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没能开到终点的列车。

积水肉眼可见地往上涨,直到没过人们的胸口,接近车顶。在上车一个多小时后,孙聪姗和她的两位好友、以及更多的“晚高峰”乘客,一起度过了惊魂一晚。

据官方通报,7月20日18时许,因暴雨积水,郑州地铁5号线列车在海滩寺街站和沙口路站隧道停运。郑州地铁共疏散群众500余人,其中12人经抢救无效死亡。

和孙聪姗同行的好友向新京报记者回忆,列车隧道中停下后,积水就涌进了车厢。在惊慌的人群中,他看到孙聪姗还在指挥人们自救。

救援队赶到后,他和另一名同行者先后被救出,而“一直给大家鼓劲儿”的孙聪姗却“掉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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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下午,郑州沙口路地铁站门前仍有积水。 新京报记者杨雪 摄

车停了

7月20日下午,孙启真在家族微信群里收到了姐姐孙聪姗发来的视频,画面里是一处地铁站,“姐姐说,地铁不让进了,里边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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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郑州地铁5号线遇难者女儿:水没至胸口曾与妈妈短暂视频

孙聪姗在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那天下班后,她和同事杨家宝、闺蜜杜霞一起离开公司。

杨家宝向新京报记者回忆,那天公司停水、停电,也打不到车,几人本来打算待在公司,但是后来搜到还有地铁还可以坐。三人在地铁5号线郑州人民医院站上了车,这里距离终点站月季公园只有4站。

下午5点49分,孙聪姗的丈夫贺志龙在地铁里收到了妻子发来的微信,“下班了,等会儿在医学院下车。”贺志龙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当时叮嘱妻子不要在那里下车,“我们家在那边,水已经淹到腰上,水特别深、回不来。”

于是孙聪姗和闺蜜杜霞合计,决定先去闺蜜家附近待着。下午5点52分,贺志龙联系妻子,让她在宾馆开个房间休息。妻子表示,“到时候看看再说。”

上车几分钟后,列车平稳驶过了海滩寺站。但在开往下一站沙口路的途中,车停了。

6点之后,贺志龙又给妻子发了几条微信,但她一直没有回复,打去几个电话和微信语音,也没有回应。

杨家宝回忆,列车当时已经很靠近沙口路站,“可能再往前冲一下就到站了。”车停下来,水就开始漫进车厢。流得很快,肉眼可见地涨起来。水位最高的时候,车厢里只剩顶上一点空间。

杨家宝不得不站在椅子上,但是水还是漫到他的胸部,“站在底下的话就把头淹没了。”他看到车厢外的水比车厢内还高出大约半米,“把整个车厢都包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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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下午,郑州博学路地铁站已封闭。截止当日6时许,这里还困着近百人。 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牵着手互相鼓励

晚上7点多的时候,车厢里还没有断电,灯亮着,人很多,有人在打电话求助。

郑州地铁5号线亲历者:身高183水已到胸前了,回家后一直害怕发抖

杨家宝转头看到站在人群中的孙聪姗,她还在指挥大家:“大家不要敲玻璃……那边有人摔倒了,大哥你帮忙救一下……”他提醒孙聪姗,少讲话,保存体力。

又过去了近一个小时,8点多,车厢里断电了,人们慌起来,有人开始哭。杨家宝也有点喘不上气,开始头晕,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趴。他甚至举着手机给妻子发了微信,“照顾好自己……”

杨家宝说,当时他的旁边站着一位大姐,不停地给当消防员的丈夫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教给他们一些自救方式,“比如说水里边有些氧,可以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捂在口鼻上,就可以呼吸到氧气。”人们又在指导下找来工具,把车门撬开一个缝,试图透一点氧气进来。

杜霞一直和孙聪姗站在一起。她个子矮,和孙聪姗一直手牵着手,互相鼓励,“我们一直互相加油,坚信会有人来救我们。” 孙聪姗显得更冷静一些,看到惊慌的人群,孙聪姗就鼓励大家,告诉大家不要动,一动水位就会上升。

