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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严寒酷暑,她在一个又一个的工地上奔波,逐渐掌握了熟练的技术,也能流畅地和工人老板们沟通。这12年的打拼,让她从无所事事的农妇,蜕变为日薪上百的工人,但她却说,自己不是爱干这些活儿,只因为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人间故事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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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3号,坐标浙江,几个大罐的防腐活儿干完了。我们一个个百无聊赖地躺在工地简易房的床上,每人手里一部手机,看似松散,其实心里都很焦急,都在等着微信响起,那表示老板结账了,就可以买票回家了。

忽然,工友小朱气愤地破口骂了起来:“什么东西?天天想得怎么那么美。”原来,老板电话里跟她说:“51天活儿啊,要是31天,马上给你们结工资。

她挂了电话就骂老板。我已经不为老板这种话生气了,我劝小朱道:“跟他置气有啥意思?让他试试,还少给20天?3天都有他好过,咱们找媒体曝光他!”

搁以前,谁说这种话,我就被吓得不行,总是想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亏就算了,常拿“吃亏是福”安慰自己。可这些年,我们也长了点本事。别看我们农民工干活儿时灰头土脸的,要是遇到欠薪老板,我们也能拿起“武器”对付——如果他敢不结工资,我们会去找媒体曝光他。虽然还是偶尔会吃些小亏:一两天的克扣我们也会忍而不发。

等了一天,老板终于把钱给了,可是少了一天路工(事先已经谈好,来回坐车的时间也是有工资的,现在扣了一天),回去的路费也让我们自掏腰包。这种小钱,也不想争争吵吵撕破脸,大多数情况我们就忍了,心里默念“下次谁再给他干活谁是王八蛋”。可是,活儿少的时候,这种王八蛋的活儿我们也是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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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从2008年开始干这种活儿,到现在我已经陆陆续续坚持12年了。我们这群人统称“农民工”,但是分起工来都是很细的。我们主要干的是防腐的活儿,有时也能接到保暖的活儿,说得直白一点儿像是粉刷匠,只是粉刷的对象不是房子,而是各种防腐产品,如水泥池、化粪池、铁罐、风叶儿等等。

粉刷外围的工作 | 受访者供图

我1977年出生在河南北部的一个小村。小时候,村民们很羡慕两种人,一提起他们,那口气那眼神,让人巴不得变成他们。一种是造纸厂老板,一种是跑玻璃钢的(其实就是接玻璃钢工程的业务)。

我爷爷当年就是干造纸厂的,风光无限。但几十年过去了,造纸厂老板们一个个倒下,存活的也在苟延残喘,污染问题成为压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大山。我们家也每况愈下,在我父亲接手时已是债台高筑。而跑玻璃钢的披着环保的外衣依然横冲直撞地火。长大后,我没有变成跑玻璃钢的人,倒是在结婚过了几年无所事事的日子后,成了他们接了活儿之后的操作员。

之前,这些活儿我是不愿意干的。我们那里的人一直认为这些化工的活儿对身体不好,多挣那一点儿钱,还不够自己以后看病的。那时,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妇女大都在家看看孩子、打打麻将、搓搓皮筋儿、种种地,生活上大多依赖土地。虽然手上钱少,但是花钱的地方也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条件都差不多。

可是不知不觉间,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对土地的依赖有了改变。除了那些做生意的,很多男人们都开起了大卡车,相对工资就高一些,再小拿小摸地从老板那里揩来些油头,日子就好了起来。慢慢地,村里的贫富差异变大了。不需要任何理由,大家都开始“朝钱看”,谁拿到手的钱多谁就本事大。当你身边只有一座新房耸立时,你可能还觉得没所谓;当隔三差五地蹿起一座新房时,哪个人的心里不是小鹿乱撞,哪个人还能看到职业病那么长远的未来?

