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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大包干让大家从极度的困苦中挣脱出来了,能温饱了,心里就有些小满足,就想在家里踏实种田,不愿意做别的事情。”严宏昌说,“但是大家总会明白,光种地是赚不多的。”

6月21日,严宏昌坐在桌边。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文 |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编辑 | 胡杰 校对丨危卓

本文5568字 阅读11分钟

每晚七点过,小岗村牌坊上的四十盏灯笼就会齐齐亮起。

从牌坊沿着村主干道友谊大道前行,道路两旁,农家乐、浴池、超市、快递站、银行、影楼、奶茶小吃店等鳞次栉比。

1978年以前,小岗村的全部所有不过这一条老街、二十栋破旧的茅屋。

1978年,十八位农户代表在村西的茅屋里秘密签下“分田到户”的协议。规定农户可自主进行生产、经营,每年向国家与集体交足粮食,剩余产粮则自留。此举被认为拉开了中国农村改革序幕,习近平总书记评价其为“中国改革的一声惊雷。”

“敢闯、敢试、敢为人先”的“大包干精神”就此生成,在后续的农村改革发展实践中,又逐渐凝练为“敢于创新、敢于担当、敢于奋斗”的“小岗精神”。

在小岗村现任党委副书记周群之的理解中,小岗村的改革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环境的变化,各个层面给小岗村开创了好的改革机会。”而小岗村对改革的探索又是从未中断过的,“小岗村有坚定追求美好生活、坚定改革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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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大包干带头人合影。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翻拍

“不能自己捆着自己的手脚”

6月22日下午,小岗村的街道被晒得白花花一片。在村东头的大包干纪念馆广场上,两位大包干带头人被人群拥在中间。

拥着他们的人问,还记得七十年代的小岗村是什么样子吗?

“穷啊!吃粮靠返销,用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

75岁的关友江敞手站着,笑声洪亮,嘴边的笑纹极重。73岁的严宏昌则内敛些,只是微笑,两手交握身前。严宏昌或是村里打扮最讲究的老人。在村道上转一圈,眼见别人在大热天都穿汗衫、宽松长裤,只有他坚持穿长袖白衬衣,还将下摆极服帖地塞在黑西裤里。

差不多时间段里,严金昌正坐在自家“金昌食府”的藤椅上养神。他78岁了,但精力还算旺盛,久坐不住,操起一个绿色苍蝇拍,眼疾手快,噼里啪啦地打苍蝇。打完了,就继续坐回藤椅,掏出手机刷刷短视频,聊天软件则“只会接不会发。”

有客人踏进“金昌食府”的大门,请严金昌一起合影,他就从藤椅上站起,和客人一起站到大堂东侧的墙下,墙上挂着他在人民大会堂宣讲沈浩事迹时,与领导人的合影。有时一次来好几拨人,照了集体照后,又要挨个和他照相。每次合影,一贯是握手与微笑。他眼角下垂,面色红润,和来客照相时,人向前微冲,背已不直了。

合完影,游客们总要问两句“大包干以前的生活”。严金昌和关友江、严宏昌一样,对那段历史记忆犹新。

从他们记事起,吃不饱饭是常事。一天两顿饭,山芋干、烂饼头子蘸盐吃。清早起来饿到心口发慌,只好灌水充饥。状况好的年份,每户每人一年都未必有200斤的口粮。严金昌说。为了节约粮食,村民们便挖野菜、喝稀饭。严宏昌家更是一度捡地上的烂果子充饥。

家里一揭不开锅,扒火车去要饭就成了救命的办法。小岗人一般往皖北、江浙一带流动,走到当地人家的家院里去讨口吃的。

关友江说,好心人有,盛碗白米饭出来,或是干脆给几碗生米。但有时也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就说你这么个年轻人,怎么会吃不到饭?肯定是懒汉,怕劳动。”这是最折辱的时刻。

以严宏昌的性子,乞讨是万难的事情。他只能跟在村里的熟人身后,指望熟人开口讨到点吃的后,或能分他一口。他想过去当兵,但他一米六多的个子,那会儿饿到只有七十九斤,压根过不了兵役体检。

有一阵,严宏昌很自暴自弃,不断地自问:“明明村里有这么多土地,这么多劳力,为什么就搞不着吃的?”