突然之间,杜霞一下子被水顶到了最上面,和孙聪姗牵着的手也不得不分开了。

杜霞描述说,当时自己的眼镜掉了,脸朝着车顶,露出嘴巴和鼻子。她支撑身体变得吃力,用手抓着车厢上面的一个杆子,旁边一个很高的大哥,一直用他的手臂帮她顶住头。

杨家宝说,在他也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听到了车厢外面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听不清那是在做什么,但感觉应该是救援队来了。后来他才知道,救援队在抽车厢外的水,水位下降后,开始砸车窗玻璃,让氧气进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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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下午4时许,在郑州一号线博学路地铁站附近,几位年轻人拿着棍在水中前行。 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不好的消息”

大约九点的时候,救援队打开了车门。

杨家宝感觉到往上提的一股劲儿,他被几个人用双手捞住,拖了出去。十点多的时候,杜霞也被救出,送进了医院。

但没人知道孙聪姗去哪了。

晚上10点41分,焦虑不安的贺志龙收到了孙聪姗同事的电话,“说出了很紧急的事儿。”他立马出门赶往沙口路地铁站。

晚上12点多,堂弟孙启真也收到了“不好的消息”,然后出发往地铁站赶。“离那个站大概一公里的时候,手机就没信号了。”他把车停在路口,蹚着水往地铁站走,一把雨伞横过来紧紧抓在手里,心想万一掉下去,还有东西撑着。

水从小腿到膝盖,又到大腿,最后没了腰。他换了好几条路,每次都在离地铁站还有约一里地的时候,被挡在积水中。

7月21日一早,家人们收到了确定的消息——32岁的孙聪姗,没能走出沙口路地铁站。

7月21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在郑州市某医院见到了来悼念孙聪姗的家人和朋友。姑姑孙君红告诉新京报记者,孙聪姗和丈夫在郑州工作,两人有个5岁的孩子,在巩义老家生活。小家伙还有两天就要放暑假了,在家人原本的计划中,这个暑假过完,就把孩子接到郑州上小学。

十多年的老同事杨家宝总是哽咽,他和孙聪姗关系好,他舍不得这个“对待各方面都很认真的人”。

杜霞经过抢救后,精神状态好了些。孙君红赶来看望时,她还躺在病床上输液,姑姑告诉杜霞,家人和朋友们已经帮孙聪姗整理好遗容。

杜霞回想着昨晚的场景,想起昨天的孙聪姗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她那个包也还没有找到吧?”

工作人员:河南暴雨,为什么乘客被困郑州地铁5号线两站之间?

延伸阅读

生死郑州5号线:有人被困4小时后获救 也有人再也没能出来

2021年7月20日,郑州,紫荆山地铁站内乘客在等待地铁。受强降雨影响,郑州地铁1、2号线调整运营区间。视觉中国供图

郑州地铁5号线是这个城市最长的地铁线,也可能是最忙的线路。它在郑州地图的中间圈出一块近似长方形的区域,东侧多是工作单位密集的地方,西侧是住宅区,中间有辽阔的CBD。人流潮汐般日复一日地在这里轮转。7月20日下班时分,这种日常流动在长方形的西北角停滞了。因为一场暴雨,500名乘客被困5号线。

7月21日凌晨4点,悲伤的消息传来,12名乘客死于这座现代城市的地下交通工具中,另有5人受伤。郑州地铁网站首页呈黑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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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直到出公司前,成杰都觉得这只是一场“正常的大雨”。7月20日下午,成杰坐在东区龙子湖商圈的办公楼里往下看,道路还没有积水。上午同事群里还在讨论巩义、荥阳的雨情,“那时候我们还在操他们的心,根本没想到郑州市区会有什么影响。”

那个时候,在这座常住人口1260万的特大城市,街道车灯闪烁,外卖员赶着时间,白领正常通勤。都市生活里,很少有人对一场雨表露出过分地担忧。

成杰穿上拖鞋,提前下班,走进地铁里。他没想到,平时一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这一次要用掉整个夜晚。

