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浙中盆地的永康,在仙霞岭和括苍山的余脉交错会合之处,境内丘陵起伏,山林葱翠,奇峰幽谷间碧涧清流,钱塘江与瓯江两大水系也在此分水,有从东往西的南溪和从东往南的华溪汇成的永康江,流经武义、金华、兰溪,直至富春江、钱塘江后入海……倘若把时光倒流一百年、或者更久远的农耕时代,村与村之间的连接只有廖廖可数的古驿道、石板路、鹅卵石路和乡村小路,而连接浙中腹地与东南沿海的城与城之间就依托这一脉水系了。

永康江自古以来就是浙南、浙中、浙北的水上交通枢纽。永康城有此地理优势,也带来了商业的繁荣。千百年来,永康人一肩挑的扁担上发出沉重的吱吱呀呀声,一副行担,走村串乡,一路吆喝,徒步走出永康,开启五金工匠的生涯,亦或在欸乃声里完成了物资的流通。

到了民国时期,交通事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在永康交通史上实现了从零到一的突破,这个突破的背后,有着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正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从永康到金华的公路建成了!永康松石山脚的汽车码头张灯结彩,锣鼓喧嚣,人们奔走相告:永康终于可以通汽车了!

可是对于徐拱禄【1】来说,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看到这条公路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得以通车,忧的是,路虽然造好,欠下的一大笔款还没有落实。原先几个乡绅说好的入股资金和他们实际投入资金相差甚远,徐拱禄忙于追踪公路施工,现场解决各种问题应接不暇,资金筹集尚有缺口,筹委会和省政府签下的借款合同尚未完全履行。筹委会牵头挂名是陈其蔚【2】(称董事长或理事长),徐拱禄则是金武永公路的倡议者,以常务理事的身份对公路建设全面负责,他不急谁急?!想当初,修建公路之前也没有让他如此发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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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拱禄

1932年春节的一个黄昏,吕公望【3】来到金华,叩响了坐落在芝麻山头桂林巷19号的大门,随后徐东藩【4】(时任山东省公署交涉署长)和黄人望【5】出现在了徐拱禄的府上。四人畅所欲言,小小的客厅顿时热闹而温暖起来。他们聊及国内外的形势,也谈到了民国政府重视交通、经济发展的情况。

徐拱禄说,现在国家是百废待兴,我老家永康到目前尚未有一条汽车路,今天我约东藩、人望兄来府上,是想趁你们过年回金华老家探亲之际,请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因为修路一要政策,二要钱,现在正是内忧外患,财政上更是捉襟见肘,让政府出资金简直天方夜谭,不知道大家有何高见?

徐东藩说,交通发达才能开发资源,连接各地,货畅其流,可是纵观咱们金华通往各县市的无不是水路和驿道,一旦遇到旱灾,水路不畅,这样的交通,何以振兴经济?向政府提议这事我来办,资金问题咱们还得想想办法,不过,我得有言在先,事成后我可没有时间和精力,一来公务在身,二来远离家乡,具体操办还得你拱禄兄多多劳心。徐拱禄连连点头说,那是当然。

当时的吕公望正与他人合资“永豫纱厂”并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谈起此事,他也想起1916在担任浙江省督军兼省长的时候,孙中山先生来杭州视察时曾说:“吾于四年前曾到杭州,今日重来,见道路修治,气象一新,足见浙江之进步。独立省中唯浙江最有希望,但日后所负之责任亦最重大。以诸君之カ,必能使浙江为全国之楷模。若交通不便,货流不畅,行旅维艰,欲求文明进步岂可得哉?……”这话犹如昨天。吕公望说,咱们可以自筹资金,何不找一些乡绅共同出资,岂不是解决了吗?

一向勇于担当、乐善好施的黄人望说,现在省城周边县市都开始修建公路了,咱们金华也要响应起来才是,拱禄兄有此热心,我当然要支持。

就在那个晚上,修建金武永公路之事在一席聊天中定了。

徐拱禄想起多年的夙愿今天算是有点眉目,兴奋得一夜未眠。他得写信给时任浙江省防军总指挥的东阳人陈其蔚,因为,陈其蔚那时候就答应过他,对这事会助一臂之力。

陈其蔚和徐拱禄都是资深的光复会会员,又是在广西桂林军校期间的挚友。当年(1910年)徐拱禄任排长,和三十多位革命志士从上海乘船一起赴广西桂林从事革命活动,在那里和陈其蔚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那时,陈其蔚任广西陆军测量局局长,并兼广西陆军干部学堂工兵科科长及工兵科教官。对于工程上的勘探、测量他可是行家里手。

