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尔

「一天早上,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卡夫卡在《变形记》的开篇这样写道。

在刚刚完结的四月新番中,也有一部人类主人公「变形」为动物的原创动画——《奇巧计程车》。该片的主人公小户川宏是一个长着海象头的中年男子,身为出租车司机,他载着各式各样的乘客穿梭于东京的大街小巷,这些乘客无一例外也有着动物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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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巧计程车》(2021)

如果光看画风,观众很容易误会这是一部专门面对低龄儿童的「子供向」作品。然而《奇巧计程车》的风格却异常成熟甚至黑暗,全片的第一个镜头便是尸体沉入东京湾的情景。紧接着收音机里开始播放「女高中生下落不明」的新闻,这起少女失踪案贯穿了整部剧集,真凶的身份构成了全片最大的悬念。

不过《奇巧计程车》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悬疑剧,破案并不是这部动画的重心,登场的角色背负着各自的烦恼:

河马桦泽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大学生,一心想在社交网站上「火一把」,为此他不惜发动粉丝网暴现实中的帮派分子阴沟;小户川的好友猴子柿花中学毕业后便再也交不到桃花运,眼看岁月蹉跎、成家无望,他鬼迷心窍在相亲APP上捏造履历,却不想跌入了「仙人跳」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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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鼬今井平时在便利店打工,把微薄的收入全部贡献给心仪的地下偶像,眼看工资入不敷出他便赌博似地购买彩票,竟中了头奖。他兴冲冲地把消息晒在网上却为自己引来了黑帮的觊觎;美洲狮田中从学生时代起便缺乏自我认同,长大后成为重度手游氪金玩家,甚至因此滑向了犯罪……

这些角色的烦恼都极具实感,难怪有不少观众觉得《奇巧计程车》是一部顶着动物形象的真人日剧。

《奇巧计程车》的剧本是对「六度空间」理论的巧妙应用,登场的众多角色被一张若隐若现的大网连接起来。再仔细看地话,这张网并不是随意织就的:桦泽、柿花、今井、田中这些卷入事件漩涡中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错误地使用了互联网。如果说小户川的出租车是明处的经线,互联网就是暗处的纬线,两条线共同牵起了众多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物。

如果说《奇巧计程车》有什么主题的话,那就是探索当代都市人之间复杂的、神秘的甚至当事人都不明白的联系,而互联网关系无疑是对当代人来说非常重要又不易捉摸的一种。从这个角度上讲,《奇巧计程车》的野心可谓不小。

只要存在着人与人的关系,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异化。这就是这样一部极具现实感的动画却将角色设计为动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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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话开始,便有观众猜测剧中的角色全是正常人类,只是在主人公小户川眼中他们都是动物。理由是剧情已经交代了小户川患有某种精神疾病,而负责治疗小户川的猩猩医生则问他:「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与此同时猩猩的诊所里所悬挂的解剖图却是人类的解剖图。

在最终话,小户川的视觉果然恢复了正常,所有的角色都恢复成了人的模样。将角色画成动物有很多现实的考虑:比如可以增加角色的辨识度,可以使人物显得可爱,可以增加话题性以及监督本人在访谈中所说的,此前从未接触过长篇动画的P.I.C.S.制作「既然玩就干脆玩个大的」。

但是应当注意,影片角色的人类形象与动物形象之间的关联仅仅在于形象上的接近:小户川之所以是海象,刚力医生之所以是猩猩,白川小姐之所以是羊驼,除了外貌相似之外,并没有更深的理由。而这与卡夫卡撰写《变形记》时的思路全然不同:

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让格里高尔化为一只甲虫是出于对父亲的反抗。卡夫卡曾有一个叫略韦的朋友,他是生性忧郁孤僻的卡夫卡难得的心灵挚友。然而卡夫卡专制的父亲极度轻蔑略韦,甚至称儿子的好友为「臭虫」。