20日下午,李静从5号线的中央商务区上车,准备回家。许是因为雨天,地铁上的人不如往常多。更多的异常开始出现,她和1号线上的成杰,都描述了列车的走走停停。

5号线的主色调是绿色,日客流量50万。在海滩寺站与沙口路站之间,列车又一次停了。海滩寺是郑州的一座古寺,民国时期被军阀冯玉祥拆掉。正如其名字一样,建寺时,因为位于水边,类似“海滩”,又地势低洼,所以起名海滩寺。后来被批准为5号线的车站正式名称。

李静从刷着绿色条纹的车厢往外看,雨水正急速上涌。列车长匆匆走过,试图与地面联系。此时地铁已经停止前行,雨水开始灌进车厢。

起初是脚脖、小腿、膝盖,然后水位到了半人高。人们站上座椅,有人把包挂在脖子上,包也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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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地铁官网页面

21时,窗外的水足足有一人高,下沉的后半截车厢内部,水也已经到顶,人们聚集在前三节车厢,水追上了脖子。氧气越来越少,李静看到周围人开始发抖、大喘气、干呕。车厢里还有孕妇、老人和孩子。

孩子只能被托举着。乘客轮流举起陌生人的小孩,有的年轻女士没经验,慌乱地哄着哭闹的孩子。

李静哭了,努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同车厢的人有的焦躁,有的在安抚别人。一个姑娘一直在维持秩序,大家约定好,不说丧气话。再到后来,车厢里越来越安静,大多数人用沉默来保存体力。

同在5号线的乘客张谈想起了父亲。父亲得了老年痴呆,张谈两个月没见他了,在呼吸困难时,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像交代遗言”一样说着。父亲似乎很清醒,问他在哪,要给他送伞。张谈全身浸泡在水里,流下眼泪,在快要进入不清醒的状态之前,他回忆着小时候父亲把他放在肩膀上,撑着伞的样子。

2

求助的电话一直从5号线的车厢里往外拨打,但他们似乎与外界隔绝了。雨水不停涨,有效的救援却迟迟难以联系。

李静的手机还剩不到30%的电量,她关闭了所有程序,只用微信给家人朋友发信息。她不敢告诉父母,只联系了表哥表姐。21时之前,她还拜托他们联系救援,但当水位过了头顶,她开始交代身后事,还把社交账号密码交给了同学。

恐惧的情绪随着水位升高,在车厢内外水位差最明显的时候,有人想直接砸开车厢的玻璃门,另一个人制止了他。“真的十分感谢这位大叔,考虑到当时车内外的水位差,如果不是他来制止,车窗一旦贸然砸开,水必然会涌进来,车内外的水压差肯定也会压得人无法逃生。”李静说。

在车厢外水位达到最高值时,转机出现了。车厢已被水流冲击得一边高、一边低。有人用灭火器砸开了高处的车窗,空气瞬间涌入,救命的氧气来了。同一时间,车厢外的水不再紧紧相逼,停在了一个稳定的高度。

就在这时,李静看到救援人员出现在车厢外。

张谈形容这种激动“像身处贫困的人突然中了彩票”。他看见消防员有递绳子的、有背人的,“反正只要能把人弄出来,他们都做。”

后来的信息显示,郑州市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于20日18时许接到乘客被困的报警,随即紧急调救援人员感到现场。现场的救援并不容易,因隧道内部分检修道路已无法通行,消防人员用救援绳索搭建绳桥引导群众转移。

幸存者看到,最先救出去的是两三名孕妇,因为长时间泡在冷水里,她们看上去很虚弱。之后救出去的是孩子,再之后是女士,最后才是男人。张谈看到一对情侣,男士让女朋友先走,再把路让给其他女士。

