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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阿飞正传》

金宇澄接受《十三邀》采访时,谈及“渣男”,有如下一段表述,可能不少读者朋友看过——

“年轻读者已经被培养成对三观不正特别敏感。还有一个最不好的词,叫‘渣男’。我特别不喜欢这样的话,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比如说《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渥伦斯基,按照现在的口吻就是渣男,把这么复杂的人性变化用这么低能的一个词去涵盖,这太简单了。当然这可能因为是在网络上,用这么一个词就可以简单地来定义。但是分析文学作品,或者从事影视这一块,如果也用这个标准的话,真的是太幼稚了。 ”

按照“三观不正”,那《锁琳琅》一文中一直单身、然而桃花不断的阿强,是否归入“渣男”一类呢?

如果考虑到实际,或者复杂的人性,金宇澄笔下的阿强——《繁花》里小毛和阿宝的原型,蛮有意思。不信,你可以看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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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琳琅

选自 金宇澄《洗牌年代》

当年一位弄堂理发师,经常提到店里有三个铸铁转椅,“大炼钢时代”让上级领导拖出去化成了铁水,从此就改用木椅子,作为理发师,他一直觉得很没面子。

当年上海的弄堂理发店隔壁,往往有“老虎灶”、裁缝店。理发店一般不生炉子,由老虎灶送热水。阿强常为父母看守老虎灶,帮理发店送热水,时也克扣水钱,灶上有个铁罐,一旦父母不注意,阿强就“五爪金龙”,抓了角子就跑。

逢年过节,店里照例生意兴隆,理发师老李请阿强在底楼“前进”理发店帮忙,为女人拧毛巾,拆卷发筒,火钳烫刘海。当年多少女人的腻滑颈项,在椅背、水盆前面低垂丰隆的细节,纷繁热闹、吐气如兰的场面,现在想想阿强依旧感到神往。老店渐渐老了,西洋老地砖让几代人绣花拖鞋、皮拖鞋、夹脚拖鞋、广式木拖板、“烧麦头”、“丁字”、“松紧鞋”磨去了“洛可可”纹样,留下云霓状一片死灰。

记忆·1975 金宇澄 绘

也只有阿强晓得,这块地方是本人的青春化境,是自身年华飞度的客厅,这里曾经出入过多少1970—1980年代弄堂美女、菜场风流少妇、女店员、独身女子、时髦老阿姨、“老妖怪”、出格女生(时称“赖三”),种种笑貌鬓影,阿强烂熟于胸—从哪一年哪一天起,店里逐渐就消失绝灭爽身粉、钻石牌发蜡的气味了?多亲切的女人的味道。生意逐渐逐渐清淡,店里的猫也老了,当年几个察颜辨色、油嘴滑舌的师傅也已经木讷迟缓,闲来不再拈了兰花指,对镜细梳日益稀疏的白发,天晓得,他们曾经都留有那种锃光油亮、“梁波罗”式的分头。再以后的以后,老派铸铁白珐琅理发椅子,老式钢丝烫头罩,本白补丁布围兜,“胜家”白铜电吹风,秃毛白鬃肥皂刷,美式趟刀布,老牌德国剃刀,“三友”花露水及其他的名堂,都于某一时某一刻忽然消失了。这个玉石俱焚的年月,正也是阿强供职的国营工厂关门大吉之时。

“前进”理发店让民工叮叮当当改作“美美”洗头店的那个夏天,沪西数家大型纱厂正也叮叮当当“压锭”,砸碎大量的纺机,转眼之间,阿强同样熟悉的辉煌车间,变成了一堆垃圾。

如同当年千千万万朴素的爱恋样式,阿强痴迷过邻居的女人或女儿,先是来娣,而后刘美萍,还有隔壁弄堂小红,长他四岁的大花瓶林丽丽等等。这些女人堪为无果之花,有看头,有颜色和香气,有情有义,但缺少姻缘,不结仇,却有根蔓,也有日后持续生发的无穷等待与可能。林丽丽结婚十五年后,与阿强小心翼翼约会了多次,腰身肥硕许多,也灵活有力许多,两人时常去廉价早早场(7:30—9:30)的集雅舞厅,结结实实跳了几次舞。

