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社里的耕牛让风刮倒了

猪饲料地的事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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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风鸣在省城太原为陶窑村的“深井带池”工程申请立项,省水利厅主任把涑水县委书记周润山的电话通知转告给他,他知道,陶窑出事了。此后,陶窑工地上的流动红旗让汤王岭公社蛤蟆石大队又夺回去了。再几日,得知“晋南地区开门红现场观摩学习大会”转移到汤王岭公社蛤蟆石大队去了。到腊月二十八,政府机关放年假了,刘风鸣才回到向阳公社再骑车到陶窑村,刚进村就听说“啥?二队社员把牛皮偷吃了?”问二队长是咋回事。队长辛天龙只得实话实说,他说“那天拉粪盘坡,刚盘到坡顶,忽的一股风,把武汉爹牛给刮倒了”,书记问“武汉爹牛是说啥?啥叫武汉爹牛?”

原来陶窑村每头犊牯都有名字,比如队长派活时在黑板上写“张三使成庚牛犁地,李四使天仓牛盘坡”,牛随主名,入社时的牛主是谁,这牛就叫啥啥牛,比如春茂牛、无疆马、好色驴。好色驴是地主张豪奢的驴,队长不会写那两个麻烦字,就写作好色驴,还有一头牛唤做“武汉爹牛”,这是入社前的唤法。入社后捉的牛安价钱取名,比如四百八、三百六,还有一匹老马唤做赛赤兔,它是从战场上退役的挂彩马,一条腿残了,卖也卖不了,使也使不成,脾气还不好,在槽上不是咬张三,就是踢李四,陶市村的老红军苏维埃常来看望它,他一到陶窑二队饲养站,就到料瓮里挖一瓢玉米料给它吃,然后拍着它的膀子问有人欺负你吗?那马的眼里就流出了泪。有一回他见赛赤兔背上有鞭痕,苏维埃操起一条拌料棍就撵二队队长辛天龙,撵得队长绕粪堆跑,说你哪个贼狗日的再敢欺负我的赛赤兔,就格老子的毙了你!想当年在战场上,它比关老爷的赤兔马还有功,老子被蒋介石775团砍下马,它一口錾住老子的武装带,格老子的硬是把老子吊回骑兵营!

土改前,武汉爹在运城盐池担盐担硝,立志置地捉牛,奋斗十几年的他腰粗了,他腰包里揣着钱,雄赳赳地来到涑水县犊牯市马号楞上,心里念叨说“爹,你一辈辈穷的捉不起牛,到你娃手里,咱马家要翻身啦!”那马号楞上的好牛好马真馋眼,他领着武汉娃,逛遍犊牯市,远远看见西头桩上拴着一头枣红牛,围着一群人,他迈开豪歩,踏踏的走来,细细品味那头牛,它头大,胸宽,腰粗,身吊,这叫做“爬山虎”。那个头扎白毛巾,身穿黑绸衫的“犊牯经济”,官话叫做“掮客牙行”的人,把手伸在“捏金布”下正与一家买主捏价钱,“这个?不行,你看看,刚刚扎了一对牙。”那犊牯经济走到爬山虎跟前提起牛钻,搬开上唇给那人看,那人看了看,买不起,馋馋的退出圈。武汉爹进圈了,他把手一扬,那犊牯经济懂哈手,光凭那一扬,就知道这人腰粗。武汉见那犊牯经济把“捏金布”往爹的手上一盖,说“这个”,爹说“不行,这个”,只见那块黑布下面圪拱拱动,动了一顿,只听爹说“行!”终以十二石麦的天价成交了,武汉爹把这头爬山虎牵回来,一进门先跪在他爹的牌位前说爹!咱家有牛啦!嘿嗤黑嗤的哭开了,他喂爬山虎就跟喂他那武汉娃一样上心,他把那牛喂得全像泥儿塑起来的一样,脊背款得像小案,上面能睡一个人,干起活来独犁独耙,踩在耙上像驾云腾雾一样美,眼馋过多少庄稼汉,可如今我那爬山虎还不老,就让风给刮倒了,刮倒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村里上报畜牧局,宰杀的批文下来了,二队人把它抬到桑园地里给杀了,全队人高兴地提着篮篮去分肉,二队长辛天龙给武汉家留了二斤肉,捎信叫武汉妈去取肉,爹说你敢!武汉妹要去取肉,爹说你敢!队长把牛皮翻搭在墙头上,告诉黑脸老聋把皮熟了做排绳,第二天,牛皮不见了,队长以为是狼拉了,可地上连个印迹都没有,后来才知道是几个社员半夜里抬到王大官家煮着吃了,那煮牛皮的腥汤也给喝光了,王大官把锅都给舔了。他们说无疆马也快能刮倒了,好色驴恐怕也过不了年了,那赛赤兔要不是苏维埃,早就不行了,都说等再煮驴皮马皮时,还在大官家煮,因为大官是陶窑村的赤贫佃农,成份好,牌子硬。入社时,乡里和村里为了平均畜力,犊牯不随人走,武汉一家在五队,他的牛却分给二队了,苏维埃在陶市村,他的赛赤兔却分给了陶窑村。

殷得劲在陶窑工地上给投机倒把分子吼《穷气歌》的事被公鸡队长告发了,公鸡队长拽得劲老婆遭到痛骂后,老婆把这事告给她汉殷得劲了,得劲气不过,把这事说给公鸡老婆了,那老婆和公鸡打了几架后,公鸡生了这条报复心来摆置殷得劲。