从车厢和激流中脱身后,李静走了大约十来米,水位就退到小腿以下。在通向出站口的约200米的距离中,乘客相互搀扶,能走的搀着不能走的,跟着前面指引的救援队员。

到了出站口,救援人员正挡着洪水,指引乘客踩着线行走。“出站的时候能见到很多人在和你逆着方向走,有救援人员,有医护人员,有地铁员工,还有很多我不太能辨别职业的人,在往车厢那边去。”李静说,她还看到指挥人员焦灼地打电话,穿着地铁制服的员工询问人们是否有不适,通道一旁架起安置用的椅子和床。

“以前(对人性)总有负面揣测,最后一刻发现人心里面想的只有家人、只有爱。”张谈说。

李静还见到了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孩子没什么事,母亲则是明显的缺氧状态,十分虚弱,“可能因为一直在护着孩子”。

从开始被困到撤离至安全区域,李静在5号线度过了生死4小时。

3

20日傍晚,危机不止在地铁5号线出现。当晚6点,成杰乘坐的1号线在绿城广场站停车,所有人都被要求下车。直到次日凌晨5点,他才真正走出地铁站。这位都市白领在站台上度过了暴雨的夏夜。

当他试图出站时,看到一米深的浑水“像河一样往上涌”。他不得不和其他乘客一起退回到地铁站的负二层。由于担心积水,只过了一小时,乘务人员就引导他们到负一层等候。厕所在负二层,安全起见,人们自发两两结伴去方便。

成杰一夜没睡,每隔一个小时走到地铁口查看。眼前总是漆黑一片,只能偶尔看见清障车的红灯,抛锚的公交车和水里漂浮的私家车。乘务员一直在搬运沙袋,防止水从换乘通道涌入。等待的乘客静静靠墙坐成一排,十几根充电线在一百多人手里轮转。

数据显示,这一天,郑州一小时降雨量达到201.9毫米,刷新了中国陆地小时降雨量极值。当晚18时郑州地铁宣布全线停运。郑州地铁公司一位安全部门的主任郑玉堂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对于市民而言,地铁是恶劣天气下,回家的唯一希望,“我们一直在撑,一直在撑,直到下午六点,实在撑不住了”。

根据后来的官方通报,地铁宣布停运时,积水冲垮出入场线挡水墙进入正线区间,雨水倒灌入地下隧道和5号线列车内,乘客困于车厢中。

李东岳是百度郑州地铁吧的小吧主,日常爱好研究地铁设计。他说,列车进入正线隧道运营,必然要从停车场(地面)开行到隧道(地下)。每条地铁一般配备两个停车场,郑州5号线出事的是五龙口停车场,位置在郑州市区的西偏北。列车通过专用线进入地下隧道正线,专用线的挡水墙出了问题,所以雨水“精确制导”,通过这条全封闭的隧道灌入地下隧道,也就是地铁列车的轨行区,进入地下后,水先到了沙口路站。

李东岳分析,雨水进入隧道后,水往低处流,向东沿着正线往沙口路方向去。由于海滩寺所在的南阳路和黄河路口是一处低洼地带,水流继续往东,正好在沙口路海滩寺区间迎面遇到列车。

全线停运前,15:40到17:58分的两个小时里,郑州地铁陆续发布了20条微博,起初是部分出入口临时关闭,后来是整个站暂停运营。

乘客大多就近下车,也有人没能走出5号线。有家属发布了寻人启事,一位35岁的高个子女士昨天下午在5号线失联。今天下午,失踪者亲属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证实,这位女士已不幸去世,留下即将上小学的孩子。

相关报道:郑州地铁5号线惊魂记

根据郑州发布的通报,7月20日的强降雨造成郑州地铁5号线五龙口停车场及其周边区域发生严重积水现象,7月20日18时许,积水冲垮出入场线挡水墙进入正线区间,造成郑州地铁5号线列车在海滩寺街站和沙口路站隧道停运。

7月20日18时10分,郑州地铁下达全线网停运指令。同时组织力量疏散群众,共疏散群众500余人,其中12人经抢救无效死亡、5人受伤,死伤者已送医。

郑州地铁5号线,郑州地铁线路网中的一条环形地铁线路,全长40.7千米,全部为地下线,共设32座地下车站,是郑州市第四条建成运营的地铁线路,于2019年5月20日开通运营 。