当年阿强每一次下中班,是打开理发店前门上楼的,比走后弄堂近,他有钥匙。小店晚上七点就打烊了,他关了门,独自停在店堂中央,弄堂的路灯光斜照进来,一面一面镜子闪过年轻的侧影,荡漾女人的发香。理发器具和所有的杂物都锁入柜里,只有镜子和理发椅遗露在外。有时他就在椅子里坐下,转动把手,椅身斜靠下来,如修面那样躺平。很静的夜晚。3号沪生家收音机唱《红灯记》片段,顶上响动,有楼板缝隙泄漏的光,移动痰盂的声音和流水声,他晓得二楼邻居新娘子来娣已睡醒起身了,这样的空间结构,声音不算秘密。他晓得她床榻的位置,拖鞋和文胸放在哪边,有时,他意识来娣正透过楼板的裂隙,静看下面他仰脸假寐的姿势。她告诉过阿强,这是最难忘的景象了。来娣是通宵公车的卖票员,如果赶去上班,如果船员丈夫睡得死,或离家出海,她就蹑手蹑脚乌发蓬乱下楼,在离店门最远的阴影里,紧靠理发椅子和这个小学徒亲热缠绵良久,这是阿强印象深刻,一生都引为源头的宝贵初恋。

有很多夜晚,阿强就这样躺在空无一人的店堂,躺在闸北民居深处这块安静地方,像被催眠、禁锢在理发椅里,四周多宁静。耳中继续一阵阵纱锭嘈杂,最后消散了。

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

他把椅子调整到原来角度,经过混合了去污粉气味的洗头池,打开昏黄的电灯,陡峭后楼梯就竖在眼前。二楼是来娣家和美萍家,开启三楼家门,五斗橱上的三五台钟敲了一下,十一点半,也许十二点半。眼中前、后楼的三层阁,双老虎窗,是阿强住所。父母弟弟通常都睡了,方桌的纱罩里是一碗泡饭,剩菜,煎龙头烤,或新蚕豆。

美萍算是阿强第二个女友,毕业分配是安徽兵工厂,暂留上海培训一年。有一次两人下中班,就在深夜的理发店里,不知怎么抱在了一起。

美萍是美人肩,藏青对襟棉袄,皂色平针绒线领圈,深咖啡罩衫,米色开司米翻领,简单干净,骨子里考究精心。理发师老李说,美萍有“小孤孀”的冷。阿强知道,她身体也真是冷的,薄棉袄内只穿了一件棉毛衫,裹紧冷冷的细圆身体,她不冷,一定也感觉冷,拉住手臂,阿强感到她的颤抖,她的心一直也是冷的,知道留沪只有一年,从来不对阿强啰唆什么,但她的上海确实是没有未来的,是完全肯定的。在夜晚的理发店,镜里这对昏暗的年轻男女陌生对望,相看良久,都缺少表情。阿强为她拢头,烫刘海。美萍的白手如葱,经常出现在黑色的镜子里。她在厂里学的是加工铸铁件,学做粗车工,这是相当龌龊的工种,钨钢刀头碰到飞转的铸铁,就腾起一阵黑雾。她戴口罩、帽子,绝对珍惜自己的一双手,对婴儿那样当心,已经是要手不要命,一直违反车间规定,戴手套开车床。她私下里讲,就是给机器卷死,也要戴手套。理发师说,刘美萍的手,弄堂里是排第一的,如果她是外国明星,就要买保险,可惜是工人丫头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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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花样年华》

刘美萍和轻佻的小红,最喜欢荡马路,两人无心无脑,挽了手出双入对,像做一件最要紧的事,她们只要走到马路上,走过新闸桥,后面就有盯梢,她们认真走路,步态一样,低了头不理不睬,笑不露齿。

有次她们刚刚荡到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门口,盯了五站路的两个男青年就上来搭讪,当时只开口讲了一两句:“……小阿妹”,或“……妹妹”,只要刘美萍小红一回头,身体有反应,前后有一问一答的神态,不管表情是不理不睬,还是略显风骚,跟了几站路的几个“暗条”也就忽然扑上来,当场抓紧,使这个地段聚集了大量路人围观。四个人,两男两女,各自用细绳子扎紧一对大拇指,押到附近人民广场派出所去审查。走进里边,就喝令男青年坐到水门汀地上,袋里所有东西一件件慢慢摸出来仔细盘问,比如摸出一块手帕,审问:是不是想为女人揩嘴巴?揩过几次?摸出一卷桉叶糖,先数一数少了几粒,审问:是给哪个女人吃的?是放到女人手心里,还是直接放到她嘴巴里?不讲,一记耳光。美萍和小红极紧张,怕两个青年瞎讲,哀求派出所的阿哥爷叔,费尽了口舌,表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同这种瘪三,这种“摸壳”(上海黑话,即流氓、盯梢者)阿飞开口啰唆的……最后她们被释放了,讲定明早再来,每人交一份检查到派出所来。