这其中有自然的原因。小岗村因地处岗地而得名,地势高耸,而水是往下走的,便极容易发生旱灾,影响收成。碰上雨水少的年份,更容易荒芜一片。

劳动者的懈怠是另一个重要因素。严金昌说,小岗村还在集体生产时,天一亮,生产队长就会吹哨子,大家便一条龙似地下田去了。然而,在田里,清早两小时,上午、下午各四小时,永远是聊天、说笑话的人多,谁埋头苦干了,还会被说风凉话。

1978年,安徽发生百年不遇的旱情,包括小岗在内的许多地区有10个月没有下雨,秋种无法正常进行,几乎面临颗粒无收的结局。

大包干带头人回忆,同年的11月24日,应时任生产队长严俊昌的邀请,全村18户人家的代表在晚饭后去往严立华家开会。

在严立华的茅屋里,大家齐齐拍板决定,将村集体土地分到每家每户,搞单干。由严宏昌执笔,18位代表写下日后被称为“分田到户大包干”的秘密协议,而后逐个签名、按红手印。

此会议高度保密,与会者都是悄悄去的,连家人也没有交代。“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时候的政策不允许分田。”关友江说,“但是,饿死鬼不如饱死鬼。”

这些年来,有许多话,严金昌虽反复地谈起过,再谈,还是有种激情在。“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按手印,如以后能干,每户保证完成全年上交和公粮,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如不成,我们干部坐牢杀头也甘心,大家也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活到十八岁。”

“常言说,路就在脚下。我们不能自己捆着自己的手脚,不能怕担风险。这就是敢闯、敢干、敢为人先。”严宏昌说。

严伟龙的蒸谷米工厂车间。受访者供图

光种地是赚不多的

据相关资料,1978年的小岗村有115人、耕地1100亩,其中适种耕地300多亩。严金昌、严宏昌、关友江家各分得三四十亩地。

1978年到1979年间,再有出门讨饭的需求,村民们便打发小孩子成群结队地去。大人们是不再去了,“都抢着留在地里干活。”严宏昌说。

1979年的秋收,虽受旱情影响,小岗村仍收获粮食共13.3万斤。据资料,这相当于小岗村1966年至1970年的产粮总和。

严金昌、严宏昌和关友江家各收获了一万多斤粮食。来年的春节叫他们永志不忘:粮食从屋里堆到屋外,家家都在摆酒、杀鸡宰猪,每天都能吃席。此前他们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随后的故事举世皆知,小岗村大包干的创举最后受到中央的肯定,向全国推广。在往后的农业劳作中,“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成为共识。

然而,在小岗村人的记忆中,1978年以后,饭是有的吃了,但日子还是没富起来,天天不变的都是青菜豆腐汤,味寡、油少,调味不过能放点盐巴。日子过得紧巴巴,直到上世纪90年代,小岗村的大部分家庭都没有存款。哪怕到了21世纪初,村集体也无一分钱的积累。

严金昌的儿子严德双1976年出生,他的童年、青年,总在继承兄长的衣服,穿不下了,又传给弟弟穿。一件军大衣经几个人穿过,生生洗出锈色来。

严宏昌的儿子严余山也对贫穷深有体会。1973年出生的他,没上过幼儿园,读小学时,一、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内上课。课桌是泥巴与高粱秸糊成的土墩,没有椅子,跪着上课。

初中毕业、回家务农几年后,严余山决定远走打工。他试图动员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道走,但大多数人都不热心,反问他,出去人生地不熟怎么办?找不回家怎么办?赚不到钱、没有饭吃怎么办?