一篇发表于2020年6月的文章《浅谈地铁车站发生渗漏水情况下的处理及要求—以郑州地铁5号线工程为例》称,郑州地铁5号线的施工阶段对车站主体施工质量要求高,特别是在渗漏水治理方面投入了较大的精力。

车站结构防水体系包括结构自防水、外包防水和附加防水等多道综合防水体系;混凝土结构自防水是整个防水系统中最为核心最为根本的一道防水。

文章称,车站结构防水工程作为隐蔽性工程,混凝土浇筑过程和混凝土均匀性、防水层施工局部缺陷,都会导致车站个别部位发生结构渗漏水的现象,直接影响车站的防水效果。

文章还称,“目前地铁5号线处在质量保修期,从运营到工程管理一直在积极的进行封堵处理。结合以上已实践的方案,针对不同情况下选择合适的施工方案,既能达到明显效果,又能降低成本。在满足施工原则和要求的情况下,地铁车站渗漏水治理一定能够达到可观的效果,满足长期运营安全。”

然而,在面对7月20日那场空前暴雨时,这条地铁线没有经受住考验。

如果再晚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7月20日将近18时,尹晴从郑州地铁5号线的人民医院站上车,当时车上人多,列车临时停了约10分钟左右才发车,往海滩寺站方向开。在临时停车期间,对面还有一辆列车进站,还有人下车乘坐对面列车返回。

几分钟后,列车到达海滩寺站,当时车速感觉正常,没有觉得很慢。在海滩寺,上来的人特别多,当时列车又临时停靠约十几分钟,停靠期间车厢的门一直处于打开状态。列车再度启动开往沙口路站,但很快就停止前行。列车广播称,列车临时停车,当时车上的乘客还比较平静,很多人在玩手机,车内的灯光也正常。

很快,在前部车厢的尹晴看到,列车上的工作人员提着一个方型的盒子从前面车厢走出来,一路喊着让一下,往列车尾部走去。

不久,尹晴能感觉到车子启动了,列车倒回海滩寺方向,但是走了大约100米便再度停下。那是18时零7分左右,她当时给丈夫发信息称,雨水已经从轨道下面漫上来,从车厢的门缝里进入到列车里面。尹晴对《财经》记者称,当时还是“浅浅的一层,穿着厚的鞋底的话,还没不过鞋底”。

乘客跟随着前行,第一次走出车厢时,还比较有序,还有人一边走一边录视频,出去看到水流非常急。地铁下面的疏散通道距离被淹没的轨道只有10多厘米的距离,通道比较窄,人们一个个走过去,因在地铁隧道里,回声很大,听不清楚,但不久前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喊着,“快回去”,“一个个往后面传”,那时候水已经淹没到人们的脚踝处。

乘客只好返回车厢内。这时大约是18时40分。

水涨到膝盖处了,有人开始“慌了”。走出车厢的人又都回到车厢里,后面的人喊着前面的人往后走,不让都挤在前面,后面的人就很难上车。这时,水到了大腿根部。

乘客返回车内后,等关上门时,乘客们还比较平静。车厢里,有孕妇,有小孩,因为当地地形的问题,有高有低的地方,“车体是斜着的”。

很快,在车厢前部的人也看到水在上涨,到了车厢门玻璃的一半位置。

当时车内的人,手机有电的,通过各种途径与外界联系,拨打110、119等救援电话。尹晴还和一些乘客,一起大喊,不要惊慌,不要砸窗,大家保持冷静,有一位没穿制服的地铁工作人员嗓子都喊破了。

水在上涨,另一个危险也在逼近,车厢内的人面临缺氧了,“说话开始喘起来”。当时大约是19时20分左右。

尹晴和丈夫保持联系,她要丈夫快一点求救,车厢里估计有几百人左右,困在一个半坡的地方,“水位已经比较高了,已经到胸了,到脖子到胸了,要快要快,一定要再快。”