这事由向阳公社公安特派员孙彻员审理。

殷得劲被调出排戏窑,圈进一队饲养站里的一眼犊牯窑里,派任石方带几个民兵日夜看守,掏窑宣传队没了殷得劲,秀秀觉得断了一条臂,过黄河,跨长江的事,大受影响。

夜审开始了。暂不说他吼《穷气歌》的用心是啥,先说他那“历史不清”的事。孙彻元问,日本人占领涑水县时你给日本人送过一把远志,日本人给了你一盒罐头,有这事吧?那远志治好日本宪兵队长的病后,那宪兵队长安排你干“护路队”,有这事吧?但找不到证人的孙彻元抗不住殷得劲回答的“没有!”说,你在涑阳炮楼里给日本人吼烂滩,内中有个文化兵,把烂滩乐谱抄去了有这事吧?对于这个提问,殷得劲不敢说没有,因为他给日本人吼烂滩时,陶窑任玉堂和陶市村伪军兵赵水水在场。

殷得劲说吼烂滩是为了把岗哨兵引进炮楼里,好让八路军游击队长樊马义带着游击队员过马路,可殷得劲也找不到证人做这个证,樊马义是证人,但樊马义远在南京军区坐官,殷得劲和他联系不上。但他引日本人到陶窑村看熬酒窑的事是明的,这都知道。日本人说花儿酒大大的好,支那国萃,乃是一宝,要学取花儿酒的酿造术,可那一年峨嵋岭上起了一片奇怪的蓝雾,柿都烂了肚脐眼,不能熬了,那一年各酒窑都没熬成,日本人也就没学成,殷得劲说“这都知道。”

第二年,日本人又来要我带路找峨嵋酒师黄忠天讨《酿造源流》那本书,我怕黄忠天抗不住家伙,就把日本人引到熬酒把式任玉堂家,玉堂也有一本酒书,我清楚,那书不得酒经真传,就是给了也给不了个啥……当时玉堂窗台上摆了几排楼圪哒柿,这种柿生熟一色,日本人不懂,我让玉堂吃了个熟的,后推个生的给“太君美喜”,太君咬了一口就吼“你的再美喜一个!”任玉堂美喜一个后再推一个请太君,他摇摇头,给陶窑村留下一句名言道:“你的美喜的好!我的不会美喜!”

日本人逼着我俩背上柿到涑阳炮楼里吃给护路队长看,我俩吃熟的,给队长吃生的,他吃了一口说“支那柿大大的坏皇军咽喉小路!熬酒的不行!”这事才算了了。我殷得劲就是为这事才去的护路队,还保护了花儿酒,土改时问过这事,四清工作队也问过,贫农任玉堂都作过证的,如今任玉堂死了,孙彻元问当年的农会主席牛大犊,大犊说有这事,但抄乐谱的事没人做证,传来陶市村给日本人当过伪军的赵水水,水水说吼烂滩是真的,我听后还拍手的,那抄啥啥的事我没见,所以殷得劲的“历史不清”也就不清在这“抄乐谱”上。

历史不清的他在人民公社的学大寨工地上吼“穷气歌”,孙彻元问你的企图目的是什么?秀秀说他排样板戏排得很积极,特派员说那他为啥不吼样板戏,专吼穷气歌?这不是在丢“人民公社好”的人?特派员教育秀秀说你毕竟年轻,不懂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殷得劲是用积极排戏的表面行为来掩盖他的罪恶历史,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向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疯狂反扑,他对那群投机倒把分子吼“穷气歌”,就是反扑的苗头,你秀秀连这都看不出,亏你还是学生共产党员!

孙彻元又红又专,是涑水公安局里的优秀共产党员,他只知道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恪尽职守地为党工作,曾多次立功,但从不登台领奖,他说把荣誉让给别的同志,大家称他是涑水公安局里的“暗英雄”,经公安局长会议研究决定,派他到向阳公社当特派员,局长肖毅轩说他有独当一面的革命素质和独当一面的工作能力。

秀秀被特派员驳回后求王万田央特派员说,咱涑水县今年要在文化战线上达更要、跨黄河、过长江,殷得劲的历史问题等县上样板戏汇演结束后再说,县委书记周润山亲到咱排戏窑视察并讲了话,书记寄希望于咱陶窑团,若误了这事,书记问下来咋办?

特派员掂了掂,对任石方说明天放人。任石方把这好消息敢紧告诉给看守的民兵“二李逵”,“二李逵”对殷得劲说“明天就放你呀!”殷得劲却听做“明天就送你呀”。土改时送过他一回,送到公安局挨了几顿打,四清时也送过他一回,那回没挨打,但给饿出清水后是被族人抬回来的,这回又要送他了,怕受罪不过,趁任石方他们睡熟的当口,上吊自尽了,得劲老婆要上告,但咋想也告不成个样,再加上儿子年幼,族人懦善,民不告,官不究,胡葬葬也就算了。得劲入土后,公鸡队长的仇人越多了,他开门时不是站在门的中间开,是把身歪在门后探出半个抵楞开,如同现代人在卫生间洗澡时探出头来问儿女要啥东西的路数像。公鸡也后悔,只说摆置摆置那老婆逼她顺了那事就行了,没料到会弄成这个样。黄忠地说得劲老婆孤儿寡母,劝王万田照顾一下,一天深夜,王万田、崔景荣、黄忠地和任石方在储备粮瓮里挖了100斤麦背给得劲老婆了,得劲老婆哭着说今年前半年,我家醋瓮里的胚走味了,那酸酸的胚咋就变成淡水了,我就给老汉说咱家恐怕要出事,要他处处操心着,哪知道出在这上头,“这贼公鸡呀,把我一家害得没法过过了啊……” 王万田的这100斤麦的事慢慢传出来,都说王万田办事,服人。

