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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庆珍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至淳熙五年(1178年),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先后在成都、蜀州(今崇州市)、嘉州(今乐山市)、荣州(今荣县)等地宦游。

在这段蜀中生涯中,陆游与“蜀之望县”大邑结下了特殊的情缘。他多次流连于大邑,或登高抒怀,或汲泉煮茗,或沽酒赏菊,留下了10多首情景交融、情真意切的诗歌。

大邑的山水,因为陆游的诗歌,被镀上人文的光辉,获得独立的文化生命。同时,大邑淳朴的自然生活,也为报国无门、满怀郁愤的陆游带来无限欣慰,成为诗人的精神安放点。

大邑:一条诗意的美学绳索

斜江河悠悠流淌,安仁“南岸美村”,秧田里青绿一片。

当夏日的晚风吹过时,我看到水田里许许多多的白鹭,飞起,落下,翅膀雪白,明亮耀眼,仿佛是一群穿着白裙的女子,在嬉戏歌舞。远处群山叠青,淡月留痕;近处渡船闲横,稻香蝉鸣。如此田园风光,如此清凉晚风,好一个似曾相识。

古人不知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人,一袭青衫,形象清瘦,在细雨中骑驴缓缓而来,头戴竹笠,白发暗生。他,就是陆游。

乾道九年(1173年),川西平原的夏天,是不是与今年的夏天一样?那年,陆游由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改任蜀州通判,来到广袤的川西平原,是惑还是不惑?那年,他49岁,正抓住不惑的尾巴。

陆游入蜀前的时光,很难用惑或不惑去评判。要说,也只能是“丰富多彩”:他殚精竭虑,报国之心难酬,唯有诗文相亲相近,形影不离。

他带着一颗惆怅的心来到蜀州。大邑与蜀州相邻,口音难分难辨,风物民俗极为相似。都江堰水利工程,形成“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安稳,为盆地宁静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民风奠定了基础。

陆游到任后,不仅心系百姓,勤政为民,他的足迹,也延伸到了大邑。而且,在行走大邑中,他很快被川西风物深深打动,将生命融入诗性人生中。

陆游留下的多首代表性诗作,恰好沿着大邑的地势走向,即安仁→鹤鸣山→雾中山→西岭雪山这条自然文化遗产生态走廊的顺序写的。

大邑的地理脉络是一条明显的爬升线,从海拔475米的平原,到海拔800多米的丘陵,再到海拔5364米的永久性雪山。这条线的奇异,在全成都可谓绝无仅有,造就了大邑地质、地貌学和生态、生物学的多样性:才看过陌上花开、斜江晚渡,旋即领略深山古寺和道观钟声,再往上走,可以踏雪问泉,观赏云海……具有自然美学意义的地貌线条,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深深拴住了诗人的心。

在安仁:何时有余俸,小筑占云根

乾道九年。秋思悠悠,西风阵阵,古渡斜阳中,片片落叶逐流水。这样的季节最容易思乡遣愁,何况离乡背井的游子、多愁善感的诗人。此时的陆游,半生奔波,胡未灭而鬓先秋,满腹壮志只剩手握的一把苍凉。

那晚,陆游夜宿安仁。夜凉人静,竹篱茅舍的客栈显得格外清寂。秋意如斜江河水一样,冰凉沁骨。客房里一灯如豆,陆游辗转难眠,在《安仁道中》的题目下,蘸着愁绪写下两首五律:

其一

千古临邛路,飘然偶独游。
病身那迫老,远客更禁秋。
水退桥未葺,渡闲船自流。
飞腾付年少,回首思悠悠。

其二

三驿未为远,衰翁愁出门。
贪程多卒卒,失眠每昏昏。
天大围平野,江回隔近村。
何时有余俸,小筑占云根。

曾经对家国倾注满腔热望的他,“飞腾付年少,回首思悠悠。”陆游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他还在南郑任王炎的幕僚,洋洋洒洒写下《平戎策》,信心百倍地拟定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战略计划。令人扼腕的是,朝廷调王炎回京,幕府解散,陆游无比忧伤。

