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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写写刘欢乐

文/何立伟

当然,刘欢乐是我的好玩的朋友。虽然他才中年,但我们都喜欢叫他老乐。很早就叫起。

我早两年,在老乐的画室“欢乐堂”,裁了张斗方,拿水墨对着他画过一张写生画,有点夸张,强调了他的青皮光头,胖乎乎多肉的脸,并他汽油桶一般膀大腰圆的身材。题的当然是“欢乐小像”。题过了有些后悔,又不能改,应当叫作“欢乐弥勒”,才对。是的,若谁人来拍这位被佛教唯识宗奉为鼻祖的弥勒佛的电视剧,老乐定是不二之选的特型演员。尤其他的笑,常常是破口而出,声震屋宇,满堂欢乐。是笑世间可笑之人么?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弥勒佛的精神特质是宽容,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老乐呢,当然也是。经验里,但凡我的朋友,胖子,多半都是心宽之人。不快的人与事,去他母亲的。

十多年前,老乐在湖南卫视主管的一家报刊社当采编总监,我是这家报社的总顾问。我们常常在一起开选题会。老乐是出主意最多的记者,也是承担选题最多的记者。他是那种一个顶三个用的干将。常年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旅游鞋,胸前挂一架尼康相机,吼一声,就出门了。半天,门都在他身后受惊地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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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去过腾冲,给抗战牺牲的国军将士成建制的墓群献上鲜花,静默地站立在骄阳当头的北回归线上。红蜻蜓驮着晚霞飞过来。红土地像渍着历史的血。我们一起喝小粒咖啡,吃过桥米线,买无名歌手的CD,欢乐给我拍了好多照片。早几天遇到老乐,他还说他在电脑里找到了腾冲的文件夹,哦哟里头还蛮多我们在一起的照片。他说他会发给我的。时间会在照片里发黄,但是友谊不会。

后来湖南搞新闻媒体融合,老乐随报社划转到了湖南日报报业集团。但我同老乐还是照样往来。为什么?因为老乐在湖南日报附近的财富中心有一间辽阔的画室,离我家也颇近,我喜欢到他的画室里去涂鸦。画室是他的铁杆兄弟出钱给他租的。

哦,老乐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呢?对,十多年前,还在卫视报刊社的时候,老乐就不停地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晒他的画了。画麻雀,画桃花,画老鼠,画芙蓉花,画墨虾,画的题材不少,当然画得最多也画得最好的,是麻雀,满纸扑腾,满纸叽喳。淋漓墨色里,是一派喜气。当时我就问过他:老乐老乐,你何解突然一下成了画家?画画你好像还是有前科的哦。老乐笑一句,说,开玩笑,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大学学的专业,就是装潢设计,老本行咧。我这叫老夫聊发少年狂,圆圆少年的梦。

结果他少年狂发起来,简直不可收拾。下了班,家也不回,先钻到画室里画麻雀。财富大厦楼下有间专门做臭桂鱼的小店,味道极好。老乐画了一堆麻雀,饿了,下楼坐进小店,鲁提辖一样,点臭桂鱼,点炸泥鳅,点凉拌木耳同油炸花生米,再来两瓶啤酒。满堂都是他的声音。想起一个人寂寞,就拿起手机,吼声如雷地喊我:过来罗,吃臭桂鱼罗,两个人吃起来才有味道罗!我于是骑着共享电单车就飙过去了。常常如此,我要买单是买不了的,老乐力大,一把抚开我的手:不要看不起人!又一笑,说,昨天还有人买了我的麻雀,小几万,吃个臭桂鱼,算么子。来来来,呷杯啤酒着!

吃完臭桂鱼,老乐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两包芙蓉王,一包扔给我,一包揣进牛仔裤后兜,上电梯进了画室。

五六米长的案子上丢了好多画册,齐白石、李可染、潘天寿、王憨山,还有他尚未临写完的好大王和颜真卿。壁上呢,是七八张四尺整张的桃花麻雀,鸡崽蒲柳。我于是在案子这头,老乐在案子那头,倾墨铺纸,尽兴挥毫。烟一支接一支,画一张接一张。老乐把一张湿淋淋的宣纸移过来,说你题款题得有味,我来画,你来题,如何。于是我们每回都要合作好几张画。订上墙去,两人嘴角叼着烟,歪着头,自我欣赏好半天,互相夸赞好半天。直到老乐手机爆响,那边老婆同志厉声问:还不回,几点啦晓得啵?一看钟,12点!

我们在楼下挥手,我刷辆共享电单车骑上去,老乐摇手叫过来一辆的士,把自己熊一样的身躯生硬塞进副驾驶座。他回家,等着他的并不是一顿臭骂,而是一碗红枣煮蛋。刀子嘴巴豆腐心,是亲爱的老婆同志。

老乐是常德人,来长沙快三十年了,说长沙话的口音里,仍是一股子常德腔,谓之德语。老乐生性乐观、喜感,所以他给画室取名叫“欢乐堂”。嵌的虽然是他的名字,但嵌进去的也是他的性格。又豪爽大方,每年春节从老家回来,都要给我打声震耳鼓的电话,拿德语嚷道:跟你带了一大纸盒子的腊鱼腊肉呵,晚上到我画室来拿呵记得。你不拿别人会拿走的呵!有时候在他的画室涂鸦,说哎,今天这个生宣蛮好,走墨,笔笔看得清,又没有火气。他嗯一句,放下手中的毛笔,说,开玩笑,人家给我的老纸咧,八几年的,一刀,你喜欢就拿半刀去噻。一口德语,说完就把那刀老纸分了,一半给我,还拿报纸慢慢卷好,胶带敷住,再拿塑料带套起。哦老乐不但豪爽,还心细如发丝。好多回,我都体会过他的细致、周全。