峨嵋岭人把熟透了的柿倒进瓮,然后再搅打成柿泥,这便是所谓的“胚”,熬酒时唤做酒胚,淋醋时唤做醋胚。得劲老婆说的“胚”就是搅烂发酵变酸后用来淋醋的胚,它能淋甜头醋,也能淋酸头醋,比南方人的米醋品质要高几等。“醋胚走了味,必然要倒霉,醋胚跑了调,必然要倒灶”,童谣如此说,道理何在,没法解释,但应者甚多。

公鸡夜里出门时,老觉得身后有个黑影子在影影绰绰的跟着他,认为这是神鬼说头,便问南垣阴阳先生郭璞门人马铁嘴,马铁嘴叹口气说,庄子曰“吉凶之报,若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摆脱不得,行善者紫气罩身,做恶者黑影跟随,此言不虚,当慎之矣。”数日后的一天夜里,公鸡家的大黄狗向他点点头,哀叹几声,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走后再没回来,公鸡预感前景不好。

殷得劲入土没几天,排戏窑的窑门口出现一条反动标语,公安局长肖毅轩带队破案,特派员孙彻元怀疑是殷得劲娃干的,可那娃不识字,只得排除。许多人告诉公安局说是大公鸡干的。“黑抵楞虫”为这事在下雨的深夜去过几回公安局驻村专案组,莲儿爹和通天炮汉葛虎奇也去过,但特派员孙彻元却是明镜高悬,他清楚,这是社员群众为除此害而走的小路,因为大公鸡没有做案的动机和理由,他是拥护人民公社的,所以此案悬而未决半年之久。

不管咋说,陶窑村因吼烂滩逼死人的事总不是一件好事,出现反动标语更不是一件好事,何况还有北头堡上的那一锅“胡卜馍”。王万田想劝说那公鸡几句,教他以后点检着,但被崔景荣几个劝住了,说咱都惹不起伢。王万田掂了掂没敢去。满村人传说公鸡与他的亲生女瓶儿过着哩,还打过一会胎。这话虽说叫人不信,但却人人都传,个个都信,这是村民遭塌恨人时最拿手的恨法,除了这法,还有啥法?其他法也有,但没劲。这个法真有劲,弄得他瓶儿二十多了嫁不出去,全村人一看到他那光棍女,肚里就嗝地一下滚出一口气,在县工会干事的黄稀运说那嗝的一下滚出的气,就是“回肠荡气”。有一回黑抵楞虫和英英吵架,英英一句话就把那贼老汉骂回去了:“你好!你好么咋三个媳妇让公鸡弄了一对半!教你四娃赶紧娶,再娶一个给公鸡弄!”黑抵楞虫早就咬牙切齿地恨公鸡,“公鸡和他亲女打胎”的恨话,就是黑抵楞虫暗中给他拱出来的,四娃眼看就快娶媳妇了,他要求规划基地的“申请表”连同一包“闻喜煮饼”早就递给公鸡了,可公鸡还没给他划,为了这块基地,他只能像黑抵楞虫拱木头一样暗拱,不敢明拱,时间一长,他就变成黑抵楞虫了。那黑抵楞虫把后牙咬碎后使劲往他的肚囊里咽,他给大公鸡准备的后一句话是:“公鸡也和他妈过着哩!有证有据!”

政治案不同其它案,因此公安局长肖毅轩受到地区公安局的批评,向阳公社特派员孙彻元受到肖局长的批评,勒令孙彻元限期提供破案线索,被逼无耐的孙彻元就想朦胧做到大公鸡头上。大公鸡在陶窑村的所作所为多有耳闻,他的处世手段是“先为你,后害你”,先拿着集体的东西为你一下,在你欠他人情的时候提出向你借钱,只借不还,当你向他要钱的时候,他会利用你与别人的种种矛盾让对方弄你,在对方弄得你受不了的时候他又会伸出手助你,直助得你把对方弄回去后又教你进一步弄的法,在你把对方弄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又会出注意给对方治你,在双方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借你和对方的钱还敢要吗?贪你和对方的色还敢说吗?因此许多人着了他这一“连环手段”后只好吃暗亏,你想不和他打交道还由不得你,他会因某一件事逼着你要与他打交道,所以在人们恨透他的同时又得依附他。刘儒南说,他这本事若是用在正经地方,也能算是个人物儿,可惜他不在正经地方用。孙彻元想到疯了的莲儿妈和屈死在自己手里的殷得劲,胸中的义愤慢慢抬起了头,自殷得劲死后,孙彻元悔愧难受,常做恶梦,这些天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替殷得劲报仇也是解脱我孙彻元的灵魂。向阳公社公安特派员孙彻元想了大半夜,吸了几盒烟,把烟头狠狠一掐,他想到“为民除害”四个字,决定为陶窑村的受害群众,利用党给我的权力,弄他一个“莫须有”以泻公愤。

大年初一日,汤王岭公社蛤蟆石大队学大寨工地上人山人海,真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晋南地区农业学大寨“开门红”现场观摩大会在蛤蟆石召开,山顶上的向阳背风处,用圆木搭起临时主席台,台上蒙着帐篷,标语如山花烂漫,喇叭似雷霆震吼,各县观摩团都敲锣打鼓,打旗举牌,国旗在前,彩旗在后,“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的木牌后头是入场的队伍,那入场仪式有如奥运会的仪式相似。汤王岭公社书记刘青山带领蛤蟆石全体社员,在汤王岭上的狂风中正干脱衣活,冻得缩肩缩骨的参观人员无不佩服之至,刘青山们直干到各县观摩团入场后,他们才撂下家伙,穿上衣服,跑步入场,他们个个红光满面。

