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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年代》剧照

上一章有所修改。这一次的更新会从修改部分开始。

第二十三章:未名社(节选)

合作社取名叫“未名社”,参与者多是旧友。开张那天,他们一班人去捧场,去了后才发现,陈思珍早就认识那里的轮值社长瞿尘。之所以说是轮值,是因为未名社并没有固定的老板,他们采用合作社的模式,就是为了打破老板中心制,采用发起人共管、会员共治的模式来经营社团。

瞿尘的日常身份是一位编剧。编剧是一项贫富分化悬殊的职业,而瞿尘的经济状况属于中上层。他的作品已经登陆过院线和电影节,在京圈和沪圈都积攒了一定人脉。三十出头,已经熬过了要替知名编剧打工的阶段,可以自己独当一面,与导演和制片人直接对线。在业内,非二代出身,四十岁不到能有这样的话语权,足以彰显他出众的能力,但他为人低调,网络上除配合业务外,绝少营销自己。见到新人,从来也客客气气,不以权势压人。若非陈思珍提起,他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职业。

在合作社,青年们围坐一堂,讨论亲密关系、劳工议题、性别议题和身份政治,瞿尘从他们身边走过,上去阁楼,跟陈思珍、张晚意讨论的是“青年的老化”。

事情缘起于一场网络的骂战。不是老人骂青年,却是青年之间的撕咬。青年对青年的敌意,比老人更恶毒、更残酷。那是一种带着嘲笑口吻对同胞的诅咒,是一种大义凛然的姿态,加入到血的游戏。这使瞿尘感到惶惑,进一步联想到过去的历史。

他近来在撰写一部历史剧的剧本,手头有鲁迅作为参考书。他感兴趣的是中后期的鲁迅,一个相比早年更加矛盾的鲁迅。在他阁楼设置的小书柜里,有鲁迅的《野草》《故事新编》和《两地书》。他对陈思珍跟张晚意说,鲁迅中后期的一个困惑,就是新青年一定比旧人好吗?启蒙后的一代人,是否就比旧人更进步,更能担得起社会革新的责任。鲁迅曾经是进化论的拥护者,认为“一代新人胜旧人”。在《狂人日记》里,他呼吁“救救孩子”,对已经被吃人的历史束缚乃至同化的旧人,其实已不抱希望。但是到1927年,尤其是四一二事件、四一五广州大屠杀等事件以后,当鲁迅看到“五四”后的青年,把玩着血的游戏,看到他曾寄希望的新人,有那么一部分却流露出和旧人一样的残酷、恶意和麻木,他其实对自己过去的信念有巨大的动摇。

《答有恒先生》里,他说:

“我的一种妄想破灭了。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现在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如果对于动物,也要算“暴殄天物”。我尤其怕看的是胜利者的得意之笔:“用斧劈死”呀,……“乱枪刺死”呀……。我其实并不是激进的改革论者,我没有反对过死刑。但对于凌迟和灭族,我曾表示过十分的憎恶和悲痛,我以为二十世纪的人群中是不应该有的。斧劈枪刺,自然不说是凌迟,但我们不能用一粒子弹打在他后脑上么?结果是一样的,对方的死亡。但事实是事实,血的游戏已经开头,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我现在已经看不见这出戏的收场。”

但鲁迅并非全然对青年死心,他后来加入左联,声援革命青年,帮助萧红、萧军、柔石这样的青年写作者,仍流露出他对青年、对理想主义的爱护。只能说,国民革命、清党运动、南方社会的现状,让鲁迅对“新与旧”有个更复杂的认识,对进化论和启蒙进一步去魅。鲁迅相信没有历史包袱的青年更可能肩负起社会变革的可能,但他同时意识到,此地的青年若无正义之心,很快会变成老人,此地的青年若无弱者之同情,会酝酿出比保守者更血腥的残酷。所以,重要的不再是“对青年的崇拜”,而是去思索,许多青年为何过早衰老,为何会在看似进步的光晕后,表现出更守旧、慕强、崇拜权力的一面。为什么那些看似激进的青年其实更保守。这是困扰着晚年鲁迅的一个问题。

二人恭敬地聆听,纷纷陷入沉默。这铁月亮般沉重的提问,令她们一时难以回答。走下阁楼,青年仍在流动,二人加入人群中,起先附和几句,继而又再度沉默。仿佛领略一颗颗炽热的心脏,已经燃尽了她们的表达欲。然而在热烈的另一边,却是默契的低头,是一团未名的黑云,笼罩在沉默者的头上。

有些事她们以为消失了,原来并没有,它依然以某种方式,在地表慢慢生长,直到有一天,人们再度被冲天火光召唤,它在黑暗中显形,犹如墙壁裂开的缝隙,夜晚深处,反使他们认出同类,而他们在火焰前相拥,在缝隙之处举起手电。大停电,无数个光明却又停电的越晚,人们的眼睛适应黑暗,手电之光成为信号。