过完年,以徐东藩为首,徐拱禄、吕公望、黄人望等人拟稿向省政府递交修建金武永公路的建议书,并提到资金如何解决的问题。

1932年3月,民国浙江省政府委员会第469次会议通过修筑金武永公路提案,决定由金华、武义、永康三县的地方绅士组成金武永汽车公司筹委会,募集资金,分段同时修筑。

批文下来,那一夜,徐拱禄又失眠了。

因为资金问题,他得把多年来的积蓄孤注一掷。夫人陶蕙蕉说,难道你不能给儿孙们多置点家产吗?徐拱禄说,倘若他们争气有出息,自会创出一番天地,购置家产,还会看中我这么一点财产吗?就不必置;倘若不争气,即便有再多的家产也会被他们败个精光,所以是置不必。公路的事已经批下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不要再谈论这事了!当徐拱禄从箱底拿出那两枚金盾和银盾时,陶蕙蕉问,你,该不会把这个也卖了吧?……徐拱禄沉默不语,点了点头,反复摩挲着这两枚沉甸甸的金盾、银盾,他不禁想起几年前的那些事。

徐拱禄担任金华警备队管带时,孙传芳的败兵流窜到金华一带,国民军第二十六军军长周风岐于1926年12月31日通电全省保境安民。徐拱禄当即作好金华区域防卫,严把城门,以防溃兵抢劫、掠夺。有一天,败兵到了金华城下,他们用枪托猛砸城门,扬言不开门就要用炸药攻城,气焰十分嚣张。徐拱禄获报后,做好充分准备,叫人将城门开一条缝,带领几个卫兵走出城门,来到乱兵聚众之处,他身披黑色斗篷威风凛凛,大吼一声“立正!”。败兵们被突如其来、雷声般的命令震慑住,居然习惯性的在原地立正了。徐拱禄随后义正辞严,和败兵们讲清道理,又拿出准备好的银两分发给败兵,打发他们回家。兵灾平息后,金华城区居民躲过了兵灾,恢复了正常商业活动。

金华各界士绅及商会非常感激徐拱禄的勇敢担当,特制形似盾牌的金盾和银盾各一个枚,盾牌上刻有对他保境安民事迹的赞颂之词。

陶蕙蕉一把夺过被徐拱禄捂得温热的金盾、银盾,说,万万使不得,你可以卖我的首饰,但你要把这个也卖了,我不同意!这可是要留给子孙后代做纪念的,让后代知道这两枚盾牌的来历。徐拱禄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修路是我退休后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作为提倡修建汽车路的人,却拿不出钱,这怎么说得过去呢!?陶蕙蕉很懂得丈夫的脾气,一旦自己认定的事,就是牛也拗不回来。许久,徐蕙蕉说,要不咱们找做盾牌的师傅,让他帮忙再订做薄一点的大小和这个一样,上面的字也如同原先的金盾、银盾,这样可以吗?徐拱禄连连点头,给夫人竖起了大拇指。

徐拱禄请原工匠把金盾、银盾“剥皮、瘦身”后,照着原样薄薄地贴在原红木背框上,让减量重置的金银盾留着做传世家宝(徐拱禄离世后,后人逢年过节要对着仿制的金盾、银盾磕头,遗憾的是,文革期间遭受抄家,仿制的金盾、银盾已经遗失,具体是什么字已经无从考证)。就这样,从金盾、银盾上“刮”下来的金、银连同家里的所有积蓄,共计2000大洋,注入了金武永公路筹建的启动资金。

省政府批文后,徐拱禄就去找挚友陈其蔚商量,取得了他的鼎力支持。同年5月12日,公司筹委会与建设厅签约后,陈其蔚为董事长(或称理事长),并以摊派的形式筹措资金。当时永康有592户入股,每股10银元,最多者38股。徐东藩远在山东,董事长陈其蔚也是公务在身,除了工程报批及测量上可以帮忙外,具体实施只能徐拱禄在操办。几个发起人也多次到徐拱禄金华桂林巷旧居,商议筹股及修路方案。

经历了戎马生涯的徐拱禄经常亲临现场,查看、确认修筑事宜,无不通过自己的脚力爬山涉水,特别是对沿途应经过哪些村镇码头,方便人们出行,进行反复考察。虽然徐拱禄在军校学过测量,但遇重大、复杂问题,仍慎重地向测绘行家陈其蔚讨教。他们就这样顶着烈日迎着寒风,丈量这片正在开拓的土地……

在锣鼓声中,徐拱禄看到这条在脚下延伸的公路,不禁感慨万千,这一年下来他削瘦、黝黑了许多,筑路迅速推进,值得!路是修建好了,可金武永汽车公司其实尚未成立,当初筹委会所筹的资金,为了增强公信力,还是请当地政府代收并出面打的收据,现在应付省建设厅的建筑费因为资金不够无力偿还,倘若继续拖欠,有可能被缩小公路承包权限。

徐拱禄故居(博物馆后面)

