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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去沈阳,一上车司机就来了精神,从中街去沙岭,是个大活,需要穿城,横跨东西,刚滑出去20来米,大哥就接了个电话,把免提切回蓝牙,从后视镜偷摸瞅了我一眼,小声说“没啥事我撂了啊,正拉狗呢”。

我想假装开窗,后面的手摇把手断了,两边都是,大哥示意我“搁头里坐”,给我让了根“大会堂”。这一路近30公里,大哥絮絮叨叨地讲了得有1个小时,这是我最长的一次捧哏经历,期间我俩干下去两罐红牛、三瓶冰露。

我饶有兴致地听完,决定把它写下来,这是一个关于罕见职业的江湖传奇,大哥的副业是开车散心,因不往家拿钱,没敢跟媳妇说,主业就是失传已久的“狗头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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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相马、庖丁解牛,民间百业,术业有专攻,狗头相公就是相狗的人。

一些沈阳当地的有钱人,想买纯种犬,又怕被坑,就找到他来给狗“相面”,一是看血统,二是估价。

血统好说,板上钉钉的事,杂交的一眼就能瞅出来,谁也翻不了天,难的是估价,这是个人情活儿。

“有次去看一只德牧,是一个干建材的老板送一个管基建的老板,这明眼人都知道啥意思,这狗只要不是吉娃娃和夹沟子生的,都得照5万以上报,实际也就两万,我报了个六万八,两头都高兴,建材老板送我瓶飞天,瘪犊子玩意儿是瓶假的,齁嗓子,老丈人俩月没让我上门。”

我问“那这报价,就是胡逼呗?”

大哥笑了笑,摇下车窗骂了句往右强行并道的捷豹司机,对面副驾链子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哥敏捷地把头又缩了回来,三档给油起步,“也不是,得看人,正经老百姓,做小买卖的、干仓库的、工厂大院的,用这个狗是刚需,人家都是诚心实意的,找你就是图个实诚价,血统倒是次要,主要是狗得狠,得好使,别让黄鼠狼和夜猫子赶得跟个三孙子似的,那败家玩意儿肯定不行,但有些人,是只看血统的,如能弄到只专业的受训犬,这波人就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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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国内一些地方,可以通过拍卖这种正规的渠道,买到一些在正规受训过程中,不适合做警犬的受训犬,它们都是受过警队专业的训练,但不属于淘汰的警犬,“算考编没考上”。

一些老板听说过他的名气,在拍卖前请他过去看狗,“相狗,讲究是一鼻二眼三尾四蹄。”

“其中有俩仨的,一看视频就是怂包,警犬肯定干不了,但能当陪伴犬或陪护老人小孩,一个老板出价十来万买了只,人这什么家庭?给公子的生日礼物,说狗生日和他们家孩子一天的。我建议他买回去做一下绝育,再怎么着也是烈性犬,搁小区遛的时候上这个上那个的,容易引发邻里矛盾,人家说不碍事,他们住独栋。”

在遇见大哥之前,我一直对花几十万买落榜受训犬的人好奇,警队集中向社会公开拍卖,费用上缴国家财政,一方面用于社会公益,一方面满足了社会上喜爱警犬的人。

“买这种狗的人,有很多是四五十岁的大哥,做生意的多一些,他们买之前签过一个协议,这种犬是用来养的,不是用来炒的,不能商用,我在现场至少看见过三四个‘狗王’。”

“狗王?”

“就是给狗介绍对象的,这些人只买纯种犬。”

“不是说不能用于商业吗?”

“人家也没商业啊,东北,乃至北方,爱狗的多,用它们生的伢狗办事,比托人好使,无论对谁,这都是很贵重的人情礼,你听过三国吴蜀联姻吧?那你听过一些大老板们用狗联姻吗?还有给狗办庆生宴、满月酒的。这都不是钱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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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的沈阳,上闷下刺挠,每次红灯过后,强烈的推背感袭来,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凉爽。

听大哥讲,这些淘汰下来的受训犬,后脖子皮下都植入了芯片,那是唯一的身份识别芯片,也就是说不会“丢”,这芯片把主人和狗的命运绑定在了一起,如赶上个好人家,对于狗来说也是重投了次好胎。

最近的一次拍卖,吸引了全国各地千号人,五十多只落榜犬基本都拍出去了,有的人是第一次参加,没见识过现场秒杀喊价的江湖豪情,也有的人,是老炮了,从去年至今,山东搞过拍卖,沈阳也搞过5、6次,这些人也参加了5、6次,他们并不仅仅为了买狗,还肩负着村里的全部尊严和未来。

“河南那边好多鱼老板,搞淡水养殖的,平时没人看塘子,就用狗,有的村子看别的村子上了几条受训犬,怕跌面儿就也想弄几条,其实主要是怕隔壁村把贼赶过来,让自己遭殃。这普通的狗就搁自己一亩三分地里溜达,缺乏责任意识,被警队训练过的犬,哪怕没入选警犬的,也能巡视领地,一些专钻人家鱼塘垂钓的、偷鱼的、使坏给人撒药的,逮着就咬,他们还不敢反击,反击就算‘袭警’,三年起步,所以都用这些淘汰下来的犬。”

“这狗跟着警队执勤,被袭击了算妨害公务,可落榜的还能有这待遇呢?”

