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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马妍睿

原创首发 | 蓝字计划

对峙已经持续了四个小时。

此时是凌晨十二点,临海城市六月的夜晚闷热无比,依然有上百名学生聚在操场,不少学生家长也混在其中,“叫你们校长出来解释清楚!”“给我们这些孩子和家长一个说法!”“我们要公道!”家长们又跳又叫,个个涨红了脸。保安们无法阻拦激动的人们,只能一边用对讲机沟通情况,一边扯着嗓子喊大家冷静。

学生和家长们却都无法平静——毕竟,学校突然下发的“转设”通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大家现在就读的学校很快就要没了?

这是北京师范大学的珠海分校,就在六月初,一纸公文突然出现在师生面前: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简称“北师珠”)将逐步进行“转型升级”,并在2021年完成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到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的转变。届时,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将停止办学。

不满和愤怒在这所二本学院的校园里发酵。在过去一年高校独立学院的转设过程中,这样的抵抗和挫折也并不罕见。

2020年5月,教育部正式发布文件要求:到该年末,国内所有的独立学院应该全部制转设方案。

这意味着,“XX大学XX学院”这样的配置即将退出历史舞台。可现实困难重重:在江苏,有学生扣押校长讨说法,在山东,13所独立学院仅有1所转设成功。

放眼全国,轰轰烈烈的转设浪潮,近乎停滞

高校独立学院转设之路,为何如此难走?

“我们不同意”

何力进是北师珠抗议转设事件的参与学生之一。6月11号夜晚,在学校操场上痛骂“我们都被骗了”的瘦高男孩就是他。

何力进是18年入学的新生,他以高出省一本线的分数录取到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的金融专业。

入学之后,他发现,他们这一届新生与众不同:班里不少同学都是以超过一本线的分数招生录取,而他们的师兄师姐都是二本分数入学,他们所就读的北师珠,依然是一所二本学校。这让何力进和他的同学们,有了些许被欺骗的感觉。

何力进承认,自己报考北师珠是有些小算盘的:自己的分数刚刚超过一本线,报考外省的一本学校几乎没有优势;省内的优质二本倒是比较心仪的选择。

在择校的过程中,一位就读于北师珠的本校学姐转发的朋友圈引起了他的注意:从18年9月开始,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将逐步开展独立学院转设工作。21年9月,珠海分校正式变成隶属于北京师范大学的珠海校区。

这一点吸引了何力进。18年入学的他,22才毕业。那时,学校已经成了985院校的正规校区,那么,自己的毕业证也将顺理成章地盖上属于北师大的公章。

校区转设带来的学历提高,这一优势是其他二本学院无法给予的。抱着这样的心态,何力进选择了北师珠,并被顺利录取。

入学后,何力进发现情况和自己的想象不一样:周围的不少同学、师兄师姐依然是二本分数录取,学校里的老师除了部分老教授是北师大过来的之外,其他的也就是普通二本的水平。从17年9月底第一次看见转设的通知,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而说好的种种措施,好像也销声匿迹。

他的父母也因此感到愤懑:孩子拿着不错的分数、父母给了不低的学费,为的就是北师珠能够成功转设。毕竟在何力进妈妈的眼里,一年三万元的学费,买的就是毕业时能够在毕业证上盖上属于北京师范大学的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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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校园

不满逐渐滋生和累积。

直到19年6月,学校发布通知,称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将正式开展转设工作,珠海分校将在21年正式停止办学。

消息一出,何力进和他的同学们慌了。我们这些还没毕业的学生怎么办?还能不能拿到毕业证?毕业的那一年母校已经不复存在,大家怎么找工作?怎么升学?

无人回答。长期积累的不满像吱吱作响的高压锅,终于在11号晚上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这群刚刚进入大学校园不久的孩子们,个个都担忧着自己的未来。

北师珠不是孤例。

在全国,类似“XX大学XX学院”的独立学院有二百五十余所,占中国高等院校数量的近1\6。按照教育部的要求,脱离对母体大学的依附关系、完成转设是这些独立学院共同的归宿。

然而,截止到21年7月,这二百五十余所独立学院中只有大约1\4完成了转设,剩下的3\4,除了已被公示的数十所之外,还有相当一批没有消息。

独立学院如何转设,是摆在这些学校和学生面前共同的难题。

“母校突然没了”

