

「段刚。他是个好人,这些年一直在照顾我们。孩子的后事就是他一手操办的。」

说到后事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怎么没有火化?」

「没有。」女人犹豫着说:「我受不了孩子变成一堆粉末,听说还得用东西把骨头敲碎。」

「我受不了这个。」女人捂着脸说:「想起来我心都碎了。」

十多年前,当时农村和一些偏远地方,火葬条件还没有那么完善,也有土葬的。

「那尸体是怎么弄出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女人说:「这事是我小叔子办的。」

这个段刚,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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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升开得挺快,不久我们就到了现场。果然还是那个村子,我们直接去了坟地。

我见现场坟堆已经被掩埋好,问道:「这是你埋上的?」

「是。」女人说:「我昨天来看的时候,发现坟土是新的,一看就是刚刚填上的。我急了,马上喊来几个人帮忙挖开,果然孩子的尸体不见了,但棺材还在。后来去找你们前,墓不能这样敞着,我就又找人填上了。」

我让女人先回去了,让我们先查查情况。她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回家等消息。

我示意韩东升,两个人围着坟头用脚量了个大概二十米的圈,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一圈勘查完,我腰都快断了。但确实大有发现。

好家伙,光是完整的脚印,我就发现了十几个。我看看满脸是汗的韩东升,问:「你那里呢?有什么发现」

「差不多。」韩东升说:「不过有一对脚印很奇怪,这种鞋印我只发现了这两个。我已经拍照了。看长度和角度,像是个男性。」

我连忙跟着韩东升过去看了一眼。这脚印并不清楚,在地面浅浅一层,不过倒是保存得非常完整。

这就有点意思了。

「这说明什么?」我问韩东升。

「说明这人防患意识还挺强。」韩东升笑了:「考我呢?这人把自己的脚印都清扫干净,却还是疏忽留下了这对脚印,估计是天黑没看到。」

的确,这对鞋印是重点关注对象。

「可是我们手头没有其他线索,这怎么查,总不能把全村的男人都查一遍吧。」韩东升问。

「怎么不能?」我说:「这就是排查工作的基本程序,以后你就知道了,家常便饭。」

不过现在,我们可以先试试另一个思路,找找有没有目击者。

这坟被挖开肯定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我刚才摸了一下泥土,还有点湿润,说明这土被翻上来不久。我们只要排查一下,问问附近的人,这几天有没有人在这里活动,没准就能有所发现。

「这是坟地。」韩东升说:「找目击者,难。」

「先问问看吧。」我叹口气:「排查这事,说白了就是个体力活。」

走访周边邻居之后,我们获得的线索寥寥无几。毕竟那里是个坟场,大家都讳莫如深,没事谁也不会去那里溜达,更别提注意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平时村里的人宁可绕道,都不从那块阴森森的地方走。

这倒是可以理解,不过给我们的调查带来了巨大的阻力。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可能并不避讳这点。

看着那一头超级赛亚人的头发,我觉得有点好笑。韩东升一脸不解,不知道我为什么重新把这个年轻人找了回来。

不久前,他还趾高气昂地在我面前叫嚣,脸上挂着张扬和无忌。

这一次,我穿了警服,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脸惊恐。

他看看旁边高大的韩东升,怯生生地说:「我叫成财。」

「好名字。」我笑笑说:「有点事情,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我后来就没去找过段志强了,真没去过!」成财急切地解释着。

「你去没去过我们会查清楚。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你平时喜欢去那片坟场?」

「不喜欢。谁会喜欢去那种地方。」成财一口否认。

「上次你和段志强发生口角,不就是在坟场吗?你那天去那里干什么?」我接着问。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原来这孩子只是为了做给其他孩子看,证明自己胆子大,不怕鬼。加上他家离那个地方比较近,平时外出也经常穿过坟场。他确实也不怕。

「那这几天,你在坟场附近看到什么人没有?」我问他。

「什么人?坟场里能看到什么人?」成财突然紧张起来。

我看他脸色不对,忙问他是不是看到过什么东西。

「没有。」他突然闭上嘴,嘴唇却禁不住哆嗦起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有戏。我心里窃喜,没想到真让我问着了。

我笑着说:「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你在那里看到过什么。」

「没有!」成财吼了起来,脖子上道道青筋鼓起:「我什么都没看到!」

「看到什么不重要。」我平静地说:「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如实反映了情况。你可考虑清楚啊,有些事情说出来跟你没关系,不说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会违法。」韩东升在一旁说:「后果比较严重。不要做傻事。」