“这话说的,报废的警车给你,你敢开不?那银行多给你打一百万,你敢要不?厂领导死活要去你家微服私访,你敢削他不?”

我一时语塞,关外排比的气势,如同加特林让我无法躲闪,这里并没有左右逢源的土壤,就像相声艺术在此很难开枝散叶。

大哥看我气势上弱了,也并不为难,从中控台下扒拉出另一盒烟,撕开包装后递我一根,“老弟,是这么地,这是个门面,就像小偷从来不偷‘光荣之家’,狗篮子从不敢惹系着武警腰带的人,哪怕是便衣或转业,这就是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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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了上车时,看到他车身上卷了圈的防水贴纸,“秘密特工队”。

走一半的时候,司机大哥拐了个弯,去路边买了几斤包子,要让我抱着,我一开始婉拒,大哥说他媳妇常去打牌,灰子还在那会儿,他们爷俩晚上就吃这个,说我饿了也可以吃,天津人开的店,味道很正宗,只是不能放后座,有狗毛。

以前大哥拉狗时,有一条6个月的荷牧,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养主,一激动,就从开着的车窗中飞了出去,那个骑自行车的饲主被砸蒙了还纳闷,“我不卖了吗,咋还给送回来了呢?”,路过的大姐吓得扯脖子嚎,“哎妈呀,快来人啊,大灰狼吃人了!”狗子,还有大哥本人,当时也给吓蒙圈了,此后就把车窗封上了。

大哥说他们这行职业,其实也很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内卷得厉害。

“虽说一招鲜,吃遍天,饿不死人,但沈阳这是啥地方?藏龙卧虎,国内好些个相狗的人都在黑吉辽盘着,尤其是在沈阳。一些大老板从不用一条腿走道儿,找你的同时,还找了别人,看看报价是不是准确,刘伯温和姚广孝给八臂哪吒城选址的故事听过没?俩人一先一后,定的都是同一个地址,有次民间拍卖,我去相狗碰上个瞎子,也是个相公,让我印象深刻。”

“啥玩意儿?瞎子?那瞅不见狗,咋相?”我的口音已经不可逆地出现了摇摆。

“他靠耳朵,听声,是南派的。”

大哥接着说,“他喊狗子的名儿,再喊一些指令,听狗的反应,就能判断出体型、血统和价格。”

说实话,我上车前刚从刘老根出来,但跟司机大哥的这番交谈,明显提升了我--作为一名普通猎奇文艺爱好者的阈值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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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哥的描述中,那名瞎子始终作为强大的反面对手出现,一般来说,如从编剧的角度来看,对手越闹,赢得越惨,就越具有张力。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那次交锋中,大哥,竟然,输了!

作为沈阳相狗届的中流砥柱,大哥的学生,星散神州;大哥相过的狗,此前无一失手;大哥配过的对儿,子孙绕膝三日不绝。

这次,却在估价上输得一败涂地!

大哥对那只黑背的估价是3.5万,而瞎子则说是22万。

在那次民间拍卖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那只狗的价格已接近了同期的天花板11万,而老板直接以22万的价格秒杀成功。

大哥缓缓吐了口烟圈,“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的技巧,都是闹着玩儿,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数字,是那个玉石老板的幸运数字。”

与其说是观狗,不如说是观人。

这些狗,在购买者眼中,可以是面子,可以是礼物,可以是工具,也可以是威慑,它们无法选择自己余生的额外属性,也无法拥抱赐予它们这些额外能力的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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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在拍卖场里,眼瞅着俩大老爷们就要哭,问了问周围的人,他俩好像是狗的训导员,他们想在拍卖会上把自己训养的狗拍下来,可没成想,价格个个都高得离谱,他们几年的收入都凑不齐买狗的钱。”

“现场有规定,狗子拍完后,当天必须拉走,这训导员训养一只狗很不容易,朝夕相处的,马上就要离别,受不了,你没养过狗,不了解这种感情。”

我看了看大哥,在夕阳余晖之中,脸上的汗毛都镀了层金边,根根支楞了起来,眼窝里泛着泪花。

我没告诉他的是,其实我是养过狗的,山里的邻人,兼顾保姆的角色,小时候很少见到父母,都是在邻居家长大,和我一起的,还有只小黑背,后来邻居家老飘出一股子中药味,再后来狗就不见了,邻居大伯说丢了。

几年后,他们家的一位哥哥带我去鱼塘抓鱼,偷摸鸟悄地去,偷摸鸟悄地回,突然看见前方飞出来一条高头大狗,没拴链子,汪汪两嗓子,给我吓得坐到了地上,一看,竟是小黑,脸上的白印还在,我喊了声它,它和那位哥哥都愣住了,我想过去,他攥紧了我的手,不住地颤抖。

后来,他放走了鱼,它放走了我,小黑被买回来不多久就去世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摸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