2008年,我第一次跟着老公跑到河北干玻璃钢防腐的活儿。那时,老公已经断断续续干了两年了,他说我与其闲在家里打麻将、搓皮筋儿,还不如学点手艺,以后还可以一起出去。那次干的是糊污水池,老公负责搅拌防腐材料,那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做不来。看着他把各种料按比例娴熟地搅和在一起,我第一次发现他还是个有本事的人。

搅拌好之后,接下来就由我们这群“粉刷匠”上场了,各式各样的毛刷是我们最主要的干活工具。一天干下来,即便戴着口罩都会被呛得想吐,晚上累得倒床即睡,心里想着这哪里是人干的活儿。可是掂量掂量一天120块的工资,忍了。在家乡,那些累死累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壮劳力农民工也还拿不到100块。

就这样,我坚持了下来。每一天都想撂挑子,但每一天都因为120块钱留了下来。那一次,我们干了快两个月。那时候大多数都是跟着周边的包工头出去,工资一般不会现结,可是即便想想有六千来块钱,心里都会兴奋得一颤一颤的。

至此,我拉开了“我是农民工,奔波在城市中”的生活。我去过很多省份,新疆、内蒙古、宁夏、黑龙江、河北、陕西、山西、广东、江西、浙江、四川、上海等等,这些地方都去过。有些地方繁华,有些地方落后,一切都来自于跟家乡的比较。不过,大多数时候,去的地方都比较偏僻,我们就像是拓荒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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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老板(包工头)接到活儿之后就会开始找人,有了微信之后,大家都加入了群,有活了都互相喊一嗓子。然后就是谈工资,现在的日工资已经比我2008年那时翻了一倍,没有240块基本没有人接活儿,我最高的拿到过一天330,想着干满一个月差不多月入过万,自己都偷着乐。大多数情况下,260到280一天算正常工资。一天干够9个小时,需要加班的另外算钱。

我一个初中都没上满的人,吃苦耐劳地干下来,一月能拿到大几千,甚至一万块,给了我莫名的底气。母亲说外出这几年,我长本事了,懂了很多事情,能说会道些了。

随着这个圈子越来越大,我们的老板也从当地人扩展到了山东、安徽。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安徽老板用人时,安徽的工人和我们那里的工人都会招一些,我无意中竟然打听到,安徽工人的日工资都拿到三四百了,我们跟人家安徽农民工干一模一样的工,有时候甚至还把脏活差活给我们,可我们的日工资才200多。

这种事情,找老板闹是没有用的,大不了你不接人家的活儿。我们也尝试过跟本地的工友联合起来抗议,每天工资少于350块就罢工。后来发现总有人200块也接活儿,一旦有一个人破坏规矩,就全盘失败。你找他说理,他说他老婆孩子一大家子,有个活他总不能不干。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这一片普遍工资太低,去地里干活一天也才几十块钱,所以只要工钱稍微高点,就有人抢着接,怎么也拧不成一股绳,工钱自然就上不去。

如果不知道安徽工人的工资,我们还是非常开心的,但人常因这种攀比心理感到不幸福。我跟上了大学的妹妹讲这件事情,她笑着说他们公司是明文规定不能互相询问工资的,肯定就是怕这种情况。

干我们这种活儿的人,最怕下雨天,有些户外操作,一旦下雨,就无法完成。刚开始干的那几年,下雨没法干活就没有工资领,所以下雨天成了我们的大忌。现在有些老板活泛了些,下雨天可以让我们去帮忙干些别的活儿,也发工资了,我们对雨就没有那么憎恨了。从过去的下雨就停工而且没有工资,到现在争取到合适的方式拿到工资,我也成长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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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料 | 受访者供图

我们外出差旅费都是老板出,高铁、飞机、火车都坐过,主要看老板的工期赶不赶。住的地方大多以简易房为主,也有民宿和酒店。但很多时候男女都得住在一起。我妹妹听了直咋舌,说这怎么行。

吃饭上面,大多是老板请人做的大锅饭,出门在外只要吃饱有力气干活就行。地方如果不是很偏,时不时也会出去搓几顿,改善伙食。出门干活,目的很明确,就是挣钱,对吃住我们都是不讲究的。穿就更别提了,我到处找亲戚朋友要旧衣服、裤子、鞋子,干活的时候穿,然后外面套上工地统一发放的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口罩,像是太空员。无论寒暑,几乎都是这样一身打扮。

一旦回到家里,我就开始报复性消费,三天两头地往城里跑,衣服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提,可是说实在的,住不了两三天,一听说有活干,立马又出发了。买衣服的享受全在购买过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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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这一行后,我也交了很多同行的朋友。以前的牌友、搓皮筋儿友全成了现在的工友。大家各有各的脾气,有的走近了,有的远离了。反正有的是活儿,干自己的活儿,挣自己的钱。

