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的深山老林里,有一个老虎洞,里面住着一只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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伥鬼与我倒是熟识的老伙计,从我小时候就经常一起玩的。老虎洞的崖壁上面有很多的金钱草,晒干以后可以卖钱,我经常跑去山上采了拿去卖,得了钱,就拿去买一些零食、玩具什么的,父母也不大管我。

有一次夏天的时候遇到了暴雨,那种说来就来的夏季常见的暴雨。本来还是白日精光的天,突然就布满了乌云,几个闪电之后,瓢泼的大雨就下来了,我只能去老虎洞里躲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伥鬼。

他是个年轻人,大概比我哥大一点、比我爸小一点那样,看起来很有上进心的样子,走起路精神抖擞的,仿佛不赶快点就会错过什么事情。他穿的衣服跟我们不大一样,我穿的是个细棉布的褂子,化纤的裤子,一双塑料凉鞋。他却穿着一件长衫子,衣领、衣襟和袖口居然还绣着“回字不到头”的花纹,脚上是一双白底黑面的鞋子。他这种衣服我只在京剧里面看到过,我问他你是唱戏的吗?他就哼的一声,很生气的样子,接着就是什么“上九流”、“下九流”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他说他被老虎吃了,在这里做伥鬼呢。

他说做伥鬼这一道,也是看运气的。他属于比较倒霉那种,被老虎拖回洞里才断气,所以在这深山老林里做伥鬼。有那种运气好的,大路边上就断了气,找人投胎是很容易的。

我有点迷糊,就问他,“在哪儿断气就在哪儿做伥鬼吗?”

他说是的。

我突然就感觉后背心里面的汗毛全部竖起来了,脚底就像被浇了沥青,想跳起来却被粘住了。

他说好不容易逮住你一个,你得跟我进去被老虎吃掉,然后他就可以投胎了。等了好久好久,他也不容易,现在外面什么朝代都不知道了。今天你一个小孩子,你跑不掉了,容他跟老虎说一说,一口就咬断我脖子,不疼的。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手脚并用的往外爬,却突然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原来是他抓住我扛了起来。我用力的踢、打,却一点用都没有。不一会儿他就把我扛进了老虎洞的深处,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洞口一点点光。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这里虽然叫做老虎洞,但是实际上已经没有老虎了。这地方的老虎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已经被打死了,后来“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之类的,周围的老虎都被打死了啊。

我说:“你等等,老虎已经死了啊?”

伥鬼登时愣住了,然后我就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摔得我生疼。等我从眩晕里面回过神来,才发现他蹲在洞口嘤嘤的哭。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把人家都弄哭了,就爬起来坐在他身前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伥鬼抬头看了看我,说:“我以前也是有名字的,不过我忘了,你叫我老伥吧。”

“老张?”

“老伥。”

“老常?”

“……差不多就这样吧。”

老伥说他本来是去省城成都赶考的,路上就被老虎叼走了,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那老虎也不听。回到洞里咔嚓一声咬断脖子,就此祭了老虎的五脏庙,在这里做伥鬼。老伥说是记得有一次好多人闹哄哄的跑来,拿着56式7.62毫米半自动步枪,几枪就打死了老虎扛走了。他倒是没想过老虎死了,伥鬼怎么办的问题,当时他看人多,早就跑得远远的躲着,今天我一说他才想起这个问题:

老虎死了,伥鬼怎么办

老伥怎么办,关我屁事。我只是个农村小男孩,鼻涕邋遢的,身上衣服永远都有破口,我咋知道伥鬼怎么办。

雨停了我就没管老伥,自顾自的下山了。

大不了老子以后采金钱草,不去老虎洞那边就是了,这东西哪儿不是嘛。我倒不是怕老伥把我扛走去喂老虎,我是见不得他哭哭啼啼的样子,一个大男人,不对,大男鬼,哭成那个样子像怎么回事嘛。

第二次见到老伥是在我家附近的水井边上。

我说咦,这不是老伥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伥说他晓得老虎死了,怕是投不了胎了,就没事干到处跑,不再守着那个老虎洞了。我说来都来了你坐外面干啥,你跟我进去坐坐呗。老伥说不了,你那家里阳气重的很,就这水井里阴气足,待着舒服。我说那好吧,我还要回去写作业呢,不然明天老师打手板。

老伥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对我说,你还是个读书人啊?