最后,严余山找到另外四个年轻人同去广东东莞的一家电子厂打工。他们成为小岗村第一批外出务工人员。

“可能是大包干让大家从极度的困苦中挣脱出来了,能温饱了,心里就有些小满足,就想在家里踏实种田,不愿意做别的事情。”严宏昌说,“但是大家总会明白,光种地是赚不多的。”

今年2月,小岗村划出50亩示范田,希望以生物技术来做优质杂交粳稻的选育。严伟龙在田间调查。受访者供图

转型

小岗村的整体转型始于2004年。

时任小岗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沈浩规划了村发展“三步走”方案:第一,发展现代农业、提高农业效率;第二,利用小岗品牌,发展旅游服务业;第三,招商引资办工业。

现任小岗村村委会主任周群之介绍,在此纲领下,小岗完成了70%的土地流转,农业机械化覆盖率几乎达100%。村民的劳动力解放了,不少年轻人外出务工,还有村民在村内开了浴池、超市等,十几家农家乐菜馆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关友江当时是村委会副主任,与沈浩搭档。他见证着大包干纪念馆的落地开放、村内旅游观光车的开通、各类工厂的创办运营、“小田变大田”的土地流转等。

关友江的儿子关正景到凤阳县城打工,周末会回小岗村看望父母。自2000年起,每每回村,他发现来村的游客变多了,且常有人向他打听吃午饭的场所。他判断这是个商机。2008年,他辞去工作,回到家乡,开出小岗村的第一家农家乐“大包干农家菜馆”。同年,严金昌与儿子严德双合开了“金昌食府”。

到今天,两家饭店的年利润都在十几二十万元。

2018年,小岗村进一步提出整体产业发展要“三产融合”,即农业、工业、旅游业相结合、相促进。

42岁的陕西人严伟龙在凤阳县做了十几年生意。2018年,他听说小岗村在招商,便投资1.8个亿,在小岗村建立了一家食品科技有限公司,专产蒸谷米。“我当时首先能感觉到当地政府的重视程度,县、村领导都到我们企业里来考察过。第二是看重小岗品牌,它是中国农业改革的发源地,营商氛围很好,有敢闯、敢干的精神。”

严伟龙介绍,他的公司只管食品加工,溢价从小岗农民处收来水稻,每亩地能为农民增加收入两百块以上。2020年,他的公司收购了小岗村接近三分之一的水稻产量。

“传统农业本身的市场溢价低,农业收入很难提高。我们是希望通过食品加工业的发展,以及市场的溢价,来反哺、带动我们的农民和农业。也能为乡村振兴提供更多资金支持。”严伟龙说。

今年2月,小岗村划出50亩示范田,严伟龙与袁隆平的弟子包万军合作,成立小岗袁氏种业科技公司,希望以生物技术来做优质杂交粳稻的选育,“从种子开始,生产优质大米。”

小岗的品牌效应也在反哺严伟龙的投资。村干部及大包干带头人为他做过几次直播销售,最多时,一晚上卖出了三十万元的销售额。“我们在销售的时候,打出小岗的品牌,很容易让我们获得更多的关注。”严伟龙说,蒸谷米去年的销售总额有一个多亿,网店的复购率达30%。

第二产业发展的同时,小岗的旅游业也在创新。

2018年,小岗旅投成立,杨永强任公司负责人。杨永强说,他当时到小岗走访,发现小岗只有“两馆一家”:大包干纪念馆、沈浩先进事迹陈列馆,以及“当年农家”的两座小屋。“小岗当时只是红色学习地,虽然每年都接待上百万来参观学习的游客,但缺少产业。游客都是快进快出,根本形不成消费。”