「我的确没看到什么东西。」成财急切地说:「不过我有个小兄弟看见了。」

我示意他接着说。

「这小子不服我,说是为了练胆,最近总一个人晚上从坟地旁边绕着走,一连走了好几天。前天晚上,他看到那个坟头前面,有个黑影。」

「哪个坟头?」我问。

「就是你们上次来调解的坟头。上次出事的时候你们来的那户人家,不是死了个女的吗。」

「你怎么知道死的是个女人?」我有点奇怪。

「村子里这种事瞒不住的,我们都知道。入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当然知道。当时就把那小子吓坏了,扭头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天我看他气色不好,问他原因,他才哭丧着脸跟我说了。」

「我还觉得挺好。这样更没人敢去坟场了,也就没人挑战我的胆量了。没想到这才没几天,你们就来了。」

「他看到的黑影,是什么样的?」我问。

「他说没看清,不过那个黑影在动。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就在坟头旁边晃来晃去,还发出一阵声音,听着不像是人声,可吓人了,像是野兽在嚎叫。」成财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我听家里老人说过,坟地里什么东西都有,那天晚上坟头的黑影是什么,谁也不敢说,那小子指天画地地说,自己看到的黑影巨大无比,声音时粗时细,好像还有长长的手臂和指甲……第二天,就听说坟头的土都被翻出来了。」他继续说。

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问他:「你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到害怕。我算是胆子大的了,听了之后也怕得要死。不过又忍不住好奇,所以天亮的时候就摸过去看了看。好在什么都没发现,但坟明显被翻开过,土都是新土,我就知道那小子说的是真的,晚上一定是有东西爬出来过。」成财说。

「难道不是被人挖开的吗?」我听出了古怪,问。

「我说了,我不知道。老人说,年轻女人的新坟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好说。」成财低下头,小声说。

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抬眼看看旁边的韩东升,他挑挑眉毛,脸色沉重。

看来,他也明白了成财的意思。

「你想多了。」我拍拍成财的肩膀:「这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

成财抬头看看我,没说话。

我看着那团高耸的头发走远,问韩东升:「你怎么看?」

「太邪门了吧。」韩东升说:「我听着挺瘆人的,这人死了还能从坟里爬出来?」

「不可能。」我笑笑:「你也想多了,这事背后,必有蹊跷。」

与其疑神疑鬼,不如想想看那个黑影到底是谁。我提醒他:「还记得那对脚印吗?」

「看大小和脚印的角度,从重心分布来判断,应该是个男人。」韩东升麻利地说:「脚印的深浅也说明,这个人应该没有负重。」

「也就是说,不管男女,这个人没有背着东西。」我补充道。

我们在坟墓的周围发现了一对完整的脚印,却没有负重行进的痕迹,这说明尸体不是被人背着离开现场的。一年的时间不算久,一具尸体即便白骨化,也很有限,尸骨还是有点重量的。

这就是诡异的地方。既然没有背负尸体的痕迹,尸体又不见了,那么尸体是如何被转移掉的?或者说,尸体哪里去了?

「根据我在警校学到的痕迹检验判断,这个鞋码的女人很少见。」韩东升琢磨着说:「大概率是个男人。毕竟,如果是个女人,小脚穿大鞋的特征也很明显,不会发现不了。」

「当然了,不排除其他脚印才是作案人的。」我看看韩东升说:「不过,要说那对脚印的主人,我倒是有个人选。」

「我也有个人选。不知道和你的是不是一个人。」韩东升说。

段刚坐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脸色阴沉,说话却还算沉稳。

「大家也不是初次见面,我就直说了。你侄女的坟头被人翻开过,你知道吗?」

「知道。」他说,既不惊慌,也不紧张。

「知道谁干的吗?」我接着问。

段刚挪动了一下屁股,表示并不知情。

「你知道成财吧,这小子说那天晚上有人看到,有个人在你侄女坟头那里。我们已经跟成财谈过了。」

段刚回答道:「既然看到了,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他语气不善,竟然有些理直气壮。

我没说话,直接让段刚脱了鞋子拿给韩东升看看,他脸上不悦,磨磨蹭蹭地脱了下来。

韩东升马上拿到旁边的房间去,几分钟后走出来,一脸沮丧地冲我摇了摇头。

这让我有点吃惊,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对面的段刚一脸平静,似乎比刚才还要淡定。

「你侄女的坟边有新土的事情,你还和别人说过吗?」我想了想,问。

段刚沉默了几秒钟,说他谁也没说。

几秒钟的沉默让我心里有了底,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你跟别人说过。」我说:「这事你隐瞒不了,我们挨个问问你的亲属,很容易就能问出来。」

