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和书绮是同奶姐妹。书绮是地主家的小姐，出生时八字克父母，算命先生说，必须把书绮送到同村贫民家里抚养几年，这几年不得与亲生父母见面，才能解了这个孤克。
秀儿的娘就是穷苦农民的媳妇，当时刚生了了秀儿才一个月，奶水很充足。于是出生才六天的书绮被送到秀儿家里抚养，秀儿的娘就成了书绮的奶娘，一个月有一块大洋和一袋大米的薪水。这对于贫穷人家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秀儿和书绮吃着同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亲密无间，两个人经常背靠背晒太阳，一对清秀可爱的小人儿，坐在一起十分有趣。书绮的亲生父母经常派长工来送些好吃的，秀儿跟着一起沾光。
书绮六岁时，被亲生父母接回到家里，但她时常回奶妈家探望。书绮很喜欢奶妈和秀儿姐，她会说话时叫的第一声“娘”就是叫秀儿她娘的。
地主家的小姐和贫民家的姑娘的命运真是有天壤之别。书绮从小就进私塾读书，后来到县城上了中学，又到北京上了大学。
而秀儿十岁就被父母卖到别人家当了童养媳，十四岁圆房，十八岁时就有了两个女儿，婆婆嫌她不会生儿子，整天打骂她，她眼泪汪汪的说自己命苦。
书绮去探望刚生了第二个女儿的秀儿，看着一身蓝夏布衣裙学生装的书绮，衣着破旧的秀儿泪流满面的说：“妹妹，你的命真好，我们小时候吃着同一个妈妈的奶水，可是我们却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
书绮安慰秀儿说：“别难过了，你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书绮斯斯文文的，看着很娇嫩很秀美，而同龄的秀儿却看着苍老憔悴，俨然一个粗糙的农妇。
秀儿说：“我只盼望以后生个儿子，让婆婆不要再骂我就行了。妹妹，你在北京上学，北京是什么样子呢？”
书绮给秀儿描述了一下北京的情景，有清朝的宫殿，有漂亮的公园，有宽阔的马路，还有汽车、洋包车。
秀儿聚精会神地听着，但还是想象不出大城市的样子，只是傻傻地笑，她想自己是一个农妇，跟北京那种好地方是没缘分的。
书绮的世界很广阔，而秀儿的世界却很狭窄。秀儿看着自己的破家叹息，心里羡慕着书绮。
后来书绮出国留学了，回国后就在北京的学校当教师，嫁了一个同样出身地主的留学生，生了两个孩子，生活得很幸福。
解放后，书绮不愿离开大陆去外国，而她的丈夫想出国，说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留在大陆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可是书绮很爱国，很固执，丈夫说服不了她，只能一家四口仍旧在北京生活。
后来秀儿又生了两个儿子，婆婆死后，她当家做了主人，不再受气了。解放后，她家分了几亩地，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后来实行人民公社，田地又还给公家，一家人挣工分过日子。秀儿全家种地很辛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在北京的书绮常常寄钱和秀儿她娘，有也还给秀儿寄些旧衣服来，她写信邀请秀儿到北京来，秀儿从来没出过村，不敢出远门，只能托人写信婉拒了。
秀儿她娘十分喜欢书绮，每当书绮给她寄钱寄东西，她都拿出来让同村的老太婆们炫耀：“我北京当教书先生的女儿多孝顺，多有出息，给我寄钱寄东西，我老太婆好有福气。”
别人都背后偷偷笑她，明明是奶妈，却把自己当亲妈。
不幸的是，文 （革）开始了，书绮因为出身不好，被开除公职下放到农村，在秀儿娘家的村里天天挨批斗，谁让她是地主的女儿。
这时秀儿她娘已经六十多岁了，每次书绮被批斗，她都上去抱住书绮痛哭，还声泪俱下地说：“她是我的女儿，不是地主的女儿。你们放过她吧。”
大家都知道秀儿她娘是书绮的奶妈，母女间感情深厚，所以秀儿她娘护着书绮说这些话也没人计较，没人深究。
后来书绮受不了呢 （斗）自杀了，秀儿她娘受不了打击，一下子得了重病，临终时，她对秀儿说：“都是我自私，鬼迷心窍，反倒害死了我的亲生女儿，真是作孽啊！书绮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才是地主家的女儿，我一时犯了糊涂，为了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就把两个孩子调换了。本来看着书绮这些年过得好，我很是舒心，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
秀儿明白了，自己才是真正的书绮，而书绮是真正的秀儿。两个不同家庭的姑娘，被调换了一下，也被调换了命运。本来想让自己亲生女儿过上好日子的娘，却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娘去世后，秀儿就有些精神恍惚，自己到底是谁呢？如果娘没把自己调换，自己会回到亲生父母地主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去县城上中学，去北京上大学，远渡重洋去外国开开眼界，自由恋爱嫁给自己爱的人。那该是多么花团锦簇的生活。
然后呢？自己不会像“书绮”那样留在大陆，也许就带着丈夫孩子去香港台湾，或者直接去外国了，就不会像书绮那样结局悲惨了。秀儿总往好处想，向往着自己不曾想到的好生活。
文革结束了，书绮被平反昭雪，她的丈夫孩子移居美国。秀儿还是和丈夫孩子待在农村过日子。
几年后，书绮的孩子回国探亲，请秀儿一家在县城的大酒店吃饭，秀儿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了，进了金碧辉煌的酒店，她有些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新鲜。
秀儿对书绮的孩子们说：“你们原来应该是我的孩子啊。”
书绮的孩子听不明白，秀儿就把自己的身世之谜讲给他们听。
孩子们都笑着说：“过去的事了，秀儿姨您就别提了。”
可秀儿总是提起这件事，无论是对任何人，她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的身世，自己才是真正的书绮。书绮的父母早已作古，兄弟姐姐都定居在外国，没人和秀儿认亲。
秀儿一直在想，自己是真正的书绮，自己不该留在农村劳动，自己的孩子也不该当农民。书绮所享的福都是自己该享受的，但是自己没有享受。
秀儿临终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才是真正的书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