地委书记讲话,行署专员讲话,蛤蟆石大队党支部书记讲话,团支部女书记讲话,王万田对崔景荣任石方几个说,你都看,那位团支部书记的风采可与咱村的秀秀比,哈呀,天下竟然还有这么优秀的人物儿……这台戏本该在咱北头堡上唱,让那一锅“胡卜馍”和那一个“穷气歌”给弄没了……咱那“深井带池”的事还提吗?说到这里,王万田的眼圈红红的。北头堡上的“蜂窝窑”受到县委的批评,说这是胡来,范文举因此受到处分后不再担任向阳公社主任,调到县政协任常委去了。对此,范文举很不理解,刘青山在蛤蟆石打窑就是对的,我范文举在北头堡打窑咋就错了?王万田受到批评后,周润山看上秀秀的才干了,但陶窑战斗团在涑水大礼堂演的“北风吹”叫周润山及所有观众大失所望,秀秀因此恨孙彻元逼死殷得劲。

这次大会与以往不同的是有一项新的创举,涑水县为扭转27个老大难村的落后面貌,从全县各局办里挑选出27个又红又专的正局级干部,担任这27个村的党支部书记,这是按照斯大林当年的用人模式开展的一项新工作,我们的老大哥斯大林就选了一批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深入到集体大农庄任一把手,今天的咱们踩着老大哥的脚印走,一定能走出一批好榜样。大会主持人喊,下面请27位挂职下乡干部上台宣誓!

鼓乐齐鸣,彩旗挥舞,掌声大作。27位下乡干部披旗挂花,闪亮登场,由他们的代表曹吉祥领誓:“学大寨!换新天!三年粮食翻一番!”然后齐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刘风鸣参加完蛤蟆石村“开门红”现场会回来后大有心得,他要学先进,找差距,赶先进,觉得自己的工作与刘青山书记相比差得很远。周润山还怕现场大会由陶窑转到蛤蟆石会给刘风鸣带来负面影响,却见他没有任何怨言,而是以“学大寨,换新天,三年粮食翻一番”的革命精神大战北头堡,使的全县上下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刘风鸣找到黑脸老聋,要老聋给他打一把12斤重的大镐镢,王万田知道后告诉黑脸老聋给支革委每人也打一把大镐镢,份量也是12斤,他们为这斤数开过会,崔景荣说不要超过刘书记,也不要落后于刘书记,这样最好。大队拨给黑脸老聋一平车炭,为了不误学大寨,他就在夜里,开火立砧,叮咚叮咚的打起来。王万田给他拉风箱,崔景荣给他添炭当下手,老聋说打铁的本事全在“蘸水退火”上,我爹就因能点水成钢才给八路军打战刀,八路军给了我爹一张边区米票,我爹想到政府困难,就不去领米,只听他说“老婆!把咱爹的票拿来!”后窑里走出泥瓦匠四哥的踩蛋母鸡,她拿出一张油腻腻的脏纸条条,黑脸老聋正在砧上忙,只把下巴往王万田脸上伸一伸,四哥的踩蛋母鸡就把那纸条条递过来,崔景荣任石方他们一看,可不是,那位开票的首长叫齐唐海,是四野352团186营的营长,上头写的米数是“捌拾陆斤”。

炉里的铁上盖块瓮片,老聋拿起长把铁钳,把瓮片一翻,但见火星炸炸,他钳出那铁在砧上,掂起小锤敲起来,他那18岁的儿子结实得全像是个黑瓷圪瘩,那黑瓷圪瘩能把大锤抡圆了打“连环锤”,老聋的小锤叫小令锤,“令锤到处大锤随”,就是说小令锤敲到哪里,那大锤就随到哪里,小令锤只敲砧,不打铁时,大锤就不换窝的打,这是老君行里的老哈手,他那小令锤点击砧面时,好像排戏窑里的磬儿声,带着音乐美,一会功夫,镐镢的形就现出了状,再烧再打,成形后该蘸水退火了,老聋把炸炸喷火的大镢头望水里一插,嘟噜噜冒烟翻浪,钳到铁砧上呸一口,若是唾沫花花慢慢流,证明蘸硬了,钢质脆,使不住;若是咝地一声冒白烟,证明蘸欠了,钢质软,使不住;只有“荷叶上面滚露水”,镢尖就会放蓝光,敲一下就会发出悦耳的绝唱,这才把好钢炼到了咱的镢尖上,若不把它淬蘸得放蓝光、发绝唱,它就不敌活,使不成。王万田等亲眼看到黑脸老聋的“荷叶上面滚露水”,他们觉得老聋是块好材料,他那黑瓷圪瘩娃也是块好材料,没几夜,十几把闪着蓝光的大镢打好了。

半夜里,八队的“铁轨夹铁”钟当当当的敲响了,夜里的钟声传得远,大家呼呼啦啦的赶到工地上,却听到堡顶上传来“汉刘备坐宝帐恸哭嚎啕,思想起二贤弟我好心酸”的烂滩声,这才知道是焦大老汉胡敲钟,王万田教大家再回去睡,睡了没多会,喇叭响起来了,来到工地上的社员们,有的拄着锨把就睡着了,王万田挑了一把好远志给焦大老婆,老婆熬好后给老汉喝了好几顿,这回咋就不顶事呢?老汉无儿无女,王万田在几年前就给他伸办了一个“五保户”。