时间久了,我和小朱几个形成了铁四角,有活儿了会互通有无。反倒和老公越走越远。他有技术,哪个老板都喜欢他做的活儿,可是他的脾气臭,不管老板还是工友,该发炮就发炮,从来不考虑别人家的感受,到哪里都惹得一身骚,对我尤其如此。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很感激他的,要不是他,我根本没有机会出来挣钱,在家里靠打牌度日,搓皮筋儿一个月撑天了也就二三百块钱。可是,人都是好面子的,他不分场合地乱吼,总是让我下不了台。确实,他对工作一丝不苟,赢得了老板的信任,可是工友们对他非常不满。有些不影响大局的浑水摸鱼谁都想干,可是他偏偏成了阻挠者,还总是对别人干的活挑三拣四。每次跟他一起,都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再后来,我宁愿少拿一点儿工资跟别人干,也不跟他一起了。

2019年,他运气来了,接到了几个小工程,也就是老板们分包下来的活儿。我本来在新疆干得好好的,听说是能干一年,干我们一行的,最喜欢工期长的活儿,稳定。可是他硬是给我买了票,让我到上海帮他。由于是给自己干活,我们俩更加卖力,他还叫上了自己的妹妹妹夫一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越是自己人越拆他的台,又是嫌活儿不好干了,又是嫌工资低了,带头闹事儿。我虽然心里也嫌小姑子过分,可面上也只能跟老公抱怨几句。

本来我们想着包了工程,赚得多些,可是后来还是有好几万块钱都打了水漂。因为当初我们和分包的老板基本上都是口头协议,最后付钱的时候他就开始各种扯皮,说当时他没有说过包工人伙食,意思是这部分钱都要我们自己出。争到最后,分包的老板还是赖了一些账目。算下来,虽然比做工人多赚了一些,但也很是窝火,关键是比预期少赚了很多。

但这次的经历并没有让我们吃一堑长一智。下一个工程在江苏,老公仔细考虑了一下,仍然没有签合同。他觉得对于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人来说,签合同更像卖身契,白纸黑字的,说不定踩的坑更深一点儿。

在水里进行工作 | 受访者供图

干完江苏的合同,我就彻底和老公闹掰了,干活理念的不同,让我彻底下定决心不和他在一起干活。转念一想,时间过得真快,还记得第一次他带我出去干活时,我战战兢兢,怕自己干不好被监工骂,总愿意在他的羽翼之下。随着一次次地外出,我越来越轻车熟路,日工资也一路飙升,钱能壮人胆,我再也不怕了,不需要老公的庇护,也不怕老板的数落和训斥,有时听着,有时顶回去,总有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拽劲儿。

这不,去年年前,我们几个人竟然也合计着包了一个工程,在陕西榆林,年前就去,过年也不回来,这还是我头一遭过年在外地。母亲他们都挺支持,说出去就有钱挣。

第一次在工地过年的年夜饭 | 受访者供图

大年三十,我们都在工地上忙,晚上给母亲打电话拜年。这是40多年来,我第一次以电话的形式给母亲拜年。我想到了妹妹,她大学毕业,上了班之后几乎每年都是电话给母亲拜年的,挺辛酸的。可是后来一算过年期间每天能拿到近500块钱,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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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我们这种活儿的,风险来自方方面面。我们大多在受限空间工作,所以工作之前,各种防护措施就要备足。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意外。

去年在银川干活的时候,一个工友总是脸上、身上奇痒无比,最后忍受不了,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身体过敏。输了两天液,好了一些,但一到工地又症状复发。老板娘开车带着她来来回回奔波在医院、工地之间,等她身体好了,就买票让她回去了。听说是因为身体对那些材料不耐受,引起的一些过敏反应。老板把这算工伤,看病期间有工资,治疗也都是老板掏腰包。我们都觉得老板是个好人。

有一次,我们三个女人在罐子里做防腐操作,突然固化剂自燃,才发现罐里他们忘了放灭火器。我们三个撒腿往外跑,边跑边喊,有人拿着灭火器回去灭了火,才免了一场灾难。自此,灭火器成了我心里的一道坎,作业环境没有它我是坚决不进去的。

曾经也有工友因为一个小举动引发安全问题,最后只能破财消灾。那是一次冬天烤火,一个工友嫌火小,直接加了稀释料进火里,结果火苗乱窜,烧到了另一个工友。没办法,人家看病的费用,他前前后后出了2000来块钱。还要替人家出工,每天挣的工钱全记在人家账上。天天被我们调侃。