我说嗯呐,我是读书人,小xuo生,成绩还挺不错的呢。老伥说那好啊,以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什么的。反正我也没事干,就教你点诗文吧。

我说好啊,你怎么教我?

他说你回去把你的书拿过来,我给你讲,讲完了不懂的你再问我。

我就去把课本拿过来,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

老伥说你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说这是我的课本。

老伥站起来就是一顿子曰诗云什么什么的,我立刻就听不懂了。

我说你可能就懂点语文什么的吧,他只好拿起我的语文书翻了看,看了好半天看到一篇他认识的,骆宾王的《咏鹅》,还有李白的《静夜思》。他说那么我就给你讲这两篇吧,你们现在怎么学得这么浅,你们先生真是个混蛋。

我先生也就是我老师是个50来岁的老太太,挺心疼我们的,冬天下雨天我去上学脚被打湿了,会给我用毛巾擦干再用煤炉子烤暖和,因此我有点生老伥的气。

我说这两篇没啥好讲的,不就鹅嘛,弯着脖子朝着天叫唤,白羽毛浮在水上,红脚板扒拉透明的水。别看它现在欢实,长肥了抓回去脖子上一刀,做成烧鹅好吃得很。

老伥说这个这个《静夜思》……

我说不就是大晚上的月亮照在地上么,白晃晃的,跟结了霜似的。李白这老头肯定又喝多了,跟我二伯一回事,回家鞋都找不着,经常被我二婶扯着耳朵骂。人喝多了就这样,脑子轴得很,想事情怪怪的,抬头看月亮,低头想老家。我二伯经常抬头看房梁上挂的腊肉,低头就琢磨找酒喝。

老伥要是身体里还有血液流动,肯定一张脸就憋成了猪肝色。可是他没有,他只能气得绕着水井转悠,一边念叨什么平仄、什么押韵,我又不懂了。

我又给他看数学、自然、思想品德课本,他就不懂了。我估计他的数学水平顶多到四则混合运算的程度,一元一次方程就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自然么,老伥是完全不知道咋回事的,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不一样。思想品德他倒是蛮有信心的,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还什么伦理纲常,我也不大懂。我估计他在这个课本里只能找到深深的失望,那里面跟我说“人人平等”,估计会给他气个够呛,死活没给他看这个课本。

他还没看到思想品德我就扯着书包回去了,说真的得回去写作业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老伥显得很落寞的样子,眼皮都在往地上掉,背也佝偻起来了。我真的有点可怜他,就他这个水平还敢跑去考功名呢,也不怕人家笑话。我一个小xuo生懂得都比他多,他连一元一次方程和体积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还去考功名光宗耀祖,还被老虎吃了。

从此后我就三不五时的看见老伥到处转悠。他有时候在水井边,有时候在阴森森的树林里,有时候在坟场里。你去坟场里转悠,总能碰到老伥。坟场里就他一个鬼,别的都投胎去了,就他投不了胎,光知道跑去羡慕别人。

我觉得他特别可怜,每到过年烧纸钱的时候,烧给孤魂野鬼的那一部分,我都要偷偷藏一沓纸钱起来给老伥。老伥倒是并不介意,大大方方的收起来。我说你这样老是没法投胎,也不是个办法,你还是找点事做吧。我倒是不怕你,要是吓到别的小朋友就不好了啊。

老伥说那怎么办?

我说你还是学一点科学文化知识吧,老师说了要做一个对人民对社会主义有用的……鬼?