那一批闪着蓝光的大镢刚打好,一个消息传来了,刘风鸣调到涑水县委当副书记去了。他走时背走了那一把迸发着蓝光的12斤镢,并给老聋留下三块钱,他说虽然工作岗位变了,但这把大镢不离手,手上的老茧不能退,革命的本色不能丢。

北头堡工地上与公安肖局长演的那一幕大“烂滩”,单干户李炎年看得清清楚楚,他看那武汉娃是条汉子,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像个人物,回去给他的弟媳妇,也就是杏花的二妈,说了他的心事。弟媳妇娘家是陶窑村,一提武汉家的事她全清楚,说武汉这娃的脾气秉性随他爹了,仗义,能干,武汉妹叫桂萍,那女娃的贤惠劲随她妈了,那能干劲随她爹了。武汉爹老是哭着说是他害了他的娃,愧得老汉要栽茅,武汉把茅口弄小了,逼的他爹栽不成。弟媳妇说,哥,拿咱家杏花换他家桂萍,不吃亏。李炎年说咱家杏花出嫁时我再陪嫁一百块钱,再给咱杏花陪一瓮麦。又说咱槐树娃娶她家桂萍娃时,咱给亲家再拿120块钱的一份礼。

弟媳妇去了一趟娘家陶窑,回来喜喜的对哥说,武汉爹一百个愿意,弟媳妇就领着四个娃见了一回面,杏花、槐树不嫌他家是富农,武汉、桂萍不嫌咱家是单干户,两家通帖,换礼,成亲,一下就配成了两对儿,疤脸张送了武汉一张油画“红灯记”,那画的下面写了全队人的名,这叫“同贺”。王万田送了两块钱的礼,黄忠地也送了两块钱的礼,真厚诚,武汉爹双手乱颤地捏住那四块钱,眼泪汪汪地盈了个满,老汉觉得他对不起忠地他爹,也对不起忠地这娃,咱不该咬黄家那两口,好在没见血,他觉得忠地行事厚厚的,是个人物。

单干户李炎年背上压的三座大山一下卸去两座,好轻松,他夜里坐在八里坡的沟楞上,对着满天的穴秀抽汉烟,他感谢陶窑村的那场劳动改造和流动批斗,要不是这……他脸上隐隐地爬上了一丝的笑,真是福祸难定,这些年来,笑意第一回爬上他的脸,现在只有二女这一头心事了,他看着二女梨花,眼前浮现出疤脸张踢特派员的那一幕,那疤脸娃还真有一点武二气,他心里又是一动。

犊牯是社里的半个家当,为了这半个家当的健康发展,县畜牧局对全县的大牲畜要进行一次“畜力畜情”大普查,评选优秀饲养员。国家规定,大牲畜宰杀要经当地畜牧局批准,可各乡镇报上来的“卧槽病畜”越来越多,不重视是不行了。

一个月来,畜牧局从各村普查的总体印象看是“牛乱毛,驴溜膘,骡马槽头没有料”,饲养员偷料已成共性问题了,“驴哭哩,人笑哩,饲养员们偷料哩”,童谣如此说。各队的饲养员都是队里有身份的前头人,有些是能踢能咬的厉害人,“饲养站,饲养站,饲养员的幸福院,记的是全年工,不听队里的锺”,这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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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苜蓿那是公开的,社员们都在偷,“吃苜蓿菜,蒸柿叶糕,煮油菜根”,这种现象屡禁不止,南风口公社苦池村支书多种了十几亩苜蓿以糊全村人畜的口,结果因违反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地亩指标,被撤职查办了,那十几亩苜蓿当年被剋掉。焦山公社为改变偷料状况,来了一个一刀切,大换血,把饲养员全都换成共产党员,共产党员饲养员比前头的普通饲养员能强一点,他们铡草时能做到“一寸三刀”,他们“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迟”,能半夜起三回给骡马添夜草,他们还能做到三九天不给犊牯喝冰茬水,但他们饿的顶不住的时候也偷料,能顶得住时是不偷的,党员到底和一般群众不一样。

畜牧局长等一行众人在副支书崔景荣的陪同下,来到陶窑八队饲养站,情况却是两样的,牛不乱毛,驴不溜膘,骡马身上还闪耀出少见的光亮,尤其是一匹枣红色的小耳朵骡,身采奕奕。那三个饲养员也不是共产党员。

局长问他们的饲养技术和管理经验,三个饲养员却遮遮掩掩的不肯说,怕把他们的“饲养哈手”说出去犯错误,弄不好会被开出饲养站。局长转问崔景荣,景荣也不知八队是拿啥法喂的。

局长把好话给那三个饲养员说了一堆不顶事,后来摆出官架日骂起来,那位“掌槽的”被日骂的顶不住了,才像新媳妇放屁一样放了个“秤”字,后头的屁夹住了,打死都不肯放了,怕放出来打饭碗,因为疤脸队长的脾气不大好。

局长以为他三个保守,不肯传经送宝给兄弟社队,就批评他们的本位主义,开导他们要大公无私。跟在后面的副局长说,把他们的队长唤来问不就行了。

局长说对,崔景荣!去!把你那队长给我叫来!崔景荣对掌槽的说“六哥”,然后摆了一下抵楞,六哥只得去了。六哥找到疤脸张,急急的把畜牧局长日骂的事告诉给他,教他肚里有个底。

肚里有了底的疤脸张,低着抵楞,盘盘算算的走来了,局长问八队的饲养技术和管理经验是什么,疤脸张顿了一大顿,说“秤”,后头说出的话就不服地道了,说我这是没办法的法,二队的武汉爹牛让风刮倒了,为了不教风刮倒,我八队才使这号法,咋?!这也违犯你们那苏维埃辨证法英特哪儿哪儿啦?!咱违犯哪儿啦?!别管咱用社会主义法喂还是资本主义法喂,咱把牛喂肥了不就行啦?