她的丈夫反馈说,地铁分局指挥室的人员称,已经开始疏散乘客,已经出来一些人,赶紧给一个地址,好确定位置。

车厢内乘客的情绪开始出现变化。一名年轻的女孩,给家人打电话,说她困在地铁了,还没有救援人员到达,然后就像交代后事一样。其他人也开始焦躁,尹晴上前抱着那个女孩。同时,尹晴和车厢里的一些乘客,开始喊口号,“不要惊慌,不要砸窗,等待救援。”。他们很担心,有人砸窗,水灌进来之后,大家都面临危险。

但有的乘客就是冷静不下来,有人疯狂撞击车体,发出非常大的“哐哐”声,车体都随着摇晃起来。其他乘客担心他情绪过于激动,还有人走过去,安抚那些人。在第一节车厢里,有人歇斯底里喊着要打开车门出去,有几个人想逃生,随后把车门打开了,水涌进来,后面的人很着急,大喊着“快关门”。门很快又关上,一名乘客的手被夹住,又大喊起来。门又打开,水一下子又进来,门随后又关上。这时水到了尹晴的腰部,后面的人有说到胸口,有的说到脖子。有乘客喊着,怎么办,恐慌情绪开始蔓延。

有人喊着要出去,有人喊着要保持冷静,等待救援。车厢里的人开始争论起来,争论来争论去,空气更加稀薄,说话更加困难。即便体力好的男士,“说话像牛一样大喘着气”。尹晴想说话,但喊不出来。还有人不停问她,和外界联系的情况,救援力量什么时候到。为了安抚大家,她只好说,救援力量快到了,大家等待。

获救之后,一位男士对尹晴说,“我就站在你旁边,看到你手机里的信息,没有看到信息中关于救援力量到来的反馈,但我也跟着你一起喊救援快到了,大家等待”。就是希望大家能坚持住。

情况越来越紧急了。一名孕妇,快要站不住了,周围的人形成一个圆形,帮她支撑身体,担心她会倒下。一个小孩问妈妈,“我们会死吗”。所有人都很紧张,听着她们的对话,小孩的妈妈安慰说,“没事,我们会活着出去。”那时,大家都不再看手机,大概是20时,已经被困了两个多小时。

由于极度缺氧,尹晴也开始交代家里的事情,她对丈夫说,“如果我走了,你好好带孩子。”那时候车厢内已经没有灯光。有人靠在她的身上,她也靠在一个乘客的腿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眼神开始游离,但还能听到声音。

这时,有乘客发现右边一侧的水不是很深。有人提议,砸掉右边的窗户,没有找到砸的工具,就拿起干粉灭火器砸起来,砸了好多次之后,终于砸开,干粉灭火器也砸破了,被甩了出去。

有一个男士砸完所在的车厢,开始往后面的车厢走,接着砸玻璃。还有的人用脚踢,用拳头砸,玻璃砸开时,砸窗的那些人身上都有血迹。

这时是20时30分左右。

窗户砸开后,离窗户很近的尹晴,呼吸到新鲜空气,意识慢慢回来。大家又开始喊,找椅子下面的干粉灭火器,砸右边的窗户,有人试图从车窗跳出去。

很快,尹晴看到有救援人员,打着应急灯往车厢游过来,灯晃来晃去,照到砸破的窗户处时,等待许久的尹晴,“觉得天终于亮了,那一束光特别亮。”救援人员开始救援,把人员输送到应急通道。走出车厢后,尹晴看到后面车厢漂在水里。再次走在应急通道,经历危急时刻后,乘客比较有序,有人喊着老人小孩孕妇和出现危急情况的人先走,其他人先等等。

从地铁走出来到达地面时,大约是21时15分,尹晴又接到来自指挥中心的电话,询问救援情况,刚说了不到半分钟,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那个曾给妈妈交代后事的年轻女孩,也成功到达了地面,又给家人打电话通报平安。