独立学院在中国只有二十多年历史。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家推进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但当时的高校规模明显不足,因此,国家积极动员社会力量创办高等教育。

因此,许多公办高校与社会力量展开合作,以“XX大学XX学院”冠名的二级学院从此诞生。

99-03年,是这类独立学院诞生的井喷期。北师珠也从这时诞生。

这类学院以国家公办高校作为申请者、企事业单位、社会团体作为合作者而创办。由高校负责这些院校的教学和管理工作,合作方提供资金来保障教学设施和条件。

独立学院是中国高等教育迅速扩张的产物。二十多年过去,时过境迁,独立学院的生存处境已经有些尴尬。教育部发文明确指出:“独立学院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教育公平和高等教育健康发展。”

独立学院的招生很大程度依赖于母体学校带来的光环效应,但缺乏课程特色和优质学科的办学模式又使得它们成为中国高校体系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存在。

完成转设,是时代交给他们的命题。

但转设,不仅仅代表着学校名称的变更,许多在读学生的命运,也将受此影响。

快二十年过去,从北师珠毕业的李明还是没能完全原谅转设带给他的伤害。

李明的党员证上盖着北师大的公章

2001年,北师大珠海校区成立;2003年10月,珠海校区改为珠海分校。李明就是这次转设的当事人。进入大学不到一个月,母校没了。

超过一本线的优秀成绩录取进入知名985,进入学校后,学校成了二本独立学院。学生们被激怒了,大家同样激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拉扯过后,学校做出妥协:部分人少的学院,搬回北京办学,如心理学、艺术垂类等院系;人较多的院系在珠海继续办学,但承诺学籍维持。

这让李明觉得自己的学历不伦不类。

对当时以一本分数线录取进来的他而言,他所拿到的学生证,学籍,学位证都属于北京师范大学,但他和同学们却在珠海就读四年,因此最后拿到毕业证的时候,李明发现:虽然自己的学位证来自北京师范大学,但他们的证书上,被加盖了一个小印章:“(在珠海校区就读)”。

这个小印章的存在成了绊脚石,大家求职都受此影响。

在求职的时候,李明发现很多招聘网站里找不到自己就读学校的信息:北师大珠海校区查无此校,而李明用北师大的学籍登录后,查验结果显示“(在珠海校区就读)”,因此他们的身份再次被排除在外。已经消失的母校名称,换来的是找工作时被人事一次次的质疑。

这是整整一届学生的困境,十五年后,相似的困境再次上演。

这也是何力进和他同伴们的担忧:母校的名称不再存在,学生们又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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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山芋

对转设这件事,最容易愤慨的是学生们。

对于学校名称的变更,大家最担心的是就业和升学。曦悦是北师珠的大三学生,正处在申请留学的节点之上。

她忧心忡忡,因为从名义上说,她此刻就读的“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她可以顺利拿到毕业证、学位证,但,在写文书的时候,如何向心仪院校的老师们解释自己的母校?

学信网上查无此校,怎么证明自己的学籍是正规的?国外高校会理解和信任转设这件事吗?

曦悦的室友也在为此苦恼。最近正在参与秋招的她,不得不在每一场面试里,应对HR的质疑,不得不一遍遍解释自己的学历是符合国家标准的。

转设,带来的现实影响让每一位在校生都感到不安。

可转设的进程必须推进。被困扰的,也不只有学生,还有这些学校里的校领导们。他们也时常犯难。

转设之路难走,不在于终点的未知,而在于路径的阻塞。

独立学院转设有三条路可走:转公办、转民办、停止办学。可每一条路,都是困难重重。

转公,意味着纳入国家公办教育体系的统一管理。两个选择:并入母体高校、或与高职院校合并,成为一所新的职业技术学院大学。

张伟晨在广东一所独立学院任教,在他看来,想要被母体高校接纳,可能性几乎没有。“即使你挂着人家的头衔,但不管是生源、师资还是教学,都和母体高校有质的差别。不一样。”