局长看这东西不服地道,把两手在腰窝一插就日骂起来,说你究竟说不说!疤脸张也把腰一插,全疤通红地说你都少做践我们这些老百姓!老子就是这干法!就叫他三个包养啦!要绷你就绷老子!不要做践他三个!

局长问“包养”二字是啥意思,这话怎样讲?疤脸张说你少问这些多头话! 崔景荣敢紧劝说疤脸张,疤脸张说你少管这些多头事!

畜牧局长等众看看这……这,日头也快压山了,说回,以后再说。

陶窑二队的好色驴没有被风刮倒,是它自己卧槽后就懒得死活不起来了,报给涑水畜牧局,得到宰杀的批文后,这回的驴皮没被偷去吃,是社员们正大光明地抬到大官家明着吃的,没几天,无疆马的皮也在大官家被全体社员们明吃了。

二队不捉犊牯是不行了。二队一个劳动日合到三分四厘钱,队长没人当,只好家家轮,轮到秋收后、种麦前,由下一家接着当,当队长成了家家轮。

政协常委吕世贤调查知道,涑水县“轮着当队长”的情况已经有341个生产队了,并且每年都在以百分之十到十二的速度递增,“耧圪搭响,换队长”,成了人民公社时代的一句新民谚。

王万田在支委会上研究决定,把两副柏木棺卖的八百块钱给二队捉犊牯。二队新抡到的队长刘世永,找隔壁的李发发商量捉犊牯的事,因李发发干过“犊牯经济”,懂行。

发发说咱拿这八百块钱到马号楞犊牯市,我看只能捉一匹好辕骡或是一头刚扎牙的好健牛,可它再好也只是一头,咱不如到中条山里去,山里牛多便宜,咱这八百块钱,我看能捉他好几头。

刘世永想想有道理。二人来到中条山的核桃耙,一问价钱,真的比犊牯市马号楞便宜的不在一点上。

刘发发说山越深越便宜,刘世永想想有道理。二人便往中条山的更深处走,来到原始林区的舜王坪下,那里有个小村唤做葫芦凹,凹里的牛马驴骡猪羊鸡鸭鹅都多,山上坪上随处可见。政策把这些深山里的山民的手脚绷得不算太死,手脚活泛一点的山民们,都能落他个肚儿圆,再偷卖一点蘑菇药材啥的,手头也就松松的。公社干部也到这里来检查鸡鸭鹅羊兔的数,按政策割资本主义尾巴,但山深路远,不常来割,间或来了,鸡兔们散在山上,鹅鸭们散在河里,也分不清谁是谁的,村里给干部们吃上一顿鸡蛋兔肉,再给带点山货啥的也就过去了,所以山里人的光景过得滋润,山越深,越滋润,他俩真眼热这些山里人。

山里人也厚诚,不大搞价钱,他俩拿八百块钱就捉了六头山牛,细算算,真是沾透了光。回来才知道,放养的山牛不能槽养,更不能驾犁拉耙,一搭上排绳就胡弹胡蹦,不服地道也不服水土,没几天就死了一头, 没几天又死了一头,牛肉使二队社员的脸色润起来,娃娃们都感激两位叔叔伯伯好,要他俩再去给队里捉犊牯。政协委员刘儒南说,曹操倒灶倒在将干手里,二队倒灶倒在这俩鬼的手里了。王万田气的说,二队的前景这一下算是“旧住了”。二队分了六回牛肉,他俩一回也没有去。二队社员吃了六回牛皮,他俩一回也没有去。李发发蔫蔫的,刘世永病病的,没熬过冬天,发发蔫死了,世永瘦了几圈,不成个人形了。

公鸡队长一合眼,就见一个人坐在他的炕沿上,问那人你是谁?有啥事?那人转过半个脸,却是殷得劲,手里拿着一条绳,挽了五个绳花儿,恍恍惚惚的走,公鸡抬脚去撵,却从炕上栽下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两眼恍惚,浑身是汗,一连几夜,都是这梦。

根据陶窑村人的举报,陶窑村反动标语的事终于扣到公鸡队长的抵楞上了,大公鸡被公安局带走了。夜审开始时,公鸡喊冤,那位戴着口罩和墨镜的干警,一皮带抽下去,他那脊背上就起了一条红线,两皮带下去就起了两条红线,骂道你这贼狗日的!害了陶窑多少人!那干警抽了不到十皮带,公鸡在“认罪书”上签了字,原来那干警却是殷得劲的外甥,公安局把他拉到陶窑村开批斗大会,那外甥干警将捆人绳在公鸡脖颈上一搭,抹肩头,穿两花,拢二背,穿两花,再将双头蛇穿进背后脖颈处的总花里,把双臂往上一提,绳索往下一拽,膝盖往屁沟上一顶,再往下一摔,那公鸡就额头蹭地的跪下了,那外甥干警把绳结拴死再一提,他那脖颈就抽入腔里去了,那腰缩得像个虾,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汗就滴滴答答地下来了,那一套动作干净利索,这个唤做“五花大绑”,全村人的肚里都“嗝”的一下,一股回肠的气从嘴里喷出来,从屁沟里荡出去,然后学校的学生娃娃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念纸纸,公鸡老婆找到“庙后奶奶”去哭诉,奶奶说“好娃哩,公家的事,我一个老婆婆咋能管得了?”都佩服庙后奶奶的不糊涂,此后人民法院以“现行反革命”罪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批斗几十场后,压到霍县煤窑挖煤去了——这贼狗日的,报应!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九九已过,遍地艳阳,全县的春耕生产开始了,从中央到省、地、县、公社的各种红头文件下雪一般地行下来,其中国家计划委员会“关于农作物种植比例安排”的红头文件必须落实到位,小麦多少亩,大秋多少亩,油料多少亩,棉花多少亩,红薯山药蛋多少亩,豆类杂粮多少亩,苜蓿多少亩,都有明文规定。