她们许久不写字,对于回家写检查,深感庆幸,也很担忧,匆忙赶到阿强家里一一复述,阿强坐于破八仙桌对面发呆,文理不通,纸上踌躇,戳戳点点,绞尽脑汁,终于,她们请阿强吃了一客小笼,阿强最后交出了两张用“车间统计表格”写的歪歪斜斜字纸,让她们小心誊写,第二天他调了班头,陪她们去派出所交付了事。

一年后,美萍就去了安徽山里兵工厂,据说那地方永生永世在做手榴弹,很多男工人没老婆,因此上海发了一卡车女工去,据说美萍一到那边,立刻就被配了对,结婚了。再以后,美萍家调换了房子,离开了这条弄堂,也就失去了联系,阿强再没遇到过她,心里却一直记得美萍坐在理发椅里发的愿—假如她以后回到上海,路上碰见阿强,假如她抱着小孩,是一定会让小孩叫阿强一声爸爸的。

《洗牌年代》金宇澄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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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里,阿强换了不少钥匙,工厂屡合屡并,社办厂,经营部,联营合作,后来变戏法一样全部拆光了,水泥基础也连根挖掉,阿强最后归并到一个开发公司,做夜班看门,很多的大门钥匙、更衣橱钥匙在调换,只有家和理发店的锁一点没变。

之后就是,阿强的弟弟当了经理,买了汽车、两处房子,不再指望阿强能结婚,只望他可以与父母住新房子,老房出租。最后是,父母搬了家,阿强仍居此地。在弟弟眼里,家兄阿强一直是怪诞的,像关进老房子里一个老怪物。

这阶段,“前进”理发店变成“美美”洗头店,之后经常换租,但不再改变店名和“洗头”的内容了,装有粉红电灯的小店,很多年不再有女客人光顾了,却从不缺少女人驻守,但不管店主如今是谁,洗头妹们今年来自何方,都喜欢楼上的阿强,称他“阿哥”。

不上班的夜晚,他在店里喝五角一两“炒青”,和三四个贵州或者江西的洗头妹看电视,消磨时间,谈谈人生。他诚心诚意的老话就是,她们如果要让男人服帖,嗲比凶好,本店不会有正经男人光顾,不要抱任何希望,等以后改行了,不能回乡嫁人,也绝对不做“煤饼”(低档妓女),应该弄一个假文凭,到本埠正经地方上班,哪怕做擦桌子、订机票的小妹,才会碰得到心上人。最重要的是,决不透露自己的洗头身世。

这些老内容,阿强化得出无穷的谈资,洗头妹喜欢听,比较崇拜。东北老板娘和阿强也相当投缘,雨天没客人,阿强给她敲背捏颈,最后,她就端了钢精锅,到弄口万春面店买回一碗素浇面请阿强,缠绵之际,洗头妹们多数溜到阿强的三层阁嬉戏,吃阿强菜橱里的盐水毛豆,躺在床上,翻他的抽屉,看阿强历届女友的定情照片,吃他的苔条酥、鸡仔饼等小食。在她们来讲,留连这个房间,等于了解了这座城市遗留的过往回眸,丰富而杂乱,这里堆有过多的旧物,比如窗式旧空调一部,高低旧“华生”电扇两架,祖辈老马桶,铜箍脚盆,生铜痰盂,两大叠的陈年地摊杂志,壁上数幅真人大小的日本春宫过期挂历,按下开关,门口两个杂牌射灯和稀疏的圣诞彩灯珠就放光,干枯的广东金橘盆景,破旧的塑制圣诞树和发财树,嵌有“海洋世界”抬额的漏水玻璃鱼缸—都是父母搬家及邻居无法处置的“烫手山芋”,阿强还保存了他们遗下的1976年代自家打制的捷克式落地音箱,不少“文革”塑料唱片,1981年代老虎脚夹板五斗橱,以及小菜场丢弃的1983款“老板台”。两个旧冰箱,一是老家的单门“双鹿”,一是菊娣家1985式豪华“航天”牌冰箱,压缩器已坏,阿强用它做了菜橱。

电影《阿飞正传》

光阴如梭,阿强老厂的女工同事们,早已为人妻母,她们一般是文眉,盘着干稻草一样发式,替人看门面,当售货员,或居家打麻将、做饭,跳广场舞。她们都记得阿强,称他“柴爿王老五”,时常单独或结伙登门,在他的三层阁做客调笑,也翻他抽屉,观赏春宫挂历,打麻将,开传销会议,练木兰扇,敷贴廉价面膜,试减肥按摩膏,制菜会友。来客遇到有别的女人在,也不会生气吃醋。

