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河南大概是中国最多灾多难的省份,自古如此,没有之一。

1938年,为防止日军进攻,民国政府决定“以水代兵”下令扒开郑州市区北郊17公里处的黄河南岸渡口——花园口,无数良田变成汪洋,一瞬间,河南中下游七八十万百姓命丧汪洋。

我去年去过花园口,除了一处纪念公园,稀少的几位游客,四周无人。站在黄河岸边,河两岸几乎与河面平行,黄河在这里形成一个大拐弯,纵目四眺,一片沃野。83年过去,人们依然没有忘记这场灾难。路过的人在岸边摘了一些野花,扎成花束,夹在堤坝的栏杆上。

这是适合河南人的方式,河南人的命,在历史上往往如同野草野花,从未得到公正的待遇,转身就走进历史之中,变成尘埃。

1960年,全国大饥荒,这段历史,全国人众所周知,写进了中学历史课本里。其实历史却往往忘记了河南大饥荒。我的故乡在河南信阳,当时是这场饥荒的主要发生地。在我小的时候,老人们都会讲述这段往事。讲述人吃人的悲剧,讲述一个外地人饿死在路上,人们打开他的衣服,衣服里装着五块钱,而他却因为买不到任何食物饿死在地。

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如果你走进历史,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天灾,往往都会伴随人祸,走得再近一些,还会发现,人祸的比重往往大于天灾的比重。

昨夜,又看了一夜的新闻,几度哽咽,几度难过。关于洪水,我毫不陌生。洪水几乎是我少年每个夏天的必修课,当安徽的淮河王家坝大坝开始泄洪,整个下游就成一片汪洋,每个村落就自成孤岛。在两个月的时间内,无蔬菜、无粮,只能等待救援物资,才能挨过洪水退却。这几乎就是我的童年经历。大坝决堤的那个深夜,母亲会带着我赶紧到菜园里抢些辣椒、茄子,因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可能就没有蔬菜吃了。

而当我们返回家时,远远就能听见河坝决堤的涛声,由远及近,由弱变强,到家时,月光之下的良田,已是泛着磷光、汪洋一片。

这是我知道的洪水,直到现在,我耳边还能听到洪水的声音。我知道洪水向来都发生在农村,但从未想到过,洪水竟然能发生在有1260万人的大城郑州。我也从未想过,这场滔天洪水,竟然能下到这一城人的命里。

真是天见可怜!

昨天我看了一夜新闻,我早已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新闻报道,我没有转发任何信息,也没有转发任何求助信息,更没有像一些朋友那样,转发自救的方案。除了写这一点,毫无用处的文字,我几乎什么都没做。

因为对于见过洪水的人,见过灾难的人,就会知道很多事情几乎于事无补。所谓自救,不过是运气好一点点罢了。

从昨天晚上,我给几个在郑州的朋友留言,今天早上才得到回复。他们都说雨水小了,尽量不给政府找麻烦。我理解朋友们的善良,也理解每个人心地的善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心存希望者,希望自己的弱小的行为和爱意,能让这个世界渡劫。可我终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于自己,也悲观于灾难,也悲观于他人,也悲观于文字。悲观于世道人心,也悲观于一国一民。

我知道,对于经历过灾难的国人而言,我们每时每刻都要习惯灾难,你要对灾难无比坚韧,才能侥幸过好一生。可我始终无法习惯,我无法习惯这千篇一律的新闻报道,也无法习惯经历灾难的人们传出来的一个个灾难的现实,灾难的场景。

这些都让我觉得悲伤。我还无法习惯好端端的一车人,每天忙忙碌碌上班、下班,回家照顾孩子,竟然有500人困于地铁,困在齐颈的滔天洪水之中。我无法习惯竟然有12个人,正常上班,下班,结果却在昨日,被洪水闷死在地铁之中。我还无法习惯,几个善良的人,去涉水救人,却因为地面塌陷,一瞬间,被洪水吞没,消失于无影无踪。我还无法习惯,一个个人漂浮在汪洋之中,就像漂流的泡沫。尽管,我对这样的场景毫不陌生,但我始终无法习惯。

无法习惯这灾难之中的感动,也无法习惯这灾难中的大爱无言。

尽管我知道,我们这个民族自古都是灾难的民族,我们这个民族向来都由一次次灾难塑造了我们的性格里的豁达和坚韧。但我还是无法试图从灾难中得到任何启示。尽管我知道河南人是经历灾难最多的人,如果把河南的历史打开,河南不仅仅有中华文明史,不单单有东都洛阳的牡丹,不单单有清明上河图的开封,不单单有殷商古都。还是一部真实的灾难历史,还是一部部鲜活的灾难史。有董卓进洛阳,有金人进开封。有1938的炸花园口、有1942的300万人饿死……

但我还是无法习惯灾难,因为在灾难里,就是一个个真实的悲剧,是一个个没有希望的人,是一个个绝望状态的人,是一个个还来不及与亲人告别的生离死别,是一个个真实的人间悲剧。这里没有什么感动、没有什么对比、没有什么值得炫耀、没有什么安慰人心。这里只有真实的苦难本身。

1942年的河南大旱灾,在《1942》电影里,省主席李培基面见蒋介石。蒋介石问李培基:河南旱灾到底死了多少人?李培基回答:政府统计1062人。蒋介石再问:实际呢?李培基回答:300万人。

300万人饿死,几百万人离乡,这是真实的悲剧。可放在那一年大历史里,每一件事看似都比这件事要大。那一年宋美龄访问美国,那一年甘地绝食,那一年,斯大林格勒血战德国。1942年,对于历史而言,不过只是死了300万人而已。可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说:

我亲眼看见了狗吃人。

这就是天大的事。

郑州特大暴雨,放到2021年的历史里,可能也是很小的事。这一年,东京奥运会、建国72周年,建党100年,每一件都是大事。

可在齐颈的地铁洪水里,有个人说“打电话给我三姨,让救人”这就是天大的事。有12个人在地铁里下班丧生,这就是天大的事。几个善良的人,去救人,却因为地板塌陷被吞入汪洋,这就是天大的事。

今天,我给女儿讲述了我少年时,和她奶奶在洪水决堤之前,去抢摘辣椒、茄子的往事。我女儿一直不能理解,为了几个辣椒、几个茄子,值得这么拼命吗?她始终不能理解,就像她也不能理解,一个个好端端的坐坐地铁,怎么就在地铁里说没就没了。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灾难,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人间的悲情。

我想,那绝望的地铁里,有你、有我。我想有人也会在多年以后,会在那个地铁发生事故的地方,放一束花,像我在花园口看到的那束花。

谁让我满眼泪水,谁让我世人可怜,谁让我祈求上天,谁让我欲哭无言。

我的还有很多文章这里发不出来,请移步公号“牛皮明明”,回复“好文”即可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