文件一下来,队长们就把这一川划给麦地,那一弯划给秋地,某一沟划给红薯山药蛋,某一岭划给棉花地,看去整齐划一,规模连片,气势宏大,体现出人民公社大农业的大气派,但涑水县的农业局长王万丰觉得这种形式下掩盖着一个问题,比如沙土地宜栽红薯却给划成麦田,沟地宜种小麦却划成棉田,这种现象全县普遍,但却没人提过这问题,这不行。

队长们的这号划法与公社干部的参与有关,干部要求整齐划一,这样定公粮时便于估产,计划经济与社会主义划了等号,谁不照着计划走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二队开始人拉犁、人拉耙了,越穷越光荣,这也是划着等号的,穷就是无产阶级,富就是资产阶级。慢慢地,吕世贤说的341个生产小队都像陶窑二队一样“光荣”起来了,吕世贤把这341道风景写成“社情民意”,报给县委书记周润山,说还有81个生产队已到“光荣”的边缘了,其发展速度之快,超过百分之十二。

周润山看着这篇“社情民意”,自言自语地说:这不行呀,这不行……

棉花出土后,小麦进入拔节期,红薯也开始拉蔓了,无际的麦田在浩荡的春风里滚滚起伏,站在磨盘岭上搭眼一扫,美中不足是麦浪不绿,略现黄色,这便是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上的独家特色,几千年来这一特色无法改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能下一场透雨,这黄色便会变绿,这场雨就比油还贵,“春雨贵似油”说的就是这。往年的此时,黄鼠的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现在听不到了。遥望北头堡,堡顶上的那两颗千年大树一倒,显的北方的天都空空的,北头堡一改过去含云纳雾的荫森气象,变得轻快明亮起来。没了大树的支撑,有一种天塌的感觉。

涑水县农业局长王万丰,到各家的猪饲料地和自留地里看了一遍,他发现,凡是庄稼长的好的必是自留地,凡是颜色绿的必是猪饲料地。我党提倡的是热爱集体,反对在自留地里投工施肥,可反来反去,自留地硬是比集体的好,这使他想起“国民党内部大清洗”时的那句话:凡是能干的必是共产党。所以国民党在其内部清洗时,专拣能干的杀,坏了老蒋不少事。

远远望见单干户李炎年架两只“老圪跌”在犁地,他把腰躬得低低的,两条胳膊在使劲的向前推,为的是减轻老圪跌拉犁的力。堰下的那块麦是他家的,那翻滚着的麦浪是黑绿黑绿的,而集体的麦浪是“黄渴渴”的,离的越远,看的越清。单干户李炎年的坡岭地,一年两料,年年丰收,比集体的滩地还打得多,道理在哪里?

王万丰走下磨盘岭,来到单干户的地角头,搭眼一望那新犁的地,湿湿的,润润的,弥漫着浓浓的土香气。李炎年犁到地那头,直起腰回犁的当口,见地头路边立着一个人,穿着四个兜的翻兜衣服,上衣兜上闪着光亮,那是挎的钢笔,他知道是干部来了,经验告诉他,又要开批判会了,就打招呼说,咱犁过去就跟你走!嘟嘟!嘟嘟!

他犁过来了,那干部递给他一支烟说老哥,你刚才说的“嘟嘟”是说啥?李炎年说“嘟嘟”是吆羊的。那人笑笑说嗷,知道了,啊哧!是吆牛;旦旦!是教牛往外属走;咧咧!是教牛往里属走;驾!是吆喝驴、骡、马的,唷!唷!是教它们走外属;窝!窝!是教它们走里属。李炎年觉得这个干部还懂庄稼行的事,那干部说却不知“嘟嘟”就是吆喝羊的,今天我是长见识了。

李炎年说,走。

那人说,走哪哒?

李炎年说不就是开批判会?

那人说不是的,我是路过这里,见你用羊犁地,觉得稀罕。我是咱陶窑村的,叫王万丰。

李炎年说嗷,知道了,是我女婿村的。你是万田的兄弟对吗?是咱涑水县的农业局长?

万丰点点抵楞说对,我家离你女婿武汉家不远,又说用羊犁地,古往今来,我看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这可是个发明哩,羊就有拉犁的本事?

不是发明,是蛤蟆出毛,另是一槽。李炎年说犁头茬地不行,犁二茬时能凑合。扳倒麦后,我搭上钢锨把地翻一遍,耙地时我那槐树娃踩耙,我和两只老圪跌一齐拉。这二年,槐树大了,我老了,拉不动了,我就和娃颠个个儿,我踩耙,我那槐树娃和屹跌拉。

王万丰懂得,李炎年现在是在翻过的地上插犁“透地”,下种前把翻过的地用犁再透一下就实在了,不然有空隙,不保墒。透地的时候,圪跌就能凑合着使,加上他再使劲的推。

社里的滩地都旱了,你这坡地咋不显旱?万丰又说秋地里的秋庄稼都长那么高了,你现在犁地,是要种啥?

