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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作家是像她那样的存在。她是充满同情心的,也是傲慢的。爱她的人如同信徒,讨厌她的人觉得她哗众取宠。

她的笔下,六十年代新旧交替之间的美国是幻灭之地。她为时尚杂志写稿,开辟出一种全新的风格,人们惊呼,原来浅薄的时尚杂志也可以有这样深刻的内容。她冷静地旁观着一个时代,你有时分辨不出她的笔触到底是爱还是嘲讽。但只要你读过她的文字,就一定不会忘记她鲜明的风格。

她是琼·狄迪恩,她的风格自成一派,她的书是最常被偷的那一本。译者何雨珈说,翻译她的作品,是“痛苦”的。她的作品,既是蜜糖,也是砒霜。

今天,我们借着译者何雨珈的目光,进入琼·狄迪恩的世界。

《向伯利恒跋涉》

[美]琼·狄迪恩著

何雨珈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1-6

1961年,27岁的琼·狄迪恩在时尚杂志Vogue做撰稿人。新的一期杂志,封面已然印好,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自尊:其来源,其力量》(Self-respect: Its Source,Its Power)。然而原来约好的作者无法按时交稿,眼看这篇文章就要“开天窗”。琼·狄迪恩提笔救场,写下了这篇“命题作文”。

没有自尊地活着,就像某天夜里你清醒地躺着,没有温热的牛奶、助眠的药物,被子上也没有别人轻抚自己入眠的手。你只能在床单上辗转反侧,细数着自己有意无意中犯下的各种罪行、辜负了的信任、不知不觉间违背的誓言、因为怠惰或懦弱或粗心而不可避免地浪费掉的才华。

1968年,这篇文章被改名为《论自尊》(On Self-respect),收入狄迪恩的文集《向伯利恒跋涉》(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与书中其他的二十篇文章一起,收获好评如潮,被媒体称为一种“现象”。热爱狄迪恩的读者,对她推崇备至,其狂热甚至可达“信众”的程度。

这样的成就放在狄迪恩身上,似乎是一种必然。

毕竟她曾经在青春期将海明威的很多作品在打字机上一字一句地手打出来,从中学习句式结构、文学技巧。她的遣词造句也深受这位伟大作家的影响,凝练、干净,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和时代特色。

她只有一支笔、一台打字机、一个人,却仿佛伸出了无数的触手,写作的题材触及到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大事小情;更如同利剑,在克制当中直刺人心。

01

万物在解体,一切都在消散

《向伯利恒跋涉》这个书名来自诗人W.B.叶芝的诗作《二度圣临》(The Second Coming):

万物解体,中心无法维系,

只剩下混乱,世间无序

血色暗潮,漫溢八方

淹没对纯真的庆典信仰;

善者缺乏信念,恶人

却充满激情,高歌猛进。

这些难掩痛心的诗句大约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狄迪恩在1967年前后的心境。这在本书自序中能够找到证据。她说多年以来这些诗句不断在她耳中回响;她感觉万物在消散,一切在解体,感觉写作百无一用,自己所认识和理解的世界不复存在。

所以她去了旧金山(“如果我还想恢复工作,那就必须妥协于这种无序”),去了当时所谓的“嬉皮区”,那里充斥着致幻剂、摇滚乐、疯狂的年轻人,几乎每天都在爆发反战和反种族歧视的示威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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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迪恩深入旧金山“嬉皮区”。/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截屏。

这样的亚文化“围城”往往被外界进行极端的妖魔化或乌托邦化,狄迪恩深入其中,带着一个写作者的急迫感与诚实,写下了本书的同题非虚构作品——《向伯利恒跋涉》。

文章开头便直截了当地描写了嬉皮区的混乱失序,后面又写道,“我们见证了几个手无寸铁,可悲可叹的孩子,正在孤注一掷地努力,想在这个空虚社会中创造一个社区。”

她是一个“冷静却并不冷血的观察者”(《华盛顿邮报》评论文章语),尽管是偏新闻报道性质的文章,书中的每个人物却都有血有肉。狄迪恩和他们交往、对话,他们的人生经历、生活状况,与他人的交往,全都被作家以客观而详细的描写记录下来。

