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悬崖的呼叫[日本]夏树静子

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在编辑室,我见到了她。苗条的身材、得体的白色职业套装和修剪整齐的短发,这个女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这里还有《美术新志》吗?”我边递名片边问。这是一份已经停刊的杂志,但是有人希望能得到该杂志昭和三十三年、三十四年的合订本,并将信息登在了《布告栏》上,这是我任职的《西部日本新闻》的一个栏目。

“有,可以转让,但是杂志有些重,我住的地方也有些远……”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既不能说是热情,也不能用冷淡来形容。“如果能送来,运费可以由我们承担,也可以……”女人仍在打量着我的名片,还露出一丝惊喜的神色。“泷田慎一君,您是福冈修悠高中三○届的吗?”“对啊。”

“你们班有个叫西川杉男的同学,您还记得吗?”女人兴奋的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我搜寻了一下那时的记忆,回忆起那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他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您也许已经忘了吧,不过我丈夫倒是经常提起您……”看我一直没回答,女人兀自判断说。“不,我记得,他后来考上了艺术大学的雕塑系,后来,就一直在从事相关工作了吧?”“五年前的一场车祸,伤了他的眼睛。从那以后,他整个人就垮下去了,再也没有工作的激情,回老家消磨时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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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中间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团沉闷的空气。“您说您家离这里很远?”我换了一个话题。“我们有一间小雕塑室,位于芥屋大门的海边,那里风景怡人,而且很安静。”女人暗淡的神色终于恢复了一丝光亮,“我丈夫的朋友不多,您是为数不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

她这样说让我感觉很意外,自从毕业以后,对于高中同学,别说是见到,就连听到他们的消息都很少,这似乎是第一次。“和您谈这么多,是不是有些突然呀?不过,还是希望您有机会能光顾寒舍……”她眨了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说,“说不定我丈夫看到您就能重燃工作的激情呢,再者,还涉及出让《美术新志》的事宜……您最好还是去一趟吧!”面对这个脸颊微红的女人,我还真不忍心拒绝,便邀请她去喝茶,她也爽快地答应了。

在远离报社的一家幽静的茶室里,她的眼睛总是紧盯着我,我们谈了很多。直到要分手时,我才想到了一个问题:“真不好意思,太太,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呢?”“西川麻衣子。”又一次的视线交合,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九月初,一个星期六,我驾车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小庙旁边,已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附近几乎没有任何人家。

我下了车,看到了穿着一双黄色橡胶凉鞋、头戴草帽的麻衣子,她叫了我一声。“看到那边的悬崖了吗?以后我会带你过去,在那上面,能将一切美景尽收眼底。”麻衣子指着悬崖对我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像一根巨大柱子一样的悬崖。西川夫妇的房子有些破旧,紧邻大海。

西川杉男站在门口,看上去极度虚弱,和中学时代相比,已经锐气尽失。“真高兴你能过来!”对于我的到来,西川由衷地高兴,热烈地和我握手。久别后的重逢,在谈了彼此的经历和一些同学的情况后,我们居然再无其他话题可谈,两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听说你的眼睛在车祸中受伤了?”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了一个矛盾的问题。“眼睛有些模糊不清,每隔几天就会头疼得厉害,不过没关系。”

“在您来之前,他就非常期待,现在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麻衣子端来了饮料,说道。多了一个人,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带您参观一下我家吧?”麻衣子话音刚落,我就站了起来。西川待在雕塑室,麻衣子自己带我参观,雕塑室的对面是个浴室,一扇窗子面朝大海。里面则是卧室和厨房兼餐室。

最后,麻衣子让我在餐室坐了下来。“今晚就别回去了,在这里可以吃到新鲜的鱼,从窗户就能看到大海。”她亲切地说。和麻衣子待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和西川,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我没有拒绝她的提议。晚饭后,西川几乎彻底沉默了,我也沉醉于月光笼罩下的海面景色,不时还能听到摩托艇的声音。