在长信《致父亲》中,卡夫卡写道:「只需我对一个人有一点兴趣(就我的天性而言,这种情况并不多),你就会毫不考虑我的感情,毫不尊重我的评价地对这个人破口大骂、污蔑、丑化。」正是在「臭虫」事件发生一年后,卡夫卡开始创作《变形记》。

在卡夫卡那里,异化是表象对于实象的扭曲式揭露,甲虫与格里高尔之间存在着本质的联系。而在《奇巧计程车》里,表象与实象却是分离的,今井动物化后是一只臭鼬并不表示他让人讨厌;关口的动物形象是一头北极熊却打不过狒狒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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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外在不再是人的本质的反映,也许这并非制作组深思熟虑的结果,却与网络时代的本质不谋而合:柿花是收入不足两百万的清洁工,却在相亲APP上冒充收入两千万的成功人士,这不就是表象与实象的分离吗?

桦泽在网络上一呼百应,飘飘然以为自己是「神」,然而真地面对阴沟时却立刻扑地求饶。在互联网时代,账号的「人设」就像头像一样,是极度虚幻的东西,小户川所看到的只是加了滤镜的「照骗」而已。

正是因为现代人的表象与实象、人设与皮下是如此地分裂,因此才有着对于「真相」窥阴癖式的执着。在《奇巧计程车》的广播剧里,还存在被正片删掉的第三条线:「幸福圆珠笔」。这支笔在主人公之间传来传去,谁也不知道里面其实安装着窃听器,而窃听的电波又被长颈鹿长嶋的电台无意中收到。

在广播剧中,长嶋陷入了对于「真相」的病态迷恋。等观众把整个故事像拼图游戏一样完整拼好后却不免「失望」地发现:故事里没有任何一个角色的故事是神秘的、特殊的、不可思议的,有的人中了大奖,有的人疯了,有的人死掉,把所有人的人生放到显微镜下审视,都不过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饮食男女而已,这种深度的「无聊」恰恰正是web2.0时代人际关系的本质:在互联网上我们互相窥视,又通过窥视者的眼睛自我窥视,对表象的过度关注是现代社会普遍的忧郁症的源头。

在最终话的结尾,凶手登上了小户川的出租车,正当观众们为小户川的命运屏住呼吸时,故事戛然而止,这个结局不免使人想起美剧《黑道家族》那个著名的黑屏。怅然若失地粉丝们为结局的走向争论不休,《奇巧出租车》终于在结局里留住了一点点浪漫,尽管整个故事都在讲述浪漫是如何在当代社会里流逝的。

它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结局,模仿的痕迹略重。但在近年来的原创动画中,这个结局已属高明。我们已经见过太多首播集神作感满满,大结局时却崩得一塌糊涂的原创动画:远的不说,近一年里观众们已经目睹了麻枝准在《成神之日》最终话播出前销号「跑路」的闹剧,野岛伸司在《奇蛋物语》里只挖坑不填坑的洋相。

在他们的衬托下,舞城王太郎在《异度侵入》里写了个所有人都猜得出来的凶手都成了「良心脚本家」。在「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业界,《奇巧出租车》这样慎始慎终的原创剧本可说是一股清流,已经基本锁定了年度最佳原创动画剧集。

如果说《奇巧计程车》和「神作」还有距离的话,那就是最终话小户川的视力恢复正常的时候缺少一种升华感。人类的脸孔浮现在视线中时,意味着对于被网络所异化的人际关系的超越以及对实象的回归,而这里缺少一点点仪式感,这是该片表演风格上的缺陷所导致的。从头到尾,这部动画都太过写实,大量地堆砌台词,缺少动画介质所最擅长的夸张风格。

就像去年披着推理外衣的动画片《虚构推理》,本质上却是在讲互联网传播。如果我们想观察互联网时代人与人的关系本质,《奇巧计程车》是一个极佳的典范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