没有妖魔化、没有乌托邦,“嬉皮区”终于褪去所有外界强加的想象,以真面目展现在世人眼前。这篇报道也因此成为美国“新新闻运动”的代表作。

琼·狄迪恩更成为美国文坛一个明星般耀眼的名字。

02

请不要再偷琼·狄迪恩的作品了

我与狄迪恩结缘的时候,并不太了解她的这些盛名。编辑把《蓝夜》的试读件发给我,我被那呓语一般的回忆与叙述深深吸引,书中的狄迪恩只是一位失去女儿、独自老去的母亲,沉溺在如海水一样无声澎湃着的忧伤之中。

我在翻译的过程中,无时无刻不与她共情,与她一起窒息在那“屋门掩蔽,花园薄暮,青草沿岸的河流在阴影中奔流而去”的蓝夜之中。那是一次“流水式”的翻译体验,在满怀的情绪当中,中文十分顺畅地出现在页面上,很少有停滞。

《蓝夜》

[美]琼·狄迪恩 著

何雨珈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5

这种畅快的翻译体验是少有的,我把这本书热情推荐给每一位朋友,与他们讨论书中所窥视的生死、老去、悲痛与亲子关系。我也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狄迪恩的风格,尽管在大学时期看过她那篇著名的《向伯利恒跋涉》,却因为时日已久,没什么印象了。

也因此,《蓝夜》之后,我没什么犹豫地就接下了《向伯利恒跋涉》的翻译工作,当时只是粗略地翻了翻,看到那些简洁凝练的句子,向往着又一次的“流水式”翻译过程。

及至合同签过,真正开始细读,我才在心里喊着“大事不妙!”她这些文章里涉及到的六十年代美国社会,几乎完全在我的知识面之外,无论是黄金国度的谋杀案,还是嬉皮街上那些频繁出现的各类药品,“非暴力研究学院”……都需要我去查阅大量背景资料,才能对狄迪恩写作中暗含的深意有更好的理解。

1960年代美国的嬉皮文化。/wiki

查阅背景资料本身就是所有翻译工作的一部分,所以这并不是最大的难点,甚至查到有趣的资料进行阅读,还可以算是扩展知识面的一大乐趣。

最叫我深感捉襟见肘的是狄迪恩直白的用词,跳脱的短句,过于简练的描写,在英文的语境之下完全成立,只是略微细读,就可以感觉到她克制在字里行间的某种情绪:有时是同情,有时是讽刺,有时则只是单纯旁观和记录。然而如果转换到中文语境中,乍看显得十分平淡,可能一时不明白她为何要写这些,仿佛处处都是闲笔。

狄迪恩的原文少用大词,多通过细致的描写和巧妙的论说来体现敏锐和深刻,我也不愿意因为转换成中文后的表面平淡,就把这些文字提到一个“高语境”之中,用与原文毫不符合的华丽文风,来改变中文世界的狄迪恩。在充分尊重作者原文的情况下,如何去传递原文那种深深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妙情绪,成了每天都令我抓耳挠腮的问题。

有一天我枯坐在电脑前,翻了其中一篇,又按着Backspace键,看敲好的字一个一个地消失,烦恼无比。恰逢一个在美国学习英文写作的作家朋友前几天告诉我,在美国,学文学的大学生必读的一个是詹姆斯·鲍德温,一个就是琼·狄迪恩。

甚至还有这样一件轶事,说一家社区书店贴了一张即时贴,“请不要再偷琼·狄迪恩的作品了!”书店老板说,店里最常被偷的就是《向伯利恒跋涉》,因为在二手书店能卖不错的价钱。

这些事情换做平时会让我觉得很有趣,但在当时只会让我压力更大。我一遍遍地去读那些作品,去翻阅和作家有关的资料,对自己的中英文水平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在阅读各种书评时,我发现狄迪恩是个“蜜糖砒霜”的存在:喜欢她作品的人会无比热爱,达到“信众”般的狂热;不喜欢的人则会强烈质疑她是如何成为美国当代殿堂级作家的。

这更让我如有千钧压顶,仿佛这本书在中文世界是蜜糖还是砒霜,全都系于我之一身。对我来说,译者必须要爱上作者,爱上她/他的文字,才能真正投入到这个“鹦鹉学舌”的过程,即便学舌,也要动听。

又是一个在激情敲打键盘和不断删改字句中度过的深夜。我放下工作,又开始查找关于狄迪恩的各种资料,想更贴近她,更了解她,更充分地去想象她如果是用中文写作,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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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迪恩戴着墨镜为Celine拍的代言广告。