其实我心里已经清楚,那女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坟头有新土,她是后来去上坟才自己发现的。显然段刚没告诉她,不然女人第一个怀疑的或许就是他。

既然女人不知道,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段志强前天晚上去哪里了,你知道吗?」果然,我一开口,他的脸色就变了。

「和孩子无关。」段刚声音颤抖着说:「是我干的。」

「不是你。」我指指他的鞋子:「我们有证据。」

见到段志强的时候,我有点吃惊。他方脸阔嘴,咬合肌强壮,一身腱子肉,看上去意志坚定,但不像是精明的人。

鞋印吻合。我们甚至还在他的鞋子上发现了残留的泥土。

看来段刚并不确定段志强去过坟场,不然,一定会在接到我们询问的第一时间让后者把鞋子处理掉。

询问很顺利,段志强看到我们比对过的鞋印,很痛快地承认是自己挖开了堂妹的坟墓。

问及动机,他直言是听到父亲说坟边有新土,怀疑这坟被人掘开过。

他和堂妹感情深厚,怕尸体有什么不测,这才夜里去看个究竟。他怕父亲责怪,没告诉他。

离开的时候,他小心地清扫了自己的脚印,结果还是百密一疏。

至于被人听到的怪声,他说是自己压抑的哭声。毕竟,亲手掘开自己堂妹的坟墓,这事本身就令人痛不欲生。

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段刚。

他摇头叹气,说一听坟被掘开了,就想到了儿子,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掩饰。

但这不是重点,诡异的地方在于,段志强说自己掘开坟墓的时候,里面就没有尸体。

也就是说,他掘开了一座空坟。自己堂妹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了。

事情重新回到了原点。

这事确实蹊跷,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死者。

这具尸体有什么吸引力,值得被人盗走?我心里暗想。

看来,还是得起坟。

「我们还得挖开看看。」站在坟地里,我对女人解释说,工作需要,希望她理解。

女人表示没事,如今尸体都不在了,她也不在乎了。

「我现在去找人。」女人作势要走,我拦住她,看看韩东升,指指扔在一边的一柄铁锹。

韩东升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开始挖。我们轮流,很快就重新挖开了坟墓。

油亮的棺材已经被灰蒙蒙的土覆盖得失去了光泽,但厚重的木材还是让我和韩东升累得不行,呲牙咧嘴将它抬到一边后,我们看到棺材里已经空无一物,只有几件小物件还摆放在一边。

我戴上手套,捡起一个已经破烂不堪的玩具熊,抖掉上面的土,问女人:「这是你女儿生前的东西?」

「是,她下葬的时候我放的。都是些她生前喜欢的玩偶,一起放在棺材里了。」女人解释说。

「那个玩具熊,我看孩子整天抱着看,就放在棺材里了,想着到了那边她不会寂寞。」女人眼眶又红了,慢慢泣不成声。

我沉默了几秒钟,问道:「孩子是什么疾病去世的?」

「白血病。」女人说:「治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救过来。就这么走了。」

「我命苦。现在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她轻声说。

我出言安慰,告诉她注意身体,别太伤心,事情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韩东升一直弯着腰在棺材里探查,这时抬起身来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让女人到远处等候,自己走了过去。

韩东升正用戴手套的手指捏着一个方形的东西给我看。

是部手机。因为被土掩埋了很久,已经看不清楚型号,不过看大小,应该是个老旧的直板手机。

「你女儿的陪葬品里,有手机吗?」我问旁边一直垂泪的女人。

「没有。」她抬头看我,眼神惊讶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说:「随便问问。」

回去的路上,韩东升看着车外快速后退的树木,忍不住说:「师傅,这个案子有点蹊跷啊。」

「废话。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被盗了,这还不够蹊跷?」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又在考验我吧,尸体丢失了当然奇怪,但我觉得你应该是对那个手机比较感兴趣。」

「都感兴趣。尸体丢了已经够奇怪了,还有部手机,就更有意思了。」我说道。

特别是,这手机还不是死者的。

手机被带回去擦拭干净后,我们对其中的信息进行了恢复和检查。

奇怪的是,手机里没有卡,通话记录里也只有一个座机号码。

也就是说,这手机的主人要么删除干净了文字短信息,要么压根没用它发过短信,只用它来拨打电话。

恢复后的手机内容显示,事实是第二种。

我心里突然明亮起来,这恰好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如今大家已经习惯使用短信息和微信,尤其是微信,打电话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更是频繁发微信,也不愿打电话。当年虽然不像现在,但使用手机,却一条短信都不发,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如果不是担心留下痕迹,谁会只打电话,不发信息?