九点半左右,麻衣子应该是出去了,因为卧室和浴室内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到大门打开,是麻衣子回来了。她看到了我在注视她,就赶忙脱下凉鞋,锁上门,直接进入了卧室。我不知道麻衣子去了什么地方,但白天看到她曾进行了仔细的打扮。我坐回了沙发上,西川也睁开了眼,我很好奇他是否也察觉到了麻衣子的外出,还是根本就不想过问。

第二天午后,麻衣子带我登上了那个落差有二十米的悬崖上面,她给我仔细介绍了一番,包括半岛和岛屿的名字。“泷田君是哪里人呀?”“在东京长大的。”“东京……”麻衣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我想问她如何排解生活中的寂寞,但终究没能问出口。我将视线转移到了西川家的对面,看到一栋红白相间的别墅,别墅附近还停泊着一艘摩托艇。当晚,我仍然待在了西川家,西川尽管还是沉默寡言,但看得出对我能留下来,他感到很开心。晚饭后不久,西川就进卧室休息了。剩下我自己躺在雕塑室里的沙发床上,餐室里已经没有了动静,外面又传来了熟悉的摩托艇的引擎声音,不久又突然熄灭。

睡不着,我来到了屋外,走在凸凹不平的坡道上,远远看到前面一辆白色的“伏尔伏”车停了下来,走下一男一女,女的居然就是麻衣子,我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隐隐约约看到男的是个瘦高个,在即将走到门前时,男子抚摸了一下麻衣子的秀发,并做出准备拥抱她的动作,但娇小的麻衣子却挣脱了,一个闪身进了门内。

男子在门前站了片刻,转身离去。这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也许是嫉妒吧!两周之后,我居然在报社附近看到了一辆白色的“伏尔伏”,我心想不会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辆车吧。

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一个高个子男子手持一把猎枪从猎枪店中出来,上车开走了,我敢肯定他就是那晚送麻衣子回家的男人。“刚才离开的那个男子,你认识吗?”我推开了猎枪店的门,问一个老板模样的胖男人。“那是草下君,可是我们的大主顾,他的父亲据说是个银行家。”老板毫无保留地说。“他是不是住在芥屋大门的一幢别墅里?”

“对啊,是东京人,为了治病才在那里疗养。”回到报社后,得知麻衣子又给我打来了邀请电话,于是我决定再去一趟他们家。到了西川家已经晚上八点了,身穿一身蓝色衣服的麻衣子出来迎接我。西川独自划船出海了,她说他喜欢一个人身处什么也看不见的海上,这样心里才会感觉踏实一些。“你还想继续这样的生活吗?”喝着她为我准备的饮品,我问,因为我感觉我们的心离得更近了。

麻衣子没有说话。“你看上去是为了丈夫牺牲了自己,不过,你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吧?”麻衣子吃惊地看着我,我迎着她的视线,那种力量仿佛一瞬间就冲破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因为你背叛了他!”“不是这样的!”麻衣子痛苦地说。“我亲眼看到你和那个草下……”“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我只请泷田君你相信我!”她非常激动地说。看着麻衣子楚楚动人的样子,我决定相信她。

海面上突然传来猎枪声,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我居然一下子紧紧抱住了麻衣子,她没有反抗,柔若无骨的身子完全倒在了我怀里。“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西川想要的生活,不过,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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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将得到新生,请相信我!”我猛一用力,吻了她一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是那么真实。第二天,西川见到我之后,情绪非常好,和我谈了很多。当晚,他仍说要去划船,甚至装束都换好了,但在出发前最后一刻,他突然决定留下陪我喝酒。当一瓶酒被我们喝下去三分之一时,我借口到门外看了看,发现麻衣子的凉鞋不见了,“我只请泷田君你相信我”这句话犹在我耳畔回绕,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说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失望。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去后更加没有节制地喝酒,西川尽管没醉,但也有些脸色苍白、语无伦次了。九点,西川说:“我去洗个澡,醒醒酒,先失陪一会儿。”西川走进浴室不久,海面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厉呼救声和惨叫声。“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西川走出浴室问我。“悬崖那边,难道是……”西川说不下去了。“我出去看看!”“拜托了!”