我们有很多高空作业,有些地方离地十几米。我第一次在十米的高空作业,站在脚手架上都不敢往下看。在工地,因为高空作业造成的事故非常多。去年我们接手的一个活儿,前一批人里就有一个摔伤住院的。老板嫌不吉利,才换了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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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小的空间进行粉刷 | 受访者供图

2017年,我老公也经历了一次大事故。从7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造成重伤,腰和脚都出了大问题。那时妹妹快要生二胎,我刚刚去深圳没几天,就接到老公工友的电话,整个人都吓瘫了。妹夫赶紧给我买了飞机票去山东。

在医院前后待了四五个月,经历了老公的鬼哭狼嚎、疼得骂医生骂护士骂我后,我们又开始艰辛的索赔之路。等老公病稍微好些,我就天天推着轮椅带着他去人家工厂闹。那工厂很大,我本来脸皮薄,走到门口腿都开始打颤,老公说,咱们又不犯法,只是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次、两次、三次,后来连保安见了我们都摇头。招我们干活的老板是私人,他是没有做工程的资质的,很多他们这样的人就会找一些大厂挂靠接单。事发之后,老板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见面,所以我们就到他挂靠的大厂闹。这些大厂最怕闹事影响名声,所以也帮我们逼着小老板回来赔偿。

最终,那个老板除了负责所有的医疗费用,又赔了我们12万。医生交代老公,两年内不能干重活儿,从这个角度来看,赔得真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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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通过这样全国各地奔波,我们家里盖起了二层楼。

近几年,只有盖房子的时候我在家里待的时间比较久,因为要买材料、要监工。后来房子盖成了,我又开始到处干活。妹妹总是笑话我,家都成酒店了,一年住不了几天。

可是干惯了就停不下来。这种活很苦很累,可是相对于在家里拿的那一点儿工资,我更愿意干这活儿。有时候,夏天本来就30多度的高温,还要穿着厚厚的工衣、戴着防毒面具,进去作业空间汗就止不住往下流,一天衣服不知道要被汗湿多少遍。

虽然在家里冬暖夏凉,可是没有钱,那日子真是难熬。我们都想着趁年轻,拼命干,再过几年,当奶奶、外婆了,就得给人家照看孩子了。

妹妹已经劝过我好多次,她说别看你现在拿着高工资,但是干这种活会得职业病的,让我在家里找一份轻松无伤害的活儿,少拿一点儿工资但是安全。但拿过高工资,谁还愿意拿低的,人往高处走嘛。妹妹看我顽固不化,撂下狠话:你现在挣的,到时候根本不够看病的。

我不是没有担心过,可是儿子快到结婚年龄,现在农村结婚,要房要车要彩礼的,到处都是花钱的地儿。我们村里的房子不知道儿子看不看得上,用不用在城里买房,彩礼得准备多少,这些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埋在我心里。

其实,我最发愁的就是儿子。他不是上学的料,早早就辍学了。我当年就是上学上不进去,也能理解儿子那种学不进去的苦。可是儿子理解不了我,他体会不了我们一分一厘挣钱有多么不易,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自己挣的经常顾不住自己,买个手机要六七千,钱不够了张口就问我们要。

我千叮咛万嘱咐,想让他学门手艺,可是转眼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事无成。就算偶尔去打几个月零工,也没办法养活自己,经常伸手找家里要钱。想着儿子再过几年要是成了家,就得被生活逼迫着干不喜欢的事儿,我心里就难受。

像我们这样的农民工,不是爱干这样的活儿,而是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就像小朱,她一干活就对稀料过敏,脸上身上起痘痘,红成一片,她心里也清楚,不干活就好了,可是为了这一份工资,硬撑着也要干。

但,我真的不希望儿子以后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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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些事情,拦也拦不住。

五一过后,老公又接了一些活儿,已经带上了21岁的儿子。这时,我也已经在新疆干了一个多月的活儿,竟然一周还能带薪休假一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我打了几次电话,儿子说老公只是让他干一些很轻松的活儿。

终于,儿子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又或者,他会很快撂挑子。

工地现场的照片 | 受访者供图

题图 | 图片来自《路过未来》

配图 | 文中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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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 动 话 题

我们深知背井离乡的苦,危险工作的难,却免不了在生活压力下,做出这些选择。正如今天故事里的主人公,她在外乡打拼12年,只希望赚钱改善生活。她明白透支身体的后遗症会在年老之后一并袭来,但已箭在弦上的她没有回头的路。

今日话题:你曾为自己或家人的生活,做过怎么样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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