手机当然已经无法使用。通话记录中最近的通话也是半年之前的,拨打过去后无人接听。经查,这个座机是一个路边的公用电话,所以无法马上查询到具体接打电话的人。

奇怪在于,这人既然如此谨慎,为什么还会把手机遗留在现场?

查询公用电话的联络人是个非常繁琐的过程,通过电话里的时间和号码,我跟韩东升连续忙了好几天,才把那个人找出来。

我拿着那张模糊的照片给女人看的时候,她愣住了。

「你认识这个人?」我看着她问。

「认识。」她犹豫地说:「好像我女儿男朋友的父亲。」

「之前没听你说过,她有男朋友?」我问。

「是的。」女人叹气道:「人都已经不在了,说这个干什么。」

「说说吧。现在和他有关了。」

「我女儿叫段肖,那孩子叫夏鹏,和我女儿是同事,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两个人好得不行,一度都要谈婚论嫁了。但我一直都没有见过夏鹏的父母,直到孩子病了之后,他父亲才来过一次。」

「为什么?听你的意思,男孩你是见过的。两人关系又很好。为什么迟迟没有见家长呢?」我问道。

从女人的口中我得知,男孩父母不同意他们恋爱。夏鹏一直不愿告诉肖肖,怕她难过,最后还是她问出来的。但肖肖没有告诉妈妈反对的原因。所以女人只知道夏鹏父母反对,而且很坚决。夏鹏倒是不管这些,坚持要和肖肖交往。这种事情,只要孩子愿意,当妈的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夏鹏人也不错。

不过后来肖肖查出有病之后,事情就变了。

开始的时候,夏鹏还经常来看肖肖,鼓劲她。过了一段时间,夏鹏就不怎么跟她联系了,打电话过去也关机。肖肖很失望,私下里哭过好几次,后来也就死心了。

女人惨淡地笑笑:「肖肖这种情况,是个拖累。人家父母本来就不同意,这种情况也可以理解。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只是男朋友。」

「谁想到,肖肖去世之后,有一天,夏鹏父亲来家里了。」女人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自我介绍后,我更是感到吃惊。我知道他不赞成两人交往,想不到这个时候他会到家里来。」

「他说什么了?」我问。

「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客套话,节哀顺变什么的,然后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要给我钱,我没要。我和他素不相识,要钱干什么。」

「其他的没说什么?」我问。

「没说,倒是我问了下夏鹏。肖肖都已经去世了,我也不在乎对方的态度了。即便是不同意,问问也无妨。我说过,我对那孩子印象还是不错的,现在肖肖人走了,他不来,却让他父亲来,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说实在的,还不如都不来。」女人恨恨地说:「这算是什么事。」

「他父亲怎么说的?」我问。

「什么都没说,就是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了。」女人说:「我也没继续问,没意思。」

我却觉得很有意思,看来有必要找这个男孩跟他父亲来聊聊。

找到男孩的父亲并不麻烦,现在他就一脸惊慌地坐在我面前。肥头大耳、眼神狡黠,浑身散发着油腻的气息。

「夏鹏人呢?」我问一直讪笑的男人。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假笑立马消失了。和几分钟前还殷勤地给我们递烟不同,现在的他满脸痛苦。

「不在了。」男人哆嗦着嘴唇说:「人已经没了。」

我立马挺直了腰。没想到,夏鹏也死了。

「怎么没的?」旁边的韩东升忍不住问。

「车祸。」男人小声说:「当时就没了。走路的时候闯了红灯,对面来了一辆车,没刹住。」

我和韩东升都沉默了,房间中只有男人抽鼻子的声音。

「他生前有个女朋友叫肖肖,你知道吗?」我看男人平静点了,问。

「知道。」男人点头:「我见过。」

「她也去世了,你知道吗?」我问。

男人露出一丝惊讶,说:「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演得不像。」旁边的韩东升都忍不住说:「别装了,这事你知道,对吧?」

「我不知道。」男人声音高了些:「你们别胡说。」

「不知道?那这是怎么回事?」我拿过手中的监控照片,问。

看到照片,男人一下子蔫了,皱着眉头死盯着照片半天,才说:「看来你们都知道了,不错,是我打的电话。」

「你知道这电话我们是从哪里找到的吗?」我问男人。

「从肖肖的坟墓里。」我刚说出这句话,就见男人哆嗦了一下,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报应。他说的是「报应」。