接下来的这两个月,徐拱禄就住在永康虹霓巷旧居(2002年列入文物保护单位)。为了金武永公路建设的善始善终,把资金的缺口补足,徐拱禄从公路完工后抽出身来,放低姿态四处“游说”。一个多月之后,所筹的资金终于到位了,公路筹资总额增至银币24万元。于1933年6月1日,金武永三县的地方乡绅在公司筹委会主持下,正式成立金武永长途汽车股份有限公司,永康的股份比金华武义两县多,永康10人,金华、武义各5人,筹委会公推徐素心(后来增资最多的永康人)为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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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 金武永公路发行的股票

完成了公路施工和汽车公司的组建,徐拱禄可欣然转身,淡岀公路繁杂的事务了。当然,他依然持有2000大洋的创业股份(不足总股本24万元的百分之一)。从批文下来到金武永公路建成通车用了一年的时间,而资金却在公路建成后的2个月才全部到位。这下,徐拱禄总算可以安心了。

全长47公里的金武永公路(永康县境14.5公里),从金华县途经岭下朱、茭道、杨家、花街、烈桥等地,经过武义东北隅入永康境至县城,虽然只是一条宽3—6米、厚度8-20公分不等的沙石路面,拿现在的标准来评判,3级公路也算不上。但,这是永康史上修建的第一条现代公路,打破了几千年城与城之间的交通方式,有力地促进永康经济的发展,更成为连接浙中、浙南的重要交通枢纽,结束永康没有公路的历史而载入史册,也是金华各县市最早建成的公路之一。

九十年代的金武永公路

抗战期间,黄绍纮(徐拱禄在桂林军校任教时的学生,时任浙江军政首长)正是适时的利用了这条新建的金武永公路,在1937年12月把省政府撤到了永康方岩等地,继而破坏公路,阻止日寇的步伐,坚持领导全省抗战。当然这是后话了。

拱禄先生的墓地,因永康城区的扩张一再迁移,但始终都安放在金武永公路附近,现在城西陵园,墓碑上刻着“辛亥勇将”“公路先锋”字样。先生在天之灵有知,当年的公路已不断拓宽升级,车水马龙一派繁忙景象,他应该感到欣慰吧。

如今,俯瞰浙中腹地、金衢盆地东南边缘的永康,纵横交错的公路犹如一条条白色绸带蜿蜒盘旋在山林葱翠的土地上,川流不息的辆,急速的高铁,让曾经是肩挑行担走四方的永康人与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链接。

2000年以后的金武永公路

人类从爬行到直立行走用了四五百万年,而从驿道到公路、铁路的修建则用了不到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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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以后的330国道俯瞰图

附:名人简介(人物先后按文章出场顺序)

1. 徐星环(1877-1938),字拱禄,永康金大塘人。早年参加龙华会、光复会,在辛亥革命中,参与光复杭州,因浴血奋战攻克了南京天堡城,荣获“文虎勋章”。北伐时期任警备部队管带(1925年-1927年),是金华军政最高长官,勇于保境安民受金华民众爱戴。退休后,成功地推动了金武永公路的建设。

2. 陈其蔚(1884—1939)字熙甫,东阳人。1902年入浙江武备学堂,后又留学日本振武学堂。1927年,任浙江省防军总指挥。次年,任浙江省内河水上警察局局长。后因与当局意见不合,离开军政界,与永康吕公望、金华黄人望等,筹股兴建金华—武义—永康公路,任董事长。抗日战争期间,曾出任中国汽车制造厂厂长。1939年病故于香港。

3.吕公望(1879—1954)字戴之,永康人。清贡生,早年参加光复会,毕业于保定军校。辛亥革命时参加光复杭州和攻克南京之役。历任浙军第六师师长,嘉湖镇守使,1916年推为浙江督军兼省长,半年后辞职。1946年任浙江省参议副议长。建国后曾任浙江省政协委员,1954年因病在杭州家中逝世。

4.徐东藩(1887—1950)谱名崇禄,又名寿城,金华长山乡长山村人。1907年考入京师大学(北京大学前身),四年之后又考取官费留学英国,1917年获经济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先在北京大学任教授,不久委派为国民政府外交部参事。因精通国际法,他成了国民政府收回青岛的三个中方委员之一,参与收回青岛全过程,因此也成为国民政府中比较有名气的国际法专家。

5.黄人望(1880—1948)又名国华,字伯殉,后改为百新,金华曹宅大黄村人。1905年考取官费留学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留日期间加入同盟会,投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参考文献:

《永康县交通志》《浙江省图书馆档案资料》《吕公望传》《民国永康县新志稿》《永康县志》

口述历史:

徐拱禄后人楼蓉儿、徐柏刚、章依平

作者简介:

网络名六六,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永康作家协会秘书长,曾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过《因为有你-中国护士在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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