我开车向悬崖方向驶去,中途没发现任何人,下车到了悬崖上,也没有人影,二十多米深的悬崖就像往内切割而形成的。在悬崖的狭窄处,我发现了一只女式的橡胶凉鞋,上面还有血迹,很可能是麻衣子的,我的心开始急剧跳动。“麻衣子!”我向大海喊了几声,但都被风浪声吞没了。

我将车开到了小庙附近,一个中年警官赶到了,又和我一同驱车赶往悬崖,外面大雨倾盆。在我们赶到悬崖的同时,西川也跑过来了,喘着粗气,他说在海岸上什么也没找到。当他看到我手中的凉鞋时,身子顿时瘫软下去。我不忍心看到这个低声抽泣着的男子的痛苦,呆呆地望向大海。

案发后一小时,麻衣子的尸体在西川家以西大约五十米处的海岸旁被发现,尸检结果证明,她是被人从背后用刀刺中心脏而死的,随后被推下悬崖,又在海中漂浮了一段距离。现场发现的凉鞋,正是麻衣子的物品,上面的血迹也相符。

麻衣子的死亡时间在九点至九点半,我和西川是在九点十五分左右听到呼叫的,也证明了这一点。麻衣子遇害后,西川终日在家里发呆。据他说,半年前,他们买了一千万日元的人寿保险,他和麻衣子互为领受人。除此之外,对案子的侦破,他就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向警方透露了麻衣子和草下的关系,警方经过调查,发现案发当天,草下从傍晚就一直没有外出,他的女用人和主治医生都可以做证,因此,他的嫌疑很快就被警方排除了。我并不相信警方的结论,一天,在一个碎石路上,我埋伏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草下。车上就他一个人,那把猎枪放在后座上。我站在路上挡住了他的车,车停下了,他打开车门走下来,我上前扭住他的胳膊。

草下看上去高高大大,但非常孱弱,一下就被我制伏了。“我想问问你麻衣子的事情,走,到悬崖上去!”“就在这儿说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悬崖对他而言就是作案现场,所以不敢去。我不管那么多,用力拧了拧他的胳膊,他只好跟我往悬崖走去。“别往上走了,可以吗?”将要踏上悬崖之际,草下突然停下说。

“好吧,说说你们什么关系!”“没有关系。我们半年前认识的,只是一起出去开车兜兜风,或乘摩托艇在海面上穿行,但是,她几乎不说什么话。”“那你为何要杀害她?”“不,我没杀她!”

草下尖叫道。“你想对麻衣子图谋不轨,那天晚上,她又拒绝了你,恼羞成怒之下,你就捅死了她……”“不是这样的,不要胡说!”草下极力为自己辩解。“还是去悬崖上吧,麻衣子的阴魂可能还在那里等着你!”我抓起了他的双手。“不要!我有恐高症,去那种地方,心脏会受不了的……”“你就是在这儿杀的人吧?”

我还是将他拖到了悬崖上。草下不再吭声,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这时相信了他真有恐高症,事实上,他的猎枪也是用来虚张声势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去杀人。在十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去拜访了麻衣子的姐姐峰岸佳子,佳子正在坐月子,她的丈夫也在国外出差,因此没办法去麻衣子家里。

佳子是个中年女性,和麻衣子有几分相像。进入她家会客室,经过略微寒暄,便进入了正题。“麻衣子还有没有别的比较亲密的异性关系?”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佳子摇摇头。“你感觉最近麻衣子的生活状态怎么样,是否满意?”“应该是吧……她说为了西川,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出。”“这是她的偿债方式。”佳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西川是在麻衣子开车时眼睛受了重伤,麻衣子尽管只是受了点儿轻伤,但是这件事对她的心理创伤却是极其严重的,她以前很开朗,喜欢游泳……事故后,我去探望他们,她对我说要一辈子伺候西川,她认为这样就可以偿债了……我想应该能有一种途径让她走出这种状态,谁知道……”