李炎年长叹一声说,想种远志。

这话把王万丰“哈了一戒” ——此峨嵋岭上的方言,意思是吓了一跳,“哈了一特戒”就是吓了一大跳。

他觉得这个“老单干”不是昏庸的老顽固,也不是大家传说的死脑筋,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清醒的世界。远志是野生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种远志的事还是第一次听到,听到这话的他,呼地眼前一亮——国家的医疗单位需要远志,国家早就在峨嵋岭下设了远志收购站,收购站的设立使偷砍堰头的事屡禁不止,造成水土流失,若是远志能种,哪该是个啥前景?想到这,他说好!好!你这想法好!

李炎年说公社社员偷砍堰头不犯法,顶多是批评几句,这事搁在咱头上就不行了。咱不砍堰头,只捋远志籽,这些年,捋了几十斤,今年想试种一亩。我咋想这远志都能种成,我咋想弄这事也不算犯法,这是给人治病的,犯啥法?咱就是耽心弄这事又犯资本主义,又惹红卫兵祸,你说这怕犯资本主义吗?这怕再惹红卫兵祸吗?

堰下就是他家的麦地,那黑绿黑绿的麦浪真入眼,过几天就该扬花了。再下一堰是集体的,那麦就是“黄渴渴”的了。磨盘岭地的地尾都连着岭坡,他家的地尾却在与坡连接的地方开了小渠,一看就知道,这是为了把坡上的雨水顺到他地里。一下雨,公社社员都往家里跑,单干户却是披上麻袋往地里跑,为的就是顺雨水。万丰立在堰头上,指着下面的麦地说,这是一块垆土地呀,你这地的底墒咋就这么好?

唉——, 老单干叹口气说,咱峨嵋人种地的老哈手是扳倒麦后犁地晒茬,让伏天的毒日头爆晒麦茬地,犁过七遍后,秋后带耙,可这些年是伏雨多,秋雨少,伏雨教晒茬的日头给拔走了,立秋带耙的时候雨少了,甚至没雨了,赶秋分下种时就只能得个黄渴渴的黄土墒,得不到湿漉漉的黑土墒。后来我想伏天咱就带上耙,这样那伏雨不就给收住了?这收住了的伏雨,到来年的春天不就使上劲了?这么一倒腾,我的地就不显旱了。

王万田听到这里却是“哈了一特戒”,他不由的把屁沟往老单干跟前促了促,敬给他一支烟,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就冒出火,这火把老单干“哈了一特戒”,说公家人就是能,能在那里头装上火?

老单干说起垆土地,一番话说得王万丰把他当专家看。他说这种土黑里透红,带着油性,因为有油,所以水不融土,因为水土不融,垆土见雨后表面上就湿滑湿滑的不内渗,因为渗不进去就不能含墒,太阳一照,把洒在地表上的雨水一拔,就变成一地干硬干硬的黑垆圪哒了。老辈人说“垆土地角拴头牛,一年到头吃不愁”,这句谚语告诉我们,雨过之后,日出之前,在垆土不滑不干,素素活活的当口赶紧耙,要是日头一照,就耙不成样了,垆土地一旦耙好,那黑油黑油的垆土就会长出黑绿黑绿的庄稼,其它地远不能和垆土比,这就是“一年到头吃不愁”了,为了弄好这块垆土地,我就夜里翻地夜里耙,不教底墒见日头。

专家,王万丰心里说这个老单干,原来是个农业专家啊!

天黑下来了,中条山上推出一轮明月,把峨嵋岭照得朦朦胧胧,云云雾雾,夏风送来了麦田的香气,各种夏虫的歌声开始唱起来,土越湿,虫越多,但一到社里的干地里,虫声就稀了,可见社里的干地连个虫儿也养不住。王万收知道,凡是社里的垆土地,没有一块好庄稼。

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单干和一个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共产党干部谈地十分投机,比投机倒把们钻在一起贩长倒短还粘板。李炎年说“天道三十年一变”,土改前后的那些年秋雨好,适合老先人伏天晒茬的老哈手,可你注意过没有,打从入社到现在天气倒茬了,倒成秋雨少了,这时候,我就不安老先人留下的老哈手走了。我觉得老天每过二三十年就倒一回茬,它倒咱就跟着它一齐倒,这是顺天时,种庄稼是不能背天时的。

王万田又敬给他一支烟,李炎年说还是我这旱烟有劲,抽纸烟就跟喝凉水一样没劲。他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旱烟锅里的油腻渍渍地响。堰头上两点光亮一闪一闪的,是旱烟头和纸烟头上闪烁出来的微弱的光。

王万田说给咱也吸一锅旱烟吧,李炎年就把烟锅头插进烟袋里圪挖圪挖的挖几挖,瓷瓷的按满一烟锅递给他,王万田吸了几吸,油油的,香香的,咸咸的,原来他那金黄色的烟丝里拌了油和盐,那油拌得重,不是社员们吸的没油可拌的那种能呛死人的干旱烟。

唉——,李炎年叹口气说,我现在只有一头心事还未了,等这头心事了了,你都再唤我去的时候,我就不打算回来了……

王万丰问啥心事?老单干说就是我那早就没了妈的梨花娃……我想过了,你那陶窑村殷得劲的法……是个好法。

陶窑八队多分一半猪饲料地的事,让陶市村老红军苏维埃告到县上去了,苏维埃说“格老子的”要枪毙周润山,限三天!向阳公社新任主任李益川,奉县委周书记的令,在全公社暗查了一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用峨嵋岭上的话说就是“哈了一特戒”,老革命苏维埃没说错,程亚君在沟楞上的地角上踱来踱去,叹口气说:有事了,猪饲料地的事没法再保了。(作者任育才,“共和国的脊梁”最高奖及“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得主,曾受中央军委和山西省人民政府表彰,2008年为闻喜争来“中国报告文学第一乡”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