不婚男人,即使如何花花草草,在部分已婚妇人眼中,总是处男的美好感觉。阿强很理解这一点,只要她们需要,必也一一满足。她们都是本分人,生活单调重复,唯有面对阿强,会唤醒她们的早逝的羞腆、活跃和心愿。阿强的话是老一套,希望她们对老公或情夫恩爱和睦,这是他作为男人很可贵的一面,从来不诋毁她们各自的配偶、意中人的得失,只望她们善作思考,知己知彼,要有感情,要有吸引力,懂得“一嗲遮百丑”的硬道理。这种密友咨询会议气氛融洽,增添了她们的感动和信任。

某些内心孤寂的妇人,把自家的陈旧生活重做精心调整,以期与阿强宝贵的会面。在她们看来,每月能和这个单身男人相拥合欢,跳一次早舞场(票价一元),中午在小饭店喝一小杯,然后到此休息一趟,就是最理想的人生目标,下午四点钟敲过,她或者她,通常就起身告辞,急急赶回家去准备晚饭。五点半、六点,做保安的老公回来,会对厨房里忙碌贤惠的发妻道一声辛苦。晚上,这类人家的妇人,一般都是早早就寝,绝不单独出门的。

一个燠热夜晚,在父母家吃饭、打完八圈麻将的阿强,出门等末班车。

车站上只有一个妇人。久等不见来车,阿强看那妇人,她也看看阿强。窥见对方是他熟知的气质和阶级,阿强沉默一会,搭讪道:这么多物事,拎到啥地方去?对方不说话,问之再三,她低头顿了顿轻声道:——是衣裳,去汏衣裳。

她脚下有两个鼓鼓的塑料马甲袋。阿强沉吟道:到我家里去洗?我有洗衣机,独用水表,有龙头,我一个人过日子。

妇人看看他,低头不说什么。

后来车来了,两人前后上车,车厢哐当哐当摇晃,妇人拎着两个袋子,不和阿强讲话。但是,等阿强下了车,她却跟了下来。阿强在前面走,她后面跟。阿强想替她拎一个袋子,她低着头,不松手,不说话。阿强只能走,让她跟着。

午夜时分,两人在路上几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都不说话,坚持自己拎袋子,跟着走,一直不说,跟进了后弄堂。

等走上三楼,两人都已经汗津津的,阿强开电扇、空调,倒一杯冰茶,拖出床底的脚盆备洗澡水。妇人也不闲着,摸到楼下搓了毛巾上来,低头擦篾席,擦枕席,后来就和阿强一样,洗了澡。房间里静,只听见水声。

远处高楼上一个霓虹灯牙膏广告,一部分映在黑瓦和窗台上,一部分在床头上打闪。阿强躺在席子上。

不久,妇人也在席子上躺下。阿强把电扇调小了一挡。

笛·2015 金宇澄 绘

两小时以后,阿强醒来了。

天还没有亮,听到楼下水斗里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知道那妇人没有睡,她一直在下面洗衣,没用洗衣机。

他再次听到声音,天已经蒙蒙亮了,声音静了下来,隐约的塑料袋声响——她是把洗好的大叠湿衣服装入袋子?过一会她轻轻上楼来。

她离开床一段距离,站着,低头对阿强说:我走了,衣裳洗好了。

她就这样下楼,这样走了。

黄昏接近尾声,底楼“美美”的门面正逐渐沉陷下去。街区绵延的黑色瓦脊,在浑浊中演化,爬入苍茫夜色。闸北民居繁星样的黄浊灯光,发着抖,哆哆嗦嗦,点点盏盏,不断闪烁出来,逐渐化为大面积的光晕,逐渐浸染洇湿,如密集的菌丝体,细微而旺盛,这就是阿强的闸北。电台女人滚珠般报出股价,如昏呓呢喃,如咒,如诵经文。胡琴声,车铃的叮叮声。生煎,荠菜香干,油焖茭白,腌鲜,葱烤鲫鱼的镬气,一个妇人叫:“小妹!小妹呀!”新闸桥上,西风里是匆匆不绝的归人。东南方面,屏风般无以计数,直插天穹的是宝顶玉宇,耀眼广告牌的明亮海洋。苏州河在阴影里凝止停当,如今驳船稀少,不再有嗡嗡的汽笛声了。

阿强一直单身,一月数天在父母家混饭,有一点小积蓄,加上有限几个工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满足的。

有一天,他对老板娘说,如果他是有妻小的上海男人,他这种条件,过普通男人那种生活,肯定是早就白了头发的。

注:此文曾无偿给某导演改为短片《少年血》,据说获得西亚某电影短片奖项,笔者至今未知是否注明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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