老伥说行吧,那就学习吧。

不能不说老伥读书也挺厉害的,他都没有老师教,也能凑凑和和的读下去。语文成绩最好,思想品德也还不错,就是数学和自然总是考得一塌糊涂。我说老伥你这个熊样估计是考不上大学了,你偏科太厉害了。老伥也不说话,他说他们那时候不学这些的,只需要念点四书五经什么的,反正孔子的东西最要紧,不需要学这些。而且他不知道什么叫“人民”,什么叫“代表大会”。

我说你肯定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你不是公民,你可真可怜。

我上高中的时候老伥终于跟我说,他想投胎。

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课本都没讲过怎么让一只鬼投胎。语文课本倒是说过,有个叫宋定伯的人,能把鬼给抓了吃了。老伥肯定不想认识宋定伯。

我说你想要投胎这个事情我理解,我那么小你都愿意把我扔给老虎换你投胎。你这个鬼啊,良心大大滴坏了你知道不?

他说是,他那时候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要能投胎,他把我这个小xuo生吃了都行。

我说你不是,你才不是什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你那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利己主义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文艺的利己主义者”,而你现在是个二逼的利己主义者。

他对我这种表述方式感到非常有趣。

我说这叫“普文二”,现在网上可流行了,什么东西都能分个“普文二”。普通的利己主义者就是赤裸裸的表达自己的利己欲望,文艺的利己主义者就是会巧妙的隐藏自己的利己,而你,老伥,你是个二逼利己主义者,委婉一点叫那啥利己主义者。你这种利己主义者,琢磨的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儿,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好不好?

老伥有点拿不准该不该发火。

我说我现在还是个马上要高考的高中生,我懂得不多,我给你找个人能说明白这事儿的。你要是明白得多,听他们说有一种叫做“佛”的东西,你参悟透彻了你就往生极乐了,挺好的。

我是昨天晚上来找的“我”。37岁的我,西藏的我,读过万卷书、走过万里路的我,当了陆军军官,然后在西藏种地的我。

17岁的我说,你去给老伥讲讲道理吧。

37岁的我说,你长得真帅!妈的我咋就长成了这个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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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的我说,别闹了,咱妈生的DNA都是一样的,你咋长成这个操行的你自己心里没有点B数么?猪食一样的部队伙食你都通通通吃得那么欢,你就不害臊么?

要不是看他就是我,我就揍他了。

他拉着我找到了老伥。老伥又在坟场晃荡,真是可怜,眼瞅着昨天刚埋下去的一个老太太投了胎。那老太太的9世先祖,还在活着的老伥怀里吃过糖呢。

老伥看到我,嗖的一下就躲到个墓碑后面去了,扯着嗓子就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特么怕你,你身上阳气旺!

我说日你妈,老子离婚了阳气当然旺。

老伥说你就站那儿,要不你坐着也行,我出来试试扛得住不。

老伥畏畏缩缩的走出来,17岁的我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说,这是20年以后的我,懂得比我多。他给你讲讲怎么投胎这个事情,你跟他讲。

我说老伥啊,你听我慢慢跟你讲。

第一个,你这人,不对,鬼,不厚道。你自己被老虎吃了,你就要拉别人下水来换你,这是不厚道。你被老虎吃了,就像你吃了一坨屎,还非要骗别人说一坨屎是香的,你多鸡贼啊!你这样做你良心居然还受得了,我觉得你简直是不厚道。

第二个,你这个鬼,坏得很。老虎都被打死了,你还拖着我去喂老虎。我那时候才10来岁一个小屁孩,你就下得去手。要不是解放后一阵又一阵的运动,早把老虎给打成了濒危动物,关动物园里养着,每天大鱼大肉伺候着,我一个小屁孩是不是就遭了你的毒手?