凌晨2时30分左右,尹晴和滞留的人群被拉上救援车辆,前往应急避难中心安排的一处宾馆,到达时已是凌晨4时30分。

回想在地铁车厢的“惊魂时刻”,尹晴觉得如果再晚几分钟,后果就不堪设想。

疏散撤离时,还需扫码才能出站

相比尹晴遇到的险情,海南海石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张晓丽要幸运得多。住在郑州的她,也是7月20日下午地铁5号线的一名乘客,她向《财经》记者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7月18日我出差去了三门峡市,律所有个案子在那,需要去调查取证。在三门峡我住了两个晚上,7月20日上午10点多,我们从三门峡开车回郑州,这两天,三门峡也在下雨,但没有那么大。在回郑州的路上,雨变得特别大,雨水像是刷刷地往下倒似的,雨刮器不停地刮。我看到路边有些地方发生了泥石流,泥黄色的水像瀑布那样垂直落下,还有的地方加油站都被淹没了四分之一。

但当时我也没多想,就觉得是正常的雨水天气吧,本来七八月也是汛期。车开了4个小时左右,我们到了郑州,先去的新郑国际机场,同车的朋友要乘飞机离开。大概下午2点多时,我们到达机场,朋友还担心不能飞了,但那时还能看到飞机起飞,我就说不用担心。

然后我就一个人把车开回郑州东站,这车是租的,我开过去还。在机场到东站的路上,雨不是很大,感觉比较正常。

还车的时间是下午4点,那会雨就很大了,车轮被淹了半截,我提着行李箱,穿了长裤子,小白鞋,在郑州东站的地下已经不能直接进入地铁站了,必须出来,绕到外面再进去。我拍了一张照片,积水已经到膝盖,我来郑州6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因为平常的雨比这小很多,也很难打到车,按照经验,现在肯定打不到,当时只想着赶紧坐地铁回家。

我观望了一下,雨势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但我感觉应该不会淹到地下,地铁口修得比较高,雨水还要上几个台阶再灌下去,我看最后一个台阶还没被淹没,工作人员在搬沙袋。

我就把箱子让别人帮我提过去,我自己淌水也进了站。进入地铁的时候,跟往常没什么区别,工作人员也没特别说什么,我坐上月季公园方向的列车,往西边走。但我上车后只开了一站地,到金水东路,列车就停下了。当时车上没有空座位,还有一部分人站着,但也不算很挤,列车广播说是临时停车,让乘客不要着急,广播了大概三四遍,七八分钟后,广播通知乘客要疏散撤离。

地铁的门就打开了,我们下车,大家各自看需求从哪个口出站,现场没有看到有工作人员引导、指挥。我是从A口出来的,这个时候,竟然还要刷地铁码收费才让我们出站。所以我们一个个地刷码,很慢。之前在台湾,遇上地震,我刚好也在地铁,疏散撤离的时候,闸机都是打开的,根本不用刷码过人。

我看了扣款记录,出地铁是18点20分,我是18点17分才收到郑州市防汛办发给我的第一条预警短信,内容是,“我市正在经历局部特大暴雨过程,请市民无事尽量减少外出,注意做好自我安全措施”。

我的一个朋友正好在地铁站旁边的一座写字楼上班,我就去找她了,那会雨还是很大,路面黄色的水流看上去比较急,感觉有点深。朋友的写字楼在地铁出口的右边,很近,大概二三百米。这边地势稍微高点,雨水只是没过脚踝,到小腿这儿。我去了朋友那儿放行李,我们就下楼去吃拉面了,当时吃的人也很多。吃完我就上去休息了,那是一个开放式的办公空间,有人之前买了行军床在办公室,我就睡这张床。被困在办公楼的人还挺多的。

我的家人都不在郑州,父母不太知道郑州发生的事情,我出地铁站之后,手机信号就不是很好了,时断时续,郑州遇到那么大的灾难,我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身边的朋友都是安全的,那个去机场的朋友,是下午3点半的飞机,我听说凌晨1点多已经飞到贵阳了。