「说吧,肖肖的尸体哪里去了?」我心里有数了,问。

「合葬了。」男人抽抽鼻子,「在我们老家。」

「为什么?」韩东升的声音响起来,充满愤怒。

「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年轻人走得早,下葬得有个伴,不然不好往生。」男人嗫嚅着说:「这孩子这么早就走了,不能独自下葬。我想到两人生前恋爱,就……」

「就偷了人家的尸体?」我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干这种事就不怕遭报应?那孩子病重的时候你们从来没有去看过,死后却想着合葬?你还有人性吗?」

「我没有人性,可我儿子的死,也是因为她!」男人突然站起来,吼叫起来,转眼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听了大吃一惊。没想到,更出乎意料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地比较迷信,夏鹏父母一直觉得肖肖的妈妈早早没了丈夫,不吉利。加上她家境也一般,更觉得配不上自家儿子,所以一直都对两人恋爱持反对态度。后来肖肖生病,他们的这种念头就更加坚决了,一度把夏鹏锁在家里,工作也替他辞了,收了他的手机,不让他跟肖肖联系,妄图用这种方式隔绝两人的关系。

所以夏鹏始终不知道肖肖病情的发展。直到有一天,夏鹏父亲打听到肖肖不在了,或许是心生愧疚,于是去过她家看望一次,还打算给肖肖妈妈留些钱。

回家之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夏鹏,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死心。

谁知道,夏鹏悲痛欲绝,坚持要去一趟肖肖家。这次谁也没阻拦他,让他去一趟,了却一桩心愿也好。

谁也没有想到,他心急如焚,急匆匆赶往肖肖家的途中遇到车祸,当时就走了。

我沉默良久,无话可说。一场爱情、两条性命,就这样以一种悲剧的方式交汇缠绕,走向终点。

「你怎么不去和肖肖的母亲商量一下两人合葬的事情?」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

「我不想再去找她。要不是她女儿,我儿子不会死。再说我们俩家关系并不好,她也未必会同意。」

「你儿子的死是个意外。说到底,你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自私,把心里对儿子死亡的愧疚怪罪到别人头上。」

「恐怕你心里最清楚,你儿子的死,到底该谁负责。肖肖去世之前,都没有见夏鹏一面,也是因为你——这就是你给肖肖母亲钱的原因吧?」

男人重新蹲下去,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尸体是找谁偷出来的?」我叹口气问。

「半年以前,我找人打听,雇了一个人做的,其他人都是他找的,我不认识。我就和他通过几次电话。我怕他记住我的手机号,就要求用公用电话联系。」男人抽泣着说:「你说得对,我后悔啊,至今晚上都会梦到两个孩子的面孔。我好后悔……」

「太晚了。从你动了偷窃尸体念头的那一刻,这就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道德问题了。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只有需要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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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有对方的联系方式,找到那个盗尸者并不复杂。令我们感到吃惊的是,这人是个赌徒,而且是个新手。男人承诺给他几万块钱,他就答应铤而走险。

我好奇地问过他将手机遗留在现场的原因,回答让我啼笑皆非。

「这种事情要折寿的。」那个细长眼睛的嫌疑人哆哆嗦嗦地说:「我太缺钱了,顾不了那么多。不过做这种事的手机不能留,我特意买了个便宜的。事情办完,我把手机卡取出来丢掉,手机就留在那个地方了。毕竟谁也不会再去把坟挖开看,所以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事。」

「这你就错了。」我冷冷地说:「冥冥中自有定数,你们被抓是迟早的事。和你想的正相反,那个坟冢,之后已经被挖开了三次。」

对方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满脸震惊,瞬间颤抖了一下。

「有一点你说对了,做这种事是有报应的。」拷走他的时候,我说:「你就是证明。幸运的话,你还能在监狱里看到你的雇主。」

告诉女人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对方崩溃的准备。出乎我的意料,女人很平静地听我说完,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脸上挂着干涸的泪痕:「就让他们在一起吧。现在,什么也不能将他们再分开了。想孩子的时候,我就过去看看他们。」

「就这样吧,谢谢你们。」她抬头看着我说:「我只是替那个男孩感到惋惜,多好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爱情?

有时候,不离不弃的生死离别本身,就饱含着最深厚的爱意。

与之相反,每一次强取豪夺的亲情背后,或许都存在令人窒息的黑洞,要么吞噬对方,要么吞噬自己。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本文节选自《相爱相杀案件簿:关于出轨、报复和分手的犯罪故事》,没错就是我 ,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