第三个,你这个鬼,蠢得很。老虎都死了,你这个伥鬼投不了胎,你居然都不去想一想。当然了这个事情你自己决定不了,你也不愿意当伥鬼,还是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问题是你注定投不了胎了,吃你的老虎一家子都死绝了,你还守着那个破洞干什么?你早点修炼,说不定现在早都去了西天极乐世界。

第四,人都是有欲望的,你死之后很多年,有个叫弗洛伊德的说,当然了他是个蛮夷,这个人啊,由本我、自我、超我组成。

本我呢,是本身的欲望,比如说你想投胎。但是本我往往不能直接实现,就像我们都想找个媳妇儿生娃,然而你不能随便拖个女孩子一棒子敲晕拖回去,这个叫强奸。

你得学习,学习怎么泡妞,怎么献殷勤,怎么赢的姑娘们的欢心,然后才能把事儿给办了。这个过程中你就不得不形成一套你自己的行为准则,这玩意儿就叫自我。

至于超越我,就是你吃饱了撑着了瞎胡琢磨事儿,觉得要干一点超越了欲望与满足欲望之后的事情。

你这个鬼,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你一肚子的圣贤书,很明显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小时候不懂事,你第一想扛着我去喂老虎,第二你还想忽悠我读你那一套书,还好我五讲四美三热爱,主要是老师打手板厉害,没有上你的当。感谢九年制义务教育,感谢脖子上的红领巾。你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是相当的坏了。但是你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直来直去倒也合我的性子,不然早就找个道士一桃木剑刺你个魂飞魄散。

比你厉害的叫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些才是真正厉害的伥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你老伥就是不会活学活用,要学会外儒内法,要学会说一套做一套,要人前和善人后阴险,要善于忽悠别人自己跑去给老虎吃,完事儿了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像个没事人一样。你不懂圣贤书,你也不懂圣贤道,哪个圣贤不是青面獠牙?哪个圣贤不是尸骨累累?要把圣贤书留给别人,把帝王道留给自己。

我笑着说,老伥啊,你可是个鬼,知道为什么我不怕你,还觉得你萌萌哒不?

老伥露出痴呆的表情。

我说,吃人的鬼比你厉害多了。他们永远拿着圣贤书给别人,要别人温顺,不要造反,老老实实的饿死在家里就好了。别人居然还就听他的,老老实实饿死在家里,一家人都臭了才被发现。他们自己信这个吗?狗屁呢,他们只信你死我活。

老伥啊,你可真是个可爱的鬼啊……

老伥到底也没投胎,找我家水井里面那个跳井死掉的女鬼结了婚,倒也夫妻和睦、夫唱妇随。那个女鬼本来也想拖我下去的,我爹把水井封了,安了一个抽水机,把女鬼气得天天躲在井里哭。

我给他俩讲了个媒,父母之命是没有了,媒妁之言还是要有的。俩人一起搬去老虎洞里住着,我还给烧了不少的纸做彩礼。

我跟17岁的我一起去老虎洞喝喜酒,老伥和女鬼高高兴兴的送走我们,回去洞房去了。

17岁的我道个别,回去念书去了。

37岁的我却一点也不想走,外面全是伥鬼,地铁里,大街上,写字楼里,格子间里,一个比一个恶,一个比一个狠。他们西装革履、浓妆艳抹,他们比老伥懂的多得多,他们老奸巨猾,他们衣冠楚楚,他们信奉着一套永世不变的准则:一切利己,却决不能给别人看出来。

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老伥真的还是挺好的。

我打了一个冷颤,走下山来,立马被一团白茫茫的灰尘张开双臂抱住了。

我们没有不喜欢孔子,正如我们没有不喜欢老虎。老虎已经死了,我们不喜欢的是伥鬼。

END

作者简介:龙牙是一名身在西藏戍边数十年的军人,保卫着祖国的同时,他热爱文学和写作,对时政问题、社会新闻有着独到的见解。如果你也对边防生活、时政问题感兴趣,如果你想深入了解现代化农业,欢迎关注公众号“龙牙的一座山“、小号“黄科长锐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