现在想起感觉自己很幸运。我是之前完全没收到预警,所以才去坐地铁,想想也有点后怕。

“可能就是扛不住”

为何这次郑州地铁5号线面对大雨时,会出现乘客被困的情况?还有人质疑,面临暴雨时,地铁为何没有及时停运?一位省会城市负责轨道交通保障的专业人士介绍了他的经验和看法。

我所在的城市,因为线路较多,已经成为网络化运营,因此对应分成几个应急区,应急区是跨越线路来划定的。

在每个区域里面会设定一些重要站点,比如地势比较低的车站,容易产生积水等因素,并根据情况划分出等级。

在此基础上,采取分级响应的方式,不同等级的重点站在响应的时候,到达的人员和物资、采取的措施是有区别的。按照气象台的4个等级,就是蓝、红、橙、红4个等级,按照这4个等级来进行防汛响应。

比如说,橙色预警,每个区域重点站的人员集中区域,是防汛重点的,应急时人员、物资、装备、设施设备,应向这个区域集中。在没有出现汛情的情况下,常规的动作是全面开展各主要车站和其他车站的防汛巡视,包括站外巡视和站内巡视。看站主要是检查有没有积水,积水点处于什么位置,站内要检查有没有跑冒滴漏的情况。一旦出现积水比较过高的时候,就会发出预警。所有人按我们的应急预案,我们有一个应急预案叫极端天气的综合应急预案,是指暴雨、大风、雷电、大雪。

按照预案,就开始行动起来,车站的客运服务人员、设备维修人员、其他的职员的人员,按照应急预案,他们的分工是不一样的。

我们的运营公司下面还有多个中心。中心管的线路不一样,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去做细化,总体的方案是以公司的方案为主,这是一个常规的情况。

进入防汛期,就要检查所有的车站,每个车站应按照要求配备必须的防汛基本物资,包括水泵、沙袋等。还有一部分是应急物资,根据重点站的需要,会优先调拔应急物资。

我们确实没有遇到过郑州这种雨量,碰见最大雨量是100毫米。这两天,我们也在积极研究这个事情,像郑州这种短时降雨量超过200毫米,这不是防汛了,已经是灾害。这种灾害的情况,我们不能把人投进去,以防止人员伤亡。从我们这来说,就是防汛出现极端情况或者大的这种极端情况下,可能要考虑乘客和工作人员的应急疏散,还要考虑极端条件下启用一些极端的手段。

列车要停,肯定需要逐级上报,首先它有个信息沟通的过程,比如上百个车站,情况不可能都一样。如果遇上郑州这次的暴雨,肯定是从车站的一端开始往里进水,个别站点开始,逐步开始扩散,紧急疏散也好,采取强制措施也好,有一个从站到线的过程。

列车运行的区域不会轻易做出停运的决定,我们会对线路进行行车组织的调整。方式有很多,比如把这两个站躲过去,继续跑,紧急情况逐渐扩大的时候,再考虑关闭一整条线。

运营项目关闭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一个事情。不会随随便便地说这条线关了,哪里的地铁都不敢随意的去做这个判断,一定是根据现场的条件和信息的反馈,做出应急的判断,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我们这边如果出现影响或中断行车的情况,需要第一时间上报。比如,水漫过轨面,基本上就可以判断它对于行车已经造成重大影响了,就要非常注意了。根据轨面的大小,如果轨面可控,可以限速,如果说水持续上涨,那就要停运。

地铁建设肯定都是有防洪设计的。我不太清楚郑州主要的泄水点在哪里,但是从我们看到的视频来说,这种雨量对于地铁来说,是很严重的。像我们看到的主城区的水把汽车都淹了,水过人的腰部,这么大的水,地铁的出入口基本上是挡不住的,所以说它就不是一般的防汛应急抢修了,已经形成了自然灾害,是一种不可抗力。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尽量减少损失。短时强降的雨量,对这个城市的防洪能力和地铁的防洪能力,要求都很高,郑州的5号线可能就是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