佳子双眼盯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你说她喜欢游泳?”我问。“对,还有跳水,也很拿手。”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跳水”这俩字。看到突然推门而入的我,坐在藤椅上的西川,有些紧张。“你来了,就好像麻衣子还在这所房子里。”西川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杀害麻衣子?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她发出尖叫声的时候,咱们不是都在这里吗?”“是的,但是麻衣子并不是在发出惨叫声的时候被杀的。”西川装作不明白,呆呆地看着我。“从听到惨叫声,到你赶到悬崖,中间用了太多时间,为什么在那样的非常时刻,你还有心情去换衣服?

当时你正在洗澡,是个正常人都应该简单地穿上衣服,飞奔过去,可是你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更让人费解的是,你居然还换上了衬衫和长裤……”西川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早在半年前,你们买了一千万元的人寿保险,从那时起,你就制订了谋杀她的计划,并让她接近草下,我和草下都被利用了。”“错了!在那天之前,我从未打算杀害麻衣子。”西川竟然承认了,他说,“其实我并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早就想重整旗鼓,返回东京,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但是我却连搬家的费用都筹集不到……”

“所以,你想到了人寿保险。”“麻衣子也同意我的想法,她说过为了我她什么都可以干。”“我想并不包括将她杀了吧?”“开始,我的计划是让她假装被杀,这样才能拿到保险金,为了更保险,我让她故意和草下搭上关系。她假装被杀后,草下最后也会由于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所以我也并不是要陷害他。”“你让我来的目的,也是充当你不在现场的证人吧?”“是的,可是,在麻衣子同你见面后,一切都改变了。我没想到,你居然在她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她放不下你了……”

“将那天的真实情况给我说出来!”“前天,也就是我去划船那天晚上,你来了,我们计划第二天行事。具体计划是:让麻衣子跳下悬崖,之前要在鞋上弄上自己的血迹,并发出惨叫声。因为她是跳水选手,游泳水平也很高,因此不会出什么危险。她游一段距离,回家换好衣服后就前往东京隐藏起来。等我料理完后事,领了保险金,就去找她。

事情的最后结果可能是:尸体随着汹涌的海水漂走了,案子不了了之,麻衣子隐名埋姓,我们依然过着夫妻的生活……”西川悲痛的语气中充满了惋惜。“然而,计划实施前,麻衣子突然告诉我,可以按原计划进行,保险金也归我所有,却让我忘了她,并允许她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西川毫无顾忌地直视着我:“我无法相信,我一直深爱着的妻子居然背叛了我,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事发当夜,你听到惨叫声出去后,很快我就找到了麻衣子,将她的衣服藏好,我对她进行了最后的劝说,然而,她就是不肯回心转意,另一个男人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内心。我心灰意懒,就掏出了藏在口袋里的小刀,我不能让她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你之所以换衣服,是为了掩盖上面的血迹?”

西川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儿,他用尽是怒火的目光瞪着我,可是瞬间,他的目光又暗淡了。“是我打错了算盘,我为了不让麻衣子被别人抢走而杀了她,但是,没有她我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的……”西川颤巍巍地走向了壁橱,取出了那瓶喝剩下的威士忌,我还没看清,他就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让我最后再喝点儿吧!”

西川有些绝望地说。看到有一种白色的粉末在酒杯中快速溶化,我急忙向前,抓住了他的手。“你就成全我吧,让我去死!”我们扭作一团,玻璃杯被打碎在地,我紧紧地按住了他的手,并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去,我要将他送到法庭上接受审判。只有到了那时候,麻衣子的灵魂才能摆脱西川的诅咒,而在我的心中永远安息。

【本文节选自《挑战逻辑极限的经典推理故事》,作者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等,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