那阵子,大地上飘浮着灰色的云层。暴雨之夜来袭,人们像是暴君名下的子嗣,在宫苑中分担着共同的恐惧。一些不安的事如暗流涌动。关于消失,关于未名,关于无法写于笔端的文字。就连祝福,都如同一首悼亡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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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夜晚的母兽

陈思珍怀疑瞿尘不是对她没兴趣,就是性无能,但这反而加深了她对这个男人的兴趣。她对张晚意说,这并非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是有聊天记录为证。在聊天记录里,瞿尘对她说过一些若有若无的话,可是他们的前三次见面,瞿尘对她的身体却是碰都不碰一下。“这太蹊跷!”陈思珍说,“如果他对我毫无兴趣,为什么主动说那些话?又为什么人前正经,人后约我?可如果他想那件事,又为什么对我碰都不碰?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对我感兴趣,但他又是一个性无能!”

张晚意捧腹大笑:“人家约会时尊重你,反倒成了你说人家性无能的依据!”

陈思珍一副真理在手的样子说:“我可不是瞎说!这年头,男的可急色了,有那个念头的,不等三次约会就能把你生吞活剥,对女人最安全也最绅士的,恰恰是性无能!更何况,文人中那个不幸的人也是蛮多的,全都是耍嘴皮子,真刀真枪了跟个漏水管似的。我倒认为性无能是个优点,这一来使我更有安全感,二来使我相信,他的不足使他不会对我有过高要求。否则,以他的能力和履历,我们的关系就太不对等了!”

“人都没跟你成呢,你就关系了。”

“我看人很准的,错不了!”

姐妹坐在计程车的后座上。夜色流离,二人继续在车内谈心。男人不在场的场合,女人更放心把对男人的看法说出来。

“说说你们的第一次吧。”

“哪来的第一次?”

“第一次见面。都聊了什么?”

“我们聊的东西可正经了。”

“没说不正经。”

“那天,我和他在朋友家看了滨口龙介的《偶然与想象》。”

“那么快有资源了!”

“偷偷看的。正好滨口还有另一部新片,改编的就是村上春树的同名小说,名字叫《驾驶我的车》,我们就这样从滨口聊到村上,顺便聊到他的性爱描写。”

“村上的性爱描写……”

“可以和贾平凹竞争一下金酸莓奖。”

“你们都聊到这个了,有继续下去吗?”

“没有,他不避讳说这些,但不会发展到身体关系。”

“该不会,他真的是一个性冷淡。”

“不知道。我问过他,关于那件事,他说,太轻易得到,反而会过早失去。”

“那你呢?你认识一个男生,很快和他发生关系吗?”

“怎样算很快?”

“前三次约会?”

“说不准,看感觉啦!感觉到了,什么道理都阻挡不了!”

“我觉得男人都那样,他们见到喜欢的女人,第一眼都会想要。”

“你看喜欢的男孩子也会吧?”

“当然了!如果不能吸引我,为什么要谈恋爱?”

“一眼定生死吗?”

“八九不离十。外表、谈吐、呼吸、气味,整个人的感觉,见一次面就知道了。我是觉得,男人本质上都差不多,那不如找自己看着喜欢、聊得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更渴望一段持续的亲密关系。”

“你知道吗?瞿先生在合作社跟我很礼貌,和别人一样的礼貌,但离开那天傍晚,我就收到了他的私信,他主动约我去看电影。”

“听起来,怎么像是一个海王。”

“他挺懂的。我们就像捉迷藏一样。”

“你很享受这种感觉。”

“是在玩火吗?我不知道。但他一方面引诱我,一方面又迟迟不亮出底牌。”

“也许,他跟别的女孩也这样。”

“如果我爱上他,我会因此吃醋,但现在我还没有。别说我了,你呢?”

“我?我最近没什么艳遇。”

“你会喜欢瞿尘这样的男人吗?”

“说实话,我不了解他。我对知识分子男士总是很怀疑。”

“为什么?”

“他们擅于用高雅的言语包装低俗的行为。”

“但他们也挺脆弱的。”

“他们脆弱时反而可爱一些。”

“其实他们跟其他男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更有口才罢了。”

“我以前认识一个海归男生,我坐了一晚上,听他从卡夫卡、卡尔维诺聊到乔伊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那高端的噢,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左手文学,右手政治,就跟你在任何中产阶级文人聚会看到的一样,首先总是很彬彬有礼,然后就默契地叹息,再然后,就特别丧,特别绝望,可明明乞丐还在沿街乞讨,流民们被赶出城市,而他们还在大都会优雅的场合里谈论着文艺。这时候你就会有一种悬浮感,一种配合他们演戏的自觉。有时,你确实共享了他们的难过,但很快,当你发现你难过的是自己在城市买不起房,而他们难过的是一种宿命般的虚无,同时又把这种难过变成一种习以为常的消遣时,你就会从这种共鸣中抽出,意识到彼此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毕竟,在那里,还有很多一边说着绝望,一边利用同情睡女人,又在第二天冷眼相对的人,这并不违法,只是也不像他们所说的艺术那般高尚罢了。”

“言归正传,说说你喜欢瞿先生的原因吧。”

“他总能捕捉到我对话里的信号。”

“或许,你跟他是一类人。”

“遥远的相似性?”