无意中,一张照片弹了出来,是八十高龄的狄迪恩戴着墨镜为Celine拍的代言广告。我望着那张曾经霸占各大时尚刊物重要位置的照片看了许久,发现最好奇的是她隐藏在墨镜之后的眼神。我突然强烈地希望放下文本,去探究一下动态的狄迪恩,去查找一些她的影像资料。

03

是蜜糖,也是砒霜

就在那个比深夜更深的时刻,我找到了那部关于她的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The Center Will Not Hold)。一口气看完。片中有狄迪恩年轻时的影像资料,她身材修长,品位不凡,遗世独立,风华绝代;也有中年时期的她,与丈夫琴瑟和鸣,彼此修改作品,羡煞旁人;更有已然米寿的她,瘦弱、苍老,思维却依然敏锐,接受着导演的采访,时不时反问一句,回忆着过去岁月的种种。

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宣传海报。

如果从保养的角度来看,她保养得并不好,每个时期的容颜都有较大的改变。如今高龄,面庞身体都是沟壑纵横,鹤发鸡皮。然而这部片子回答了我之前看墨镜广告图片产生的一个疑问:摘除了墨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在岁月中从来不曾改变。其中的敏锐与疏离,带着青年时期的早慧,中年时的睿智与老年的绝不休止,像一把利剑,深深刺穿了我。

纪录片的制作团队节选了她在各个时期的作品,找人朗读,成为背景音,也让狄迪恩本人来谈了这些作品。其中就有一段来自《向伯利恒跋涉》。导演问狄迪恩,60年代她在旧金山看到父母给五岁小孩喂致幻剂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狄迪恩回答问题时双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挥舞。/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截屏。

狄迪恩的眼神没有一点躲闪,像回答其他问题一样双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挥舞,坚定地回答他,“千载难逢。”(It’s gold.)

她的这个回答对我来说也是“gold”,那是个顿悟时刻。她在面对这种惊世骇俗的场景时,没有做道德评判,没有产生任何是否要记录的犹豫。而且被问到的时候也是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来,并不对自己的职业特性和当时的心理遮遮掩掩。因为事件已经发生,现实如此精彩,她只要如实记录下来,便已经是浓墨重彩的时代注脚。

而对我,时隔五十年再通过这些文字与那时的她、她的世界相望,作品已经在这里了,文字已经在纸上了,如此精彩,我要做的不仅是爱上她,还有向她的文字“投降”。

狄迪恩。/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截屏。

我不应该太在意于她是蜜糖还是砒霜,她就是狄迪恩;我也不用去在意高低语境、给读者的第一印象,狄迪恩就是需要一读再读的;我更不需要纠结于字词碎片带来的感觉,涓滴文字不言,会自然地汇成篇章的河流,我只要跟随她、相信她,在其中游弋即可。

于是我开启了一个翻译的新阶段。

我会不断地回去朗读已经翻译好的字词句段,再把翻译好的全篇进行朗读,让那些读音和韵律在我耳中跳跃,评判这是不是狄迪恩说话时应该出现的音感。在不过分违背中文语序语法的情况下,我对原文的句子排布也做了最大限度的遵从,尽量不去改变狄迪恩那种“海明威式”“亨利·詹姆斯式”与“乔治·艾略特式”的行文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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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迪恩。/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截屏。

我心中时常浮现出她那双敏锐的眼睛,一种拜服的情绪充盈着全身。对译者来说,不与作者“对抗”,而是向其“投降”,这会带来很好的感觉,那是完全隐没在狄迪恩强大气场之后的一种安全感。

应该是有意为之,本书选择的最后一篇文章题为《再见了一切》(Goodbye To All That),我慢慢地翻译完最后一段,心里也说了无数个“再见”,既为完稿高兴,又充满了不舍;也说了无数个“谢谢”,谢谢她让我有了一次全新的翻译体验。

把全稿交给编辑时,我在邮件里写了一句,“I have to say,she breaks my heart.”(“我不得不说,她令我心碎。”)

她让我心碎,也让我学会谦卑。译文让读者看出不妥与错漏,责任全部在我.如果读者能从我的译文中将她的魅力与智慧领略一二,于我便是最深的福泽,而功劳全在琼·狄迪恩。

“向狄迪恩跋涉”是个艰难却又美妙的过程,我感谢她用那双利剑般的双眼刺穿社会,刺穿岁月,刺穿人性,也刺穿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