南大金陵专设工作相关报道

截至目前,唯一成功的案例就是南京大学金陵学院。完成转设后,金陵学院并入南京大学,成为南大的金陵校区。所有在读学生将在毕业时享受南大校友待遇。

小西明年就要从金陵学院毕业,她相信自己是幸运的那一群人。她形容转设成功这件事,“捡了个大便宜”,毕竟,从此以后自己也是堂堂正正的南大人了。

但不是每个独立学院的学生都能成为幸运儿。绝大多数的独立学院,依然卡在不知往何处去的境地。

有学校试着走高职合并这一条路。

南通大学杏林学院和江苏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合并成为江苏工程职业技术大学,但此举同样招致广泛的批评。最终,教育部门不得不出面发布声明,暂停转设工作。

身为老师的张伟晨理解孩子们的抗拒。毕竟,当学校以“职业技术”冠名,给外界的感觉,总像是难登大雅之堂。“虽然我们说着不分高低贵贱,但是孩子们真正去找工作的时候,顶着高职出身的名号,简历很容易被筛下去。”

知乎上关于独立学院的担忧

转公路不通,转民路更难走。“转民的问题得砸钱进去。”张伟晨点出症结。

这笔费用从何而来?

独立学院想要转成民办,意味着要与母体高校脱离绑定。为此,独立学院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分手费”。

这笔费用,将用来补偿独立学院办学期间得到的母体学校在校名品牌、师资力量等方面的支持。这笔费用,往往是千万级别。成功的范例是云南大学滇池学院,为了与母体学校解绑,滇池学院支付了2.8亿。

而这笔巨款,大多数独立学院都拿不出来。拿不出钱,就无法真正“分手”。

费用也不仅仅来自分手费。

按照国家颁布的《普通本科学校设置暂行规定》,想要独立办学,这些独立学院必须满足国家在土地、校舍建筑、仪器设备、图书、师资队伍等五项硬性指标。以土地为例,想要独立出去的学院必须保障自己有至少500亩的占地面积和不少于15万平方米的建筑总面积。而这一点,已经能够卡掉一部分独立学院。

为了达到独立办学的基础,配备完善对应的物资设施,都需要花钱。张伟晨也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学院想拥有独立办学的资格,大致需要五千万以上的资金。“反正想独立出去,花的钱肯定也不少。”

独立资金动辄上千万的巨大缺口,困住了这些独立学院。

最后一条路是停止办学。而这,也是这些独立学院最不愿看见的结局。一旦停止办学,就意味着之前二十年所有投入的资金和心血全部付之一炬。

理顺关系

从19年开始,北师珠的校园里有了一些变化:学校里除了把这里当成“分校”的二本学生,还来了一批把这里当成“校区”的、来自北师大的学生。

混乱的现状使人尴尬。

“大家都无法融入彼此”,学籍不同的两拨学生被放进同一个课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才更像不合时宜的那一个。

何力进和他的小伙伴们都不理解:为什么转设这件事拖拖拉拉、毫无进展?从18年接到通知至今,大家也搞不清楚“分校”和“校区”之间的明晰界限在哪里。

纠缠不清的转设,源于纠缠不清的利益。

转设背后,是独立学院、母体高校、地方政府三方利益的交织与博弈。

“独立学院”并不真正独立,它与自己的母体高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连接。昔日的连结,已经成为今日的困扰。

从产权结构上来说,独立学院成立之初,母体学校与社会投资方签订合作协议时,只规定了合作期间的利润分配,没有议定合作期满后的财产归属。因此,在办学期间所产生的增值资产如何分配便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之一。

除了增值资产,独立学院每年会从收取的高额学费中提取大约20%-30%的比例支付给母体学校,这笔钱也是母体高校办学经费的重要来源之一。所谓的“三本养一本”便由此而来。

独立学院转设,便意味着母体高校将失去这一笔经费来源。这也导致了不少高校对转设态度暧昧。

小西也开玩笑似的谈到了这一点:“能顺利转设的,很多都是钱给到位了。”

与母体高校之间难舍难分,独立学院与当地政府也需要经过一番拉扯。

一旦转设成为公办学校,意味着从此以后需要来自政府的财政支持,教职人员也需要政府提供相应编制。

这一轮谈判,同样阻碍着独立高校转设的道路。

选择哪条路,都是荆棘遍地。众多独立学院,也受制于这样的利益瓜葛。

转设,是已知的目的地;但如何到达,却考验着每一所独立学院的资本和能力。

新一年的高考录取刚刚结束,又有一大群年轻人即将进入这些独立学院的学校开始他们的大学生活。

可是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