“所以,你现在唯一的担心是他对别的女人?”

“可以这么说……”

“突然想做一个游戏。”

“什么?”

“还是不说了。”

“话别说到一半。”

“你找一个可信任的漂亮姐姐去接近他,看他是什么反应。”

“说什么呢!真擦枪走火了怎么办?”

“那说明他不值得你交付。”

“但看着他和别的女生亲昵,心里总不是滋味。”

“总好过交往后才发现。”

她们的谈话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或者说,对话的流动,而非明确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他们谈话的根基。计程车穿过繁华闹市,到达他们所住小区的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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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陈思珍后,张晚意在苏州河边独自散步。这条河使她想起故乡的岁月,故乡的河流清清浅浅,流过圆孔小桥下,徐徐入海,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雾。她记得,河岸边建筑低矮,抽烟女人在楼上斜目而视。雕塑、板凳、沉默阿仔,小平房、烂尾楼、枯枝败叶,红色灯牌,按摩店。坐公交车到海边,夜海在耳边一阵阵咆哮。

晚来寂静,她的耳边听到轮渡声。扶着栏杆,她想象一头海兽的呼唤。这只离群的海兽,浮出水面,又兀自深潜,她曾与海兽有缘,而今难以看见。

夜晚薄云,红月高悬。眼前幽暗小路,终点废弃工业区。而今已改造利用,红男绿女征食酒宴。不远处是新上海滩,源源不断的靓女从后门走入。

她走在路上,幻想大楼曾发生的情事,看见废墟,想象一个无人知晓的雨夜。一位二十一世纪的包法利夫人,在她的潘多拉魔盒中走出。她受刑的部位,连起来是一座十字架。而沉睡在魔盒的,还有萨福、潘金莲与芬妮希尔……设想她们一并在雨夜被唤起,风声鹤唳,雨水在窗上打个不停。脚踝、大腿、耻骨、肚脐、腰肢、乳房、锁骨、耳道、嘴唇,手被摁在废墙上,腋窝经过雨水刷。她闭上双眼,在潮湿的花瓣里看见宇宙,一开一合,任由整个雨夜向自己倾倒。

端庄的包法利夫人,在夏尔医生的隔壁与潘金莲相会。嗜读症患者被浪漫爱所折磨,她们的体液浸湿男性文人写的梦话。意识和身体分离开来,有限的人沉入无限的幻想。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盗火者与火焰玉石俱焚。在别人眼中,她只是平静乃至沉闷地度过了一整天。但是对她来说,那已经是梦幻的一个世纪,她和她的影子,在现实与虚构的虫洞里整夜呼吸。对她来说,幻想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的无限空白,它不是以一种固定的、可以观测的形式存在,而是透明虚幻,却存在于人生活的时时刻刻,譬如一台制造星空的机器、一头可以行走的鲸鱼。

那无法被命名的全部,以幻想的方式存在。

那天夜晚的道路无尽,城市辽阔,举目皆是陌生。她们走到一条漫长的路,不知走了多久,依旧看不到尽头,这给了人们思考的闲暇,以走完马路的名义,逃离世俗生活的烦恼。然而,路终究也是世俗的,施工塔吊车的轰鸣,扰乱了异乡人的清梦,她们抬头看天上突兀的长臂,一只脚踏入历史和现实的断裂口。

她们走进一个逼仄的房间,废墟似的,冒着热气。她们做爱,沉默,又做爱。抱紧彼此,聆听求救信号一样的呼吸。一起淋雨,进入红色的世界,寂寞的孩子,迷迷糊糊地堕入一团星云,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所有色彩都被放大了百倍。

她关上灯,在爱侣的耳朵里,轻轻一点微小的潮湿,有野蛮生长的阳光,这阳光充满着甜腥的味道。现在没人找得到她们,水下王国,克苏鲁发出呼吸,只有心上人能听到它的召唤,河童跳进镜子里,追随影子的脚印,在等,一阵来自对方的风,如火的眼神,若是旁人看到,也一定知晓野兽早已融为一体。

她们一同被热水冲刷,像是两块被大陆遗忘、海水侵蚀的岛屿。待到归家,她用喷头对准自己的身体,晶莹的水珠结在耳垂上,流入嘴唇。当整个肉身湿润时,她哼起了萨蒂的吉诺佩蒂歌舞曲,一个人时,她喜欢听萨蒂的曲子,那不是控诉,也不是撒娇,只是源于时间的感伤。落空。她轻声念叨这个词,说自己想家了。她问她多久没回家,她说,只有春节才回去。她说,自己想念故乡的荔枝和糖水。故乡晚间多雨,芭蕉叶摇摇晃晃,雨落之夜,卖凉茶的阿伯急收摊,帘幕低卷,天色由红转暗,云层像螺旋一样变化,轰隆一声,雨声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