如何在乡村环境中“留住游客”是规划的重中之重。小岗旅投正式运营后,首先对小岗村村貌进行了改造,在村里大量增加了绿化景观、灯彩装饰、文化雕塑等,并兴建带有乡村特色的民宿。杨永强又外聘了非遗文化传承人,每日在村里表演凤阳花鼓,“老调新唱,用凤阳花鼓的调子唱小岗的改革。”村里的商业工坊街也建起来了,对外引进了包括酒坊、花鼓店、旅游工艺品店、凤画工作室等商户,将“小岗村”和“凤阳县”的元素尽数融入,让游客在参观完各红色纪念馆后,有处消费、有处停留。

杨永强说,2019年,小岗村旅游人数115万,旅游收入2.6亿。从2019年至今,杨永强策划了12个以“小岗村”为名的旅游节,反响效果最好的一次,晚间游客人次达到3万人,“是小岗村有史以来晚上游客最多的一天。”

据资料,小岗村已荣获中国美丽休闲乡村、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国乡村振兴示范村和乡村治理示范村等称号。五年来,小岗村累计接待游客近400万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4.6亿元;村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4700元跃升至27600元,增幅达87.8%;村集体经济收入从670万元增长至1160万元,增幅达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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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2日,晚七点过,小岗村牌坊上的四十盏灯笼齐齐亮起。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小岗发展,还要靠小岗本土人”

“金猴方启岁,绿柳又催春。”这是严立华的茅屋旧所之中张贴的春联。

村里人说,“金猴”是1992年。

上世纪90年代,小岗村的茅草房们陆续被推倒,只留下严立华的这座作为纪念,其余的全部重建成瓦房。又经几次修缮,呈现当下的两排混凝土徽派建筑,灰的、白的、淡水色的,都是前商后住的结构,分列在村主干道两旁。

村里的路也从泥巴路、石子路、水泥路,到而今全是标准的沥青公路,连路灯的细节都很考究,灯罩是两个凤阳花鼓。村委会门口建了小广场,是村民们每晚散步、跳舞之所。

严余山于2014年回到小岗村,现任小岗村党委副主任。此前,他曾二度回村,先后在小岗村创立瓶盖加工厂、节能科技公司等。他还开起了村里第一个网店、第一个快递物流服务中心,并牵头做了村里第一个互联网售货平台。他说,到目前为止,平台每年能给村集体创收200万元左右。

从前他在全国多地创业,注册公司的名称常带有“小岗”二字。“小岗发展,还要靠小岗本土人。和父辈们一样,我们这辈人也得不怕困难、规划路径、一步步破解难题来达到目标。”严余山说,“像现在这样,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实干,就是真正在传承小岗精神。”

严金昌认为,要继续发扬小岗精神,就要继续大胆地规划,“像我们村里制定了八项规划,把党建、教育、文化、产业、扶贫、卫生等都搞起来。”

近耄耋之年,大包干带头人们会怀念种田的时光。家里的田大多流转出去了,后辈们也不让他们再做重活。他们便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些小作物,常忍不住去拔草、施肥,见到锄头也心痒想摸一把。他们说,做一刻的农民,就是做骨血里一辈子的农民。

七月将至,严金昌和关友江比过往更忙了。一中午大几十人进店,接待完毕,总要到下午两三点,有时连午睡的时间都挤不出。

最早,“金昌食府”和“大包干农家菜馆”都只有一间堂屋,摆四五张桌子。而今发展成了三进的农家院,有三四十张桌,一次性可接待食客数百人。两家人都说,若小岗村的旅游业进一步发展、人口进一步增多,他们也愿进一步扩大饭馆的规模。

严宏昌的日子是相对清闲的。每天在家里喂鸡、读书、写硬笔书法。他爱读书,最近常摊在桌上的是一本《吴汝纶尺牍》,也同时在看几本中国共产党党史的著作。家里挂着他四十多年来的照片,仔细比对,他在中年时圆润过一阵,这几年越发清瘦,也就越发像他刚搞大包干时的样子。

6月23日,小岗村内涌入了众多的游客。照例参观完大包干纪念馆、签字按手印的旧茅屋、沈浩同志先进事迹陈列馆等,被问起对小岗村印象,有游客说:“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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