乾道八年(1172年),郁郁不得志的陆游,带着“衣上征尘杂酒痕”,骑驴入川,叹息自己的命运,难道注定仅仅是一介书生,“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好在,还有这片蜀地的田园与山水,可供安放愁绪。

“何时有余俸,小筑占云根。”那一刻的陆游,想要的只是斜江边的一座“小筑”。

在鹤鸣山:安得仙翁索米术,一生留此弄寒泉

宋代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载:安仁,“取仁者安仁之意。”这个意味深长的地名,会带给陆游怎样的思索?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关于“仁”的价值追求,已伴随每时每刻的呼吸,成为儒者血液里流淌的文化基因。

不只是安仁,道教发源地鹤鸣山(也称鹄鸣山)同样让陆游驻足流连。

史书载,东汉顺帝汉安元年,沛国丰(今江苏丰县)人张陵于大邑县鹤鸣山,创立“正一盟威”之道(俗称五斗米道)。1173年,在张天师羽化千年后,陆游行游至此,看到被古柏掩映的道教祖庭,重重殿宇、层层楼阁,彰显着道门的威仪森严。陆游夜宿道观,写下名篇:

夜宿鹄鸣山

西游万里已关天,采药名山亦宿缘。
老柏干霄如许寿,幽花泣露为谁妍?
苔黏石磴扪萝上,灯耿云房扫榻眠。
安得仙翁索米术,一生留此弄寒泉。

我始终认为,再美的风景,如果缺乏文化的加持和滋养,依然是苍白、粗粝、简陋的美。陆游在大邑,将自然风貌变成审美移情的对象,因景生情,以情入景。在陆游的笔下,大邑的山山水水获得了文化意义上的生命,散发出恒久的人文之美。

这首诗中,鹤鸣山在陆游的墨迹点染下,成为仙气氤氲、美不胜收之地。请试着想象一下,连绵起伏、白雾缭绕的鹤鸣山,有双涧环抱,形如展翅欲飞的仙鹤;山中古木森森,苍翠欲滴,岩缝里乳泉泠然有声;云房被萝葛遮挡,隐约有道家音乐传来,细细听来,恍若仙乐……

这首诗里有难得的逍遥自在,仿佛诗人卸下重负,回归自然,与青山、河流、道观、树木等默默相对,“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我仿佛看到,他拾阶而上,嗅闻着草木馨香,仰头久久注视着巍峨古柏。他一定想起了《道德经》里的那一段话:“吾所以有大患者, 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他一定想到了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想到了生命的虚无,由此发出慨叹:“安得仙翁索米术,一生留此弄寒泉。”

在雾中山:今日蜀中生白发,瓦炉独试雾中茶

多少辗转的愁绪,核心都是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哪怕正值佳时,满山的丹萸、黄菊开得绚烂,陆游却触景伤情,郁闷难解。有诗为证:

次韵周辅雾中行

一日篮舆十过溪,丹萸黄菊及佳时。
端居恐作他年憾,联辔聊成此段奇。
侧蹬下临重涧黑,乱云高出一峰危。
何时关辅胡尘净,大华山头更卜期。

你看,陆游一刻也不曾忘记家国之痛。这首赏菊诗,透过一缕幽微的菊香,我们读到的是他壮志未酬的苍凉与悲壮,是他一心期盼驱除金人、恢复中原的滚烫之心。

生活毕竟不是一潭死水,美丽的川西大地给诗人弹起了动听的琴声。琴声由许多细节组成。众所周知,大邑物阜粮丰,山水好、瓷器好、茶好、酒好,历代各种文献记录中屡见不鲜。杜甫客居成都草堂时,就对大邑白瓷心心念念,曾经盛赞:“大邑烧瓷轻且坚,叩如哀玉锦城传。”