老乐到底当过记者,极擅与人交往,但凡打过一次交道,人就成了他的朋友,所以老乐的人面很广。这种本事我是没有的,也特别佩服。很广的人面里,有不少是喜欢他的画的。起初是讨墨宝,讨着讨着也不好意思了,于是真金白银来买他的画。老乐反正是,你要讨,我就白送;你要买,我就收钱。老乐也不是不珍视自己的心血同心力。如此,老乐一年里要卖出去好多画。准确一点讲,是卖出去好多麻雀。

老乐擅画麻雀,题材里,也主攻麻雀。而且,还真是愈画愈老道,愈画愈精神。麻雀很多大师都画过,包括白石老翁、李苦禅、黄胄等等,湘人里,杨应修、王憨山画麻雀画得最有情味,特别是王憨山,人呼他为“田园宰相”,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把山间田园里的麻雀,画出了孩童般的一片天真。并且在画作里,表现出了他对这些小精灵的无比喜爱。老乐初学王憨山,先得皮相,后得精神。慢慢,过程中把自己嬉笑乐天的天性也融入进来,最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如此一来,你看到老乐画的麻雀,就如同你看到了老乐本尊,聪明、俏皮、机灵、欢乐,并且不羁不绊,爱啥是啥。我想这也是人家为什么喜欢老乐的麻雀的原因,挂在墙上,那感觉,就是四个字:欢天喜地。

老乐画麻雀,一般不画单只,要画就画一群。所以除了喜气,还很热闹。这个特点也很符合湖南人的民性,你见过不爱热闹的湖南人吗?

画画这事,学技易,得神难。老乐画麻雀,先是习技,渐渐精神就从笔毫里流露出来了。他把这种群居群行的小生灵的那种机警可爱的天性画了出来,人见之,如重新遇见了自己的童年,无思无虑,天真透明。所以老乐把麻雀是画得很共情的。艺术不共情,技艺等于零。我在老乐的画室里,见他画麻雀画得那么顺手,就也跃跃欲试,拿过纸来画,结果差得远矣。有些事情,比方艺术,过程是无法省略的。没了过程,就没了慢慢的体察,慢慢的感悟,就没了窗户纸突然捅破的豁然开朗。老乐是经历了过程的,而我没有。这就是差别。这种差别的填补,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时间。

财富中心的画室租期到了,没有续租,老乐改在自己家里头画画。他把他家里最大的一间房做了画室。他住在杜甫江阁附近,离我家就远了。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同老乐一起在画案上作案了。蛮想念的。他的微信,照样,几乎天天,都发他的画。很多时候,是“睡前三幅,完毕收工”。我看看钟,也是12点。这时候想必他的手机不会再爆响了。老婆同志先他入梦。他也开始做梦。两个人不可能做同样的梦,所以也叫同床异梦。

隔一阵,老乐还是会打个电话过来,满口德语,声如洪钟,没什么事,就是问个好,闲聊几句。唉呀那个臭桂鱼店换老板了,不做臭桂鱼,改做么子水煮活鱼了。不好吃了,不好吃了。好想念我们两个人一起吃臭桂鱼的时光哦!

当然,当然,我也想念。臭桂鱼好吃,但是,一定要同老乐一起吃。他一筷子下去,夹上来半条,瞬间没了,我觉得他不是吃进去的,是唆进去的。然后咕咚咕咚,半瓶啤酒也下了肚。你看他吃饭,就是两个字,叫做:痛快。

那天老乐告诉我,家里头画画虽然方便,但是画不得大画,我还是打算再在财富中心附近租间大画室。我说好呵好呵,我又可以跑过来涂鸦了。

老乐说,最近有不少人找他订麻雀,都是要大尺幅的,所以找大画室也迫在眉睫。

唉,老乐说,只可惜,没有臭桂鱼吃了。

突然想起,跟老乐交往这么久,老乐居然没有送我一幅他的麻雀。嗯,我是找他讨呢,还是找他买?(文中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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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乐,本名刘欢乐,字瑞才,号欢乐堂主,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进入媒体工作,先后供职于长沙晚报报业集团、湖南广播电视台,现职于湖南日报报业集团旗下的金鹰报刊社(金鹰报、法制周报) 。湖南日报社内参重点记者,金鹰报刊社民生调查部主任,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画家,九三学社湖南省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岳麓书画研究院副院长,湖南省直书画家协会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书画网艺术顾问,湖南省大学生书画艺术研究会艺术顾问。

何立伟,作家,生于1954年,长沙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长沙市文联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其小说代表作《白色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收入人教版中学教材。出版有《小城无故事》《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亲爱的日子》《白色鸟》等二十余部小说、散文集。获各种文学奖励二十余种,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译介到国外,被评为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一百位中国作家之一。除开小说创作,还从事绘画与摄影创作。在旧金山及北京上海等地举办画展和摄影展,作品成为许多刊物封面和作家新书插图,深受观众与藏家喜爱。中央电视台曾拍摄上下两集纪录片记叙何立伟在长沙的生活,以此成为长沙文化的代表人物。

来源:红网

作者:何立伟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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