好山好水出好茶,陆游自然免不了品茗这一生活雅趣。瓦炉中,鲜红的炭火在跳动,在一缕茶香中,过往的似水年华仿佛全部返青,重新鲜活。铺一笺素纸,陆游写下一首七绝:

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

少逢重九事豪华,南陌雕鞍拥钿车。
今日蜀中生白发,瓦炉独试雾中茶。

陆游写过好几首关于雾中山的诗,如《九月三日同吕周辅教授游大邑诸山》《山中得长句戏呈周辅并简朱县丞》。雾中山,也称雾山,是大邑县境内的一座名山,位于从平原到雪山过渡的丘陵山区。

雾中山开化寺是南传佛教第一寺,古佛弥陀的道场。清同治版《大邑县志·寺观》记载:“雾中,大邑之丛林,禅教之总持也。”雾中山山高林密,气候温和,四季云雾缭绕(雾中山之得名,即因“山恒孕雾”),茶树生长缓慢,茶叶清香远溢。

雾中山僧人采制的茶叶,在唐宋时期声名远播。陆游接受僧人馈赠之茶,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开罐品饮。茶汽袅袅升腾,在淡苦的滋味中,他忆起少年,每逢重阳举家郊游,系着铃铛的马车装饰华美,锦缎彩绘,珠帘熏香。如今年华老去,只能在偏远的蜀地,独自燃炉烹茶,任茶叶在壶中浮沉又缓缓展开,将沸水染成浓浓的茶色,细细啜饮,浓淡甘苦,别是另一番滋味。

故事总是这样,繁华过后,一杯清茶足矣。

在西岭雪山:从今惜取观书眼,长看天西万叠青

都说茶香醉人何须酒,但是,在天府之地,抚慰诗人的不仅是四时清景与佳茗,美酒佳酿同样不可或缺。1174年,陆游50岁,正值知天命之年。

一场秋雨后,野菊花开得更加繁盛,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清香。山径两边,每一片草叶上都缀着水珠。陆游和友人相聚大邑静惠山上的高秋亭,临风把酒,痛饮大醉。人生难得几回醉,总是清醒地活着,太苦太累。

醉眼迷离中,他又听到了战马嘶鸣,还有漫山遍野的擂鼓声和呐喊声。此前的八月二十七日,陆游在蜀州阅兵,重披戎装,眼前重现曾经的戎马生活——在大散关一带的军旅生活,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亲临抗金前线、力图实现爱国之志的军事实践。这段生活虽只有8个月,却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想起昔日繁盛的唐都长安,想到被金人蹂躏的三秦父老,他仰天长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美酒飘香的大邑,那一场醉了又醒、醒了再喝的宿醉,最终化成一首七绝:

高秋亭

三日山中醉复醒,径归回首愧山灵。
从今惜取观书眼,长看天西万叠青。

陆游看见的“万叠青”,就是杜甫笔下的“千秋雪”。大邑山川秀美,尤其是经鹤鸣山往上,数十公里外的西岭雪山,更是层峦叠嶂,林木葱茏。杜甫写过“窗含西岭千秋雪”,那是诗圣在成都草堂推窗遥望西边的景象,高高耸立、银装素裹的雪山矗立在蓝色的天际,闪烁着圣洁的光芒。

陆游的身心融化在“万叠青”里,得以暂时放松和休憩。不知何时,天边的晚霞燃烧殆尽,那一枚形似耳环的月痕,已经放大、升高,高悬天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因为陆游,大邑山水获得了自身独立的文化生命。山川幸甚,大美存焉。

多年后,耄耋之年的陆游在《新春感事八首终篇因以自解》中忆起成都:“锦城旧事不堪论,回首繁华欲断魂。”我相信,无数个午夜梦回里,陆游一定还记得大邑,而大邑也始终铭记着陆游。

【作者简介】

杨庆珍,四川大邑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万仞山上一杯茶》《马湖来信》《雪山下的家》。近年来致力于田野行走、文化踏勘,挖掘历史人文,用文字留住乡愁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