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6年,荷兰旅行家约翰·尼霍夫随荷兰东印度公司使团一起访问中国,先后两次路经南京,在南京停留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尼霍夫不光是一位旅行家,还是一位优秀的画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尼霍夫创作了大量关于沿途风俗人情的写生画,并且写下了许多珍贵的游记。回到荷兰后,尼霍夫将自己的手稿整理出版,定名为《荷兰共和国东印度公司大师晋谒中国皇帝记》。

这本游记出版后,迅速在欧洲引起了巨大轰动,尤其是书中关于南京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描述,引起了欧洲人极大的兴趣。他在书中详细介绍了大报恩寺琉璃塔,并不吝溢美之词地赞叹道:

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浸染着古老的中国风韵,我想整个中国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与这里媲美了……我要以诗将它凝固,将这座宝塔与世界七大奇迹并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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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报恩寺琉璃塔

尼霍夫对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赞美迅速在欧洲刮起了一股“南京瓷塔热”,1687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命令他的御用建筑师芒萨尔为他的情人蒙特斯庞侯爵夫人打造了一座全部用瓷砖建造的建筑—— 大特里亚农宫,该建筑当时外观主要采用青色和白色瓷砖砌成,因此又被称为“瓷宫”;1762年,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皇家建筑师威廉·钱伯斯仿照琉璃宝塔的样式建造出了极具中国特色的邱园宝塔;1775年,法国贵族安蒂尼·佛朗索斯在自己位于巴黎的庄园内,建造了一座尚特卢宝塔。这座塔也极具中国风,底部还用汉字刻上了“知恩”二字。

特里亚农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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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园宝塔

尚特卢宝塔

大报恩寺始建于1412年,明成祖朱棣以纪念自己的生母为名,征集天下夫役工匠十万余人,耗费巨资兴建而成。整个工程规模浩大,一直到宣德三年才建造完成,历时十九年之久。大报恩寺施工极其讲究,完全按照皇宫的标准来营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尤其是坐落于其中的琉璃宝塔,更是中国古代建筑特色的集中体现。宝塔高达78.2米,除了中间的一根管心木,塔身通体没有一寸木头,全身砖砌,装饰全部用各种颜色的琉璃配件,塔的内壁布满了大小不一、全无重复的金佛。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佛灯永明,通体辉煌。塔周身有152个铃铛,即便在数里之外都能听见声响。自建成至毁灭,大报恩寺琉璃塔一直是中国最高的建筑。

然而到了1861年,英国翻译官富礼赐来参观这座举世闻名的建筑时,这地方只剩了“一堆白色的废墟,由一个狭窄的洞孔分隔开的两堵巨墙是该塔现今仍然挺立的仅存部分”。美国赫氏公司商人赫德在1861年4月22日的日记中也写道:“现在琉璃塔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堆杂乱的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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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曾经闻名一时的琉璃塔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巨变呢?

1853年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后,开展了一系列毁灭偶像的运动。太平军只敬拜上帝,认为中国民间所敬拜的异教诸神都是“妖”,而关于他们的泥塑偶像都是“死妖”。因此,太平军在行军途中,每到一处必先摧神毁庙。在进军湖南期间,太平军“自孔圣不加毁灭外,其余诸神概目为‘邪’,遇神则斩,遇庙则烧”。占据武昌后,太平军“遇寺观辄火之,目为妖庙”,“斥阎罗为妖,诸凡百神皆为妖魔,遇庙像辄焚毁”。不过,在定都天京之前,太平军一直处于流动作战状态,沿途虽攻克不少城池,但除了在永安、武昌稍事休整外,其余均旋占旋弃,没有固定的根据地。因此,在这期间太平军并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实施毁灭偶像的政策。

太平军定都天京后,逐渐在天京站住了脚跟,随即以天京为中心展开了一系列军事行动,建立了以天京为大本营的大片根据地。在这过程中,毁灭偶像的运动也随之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

江南地区佛教文化的兴起起源于三国时期。东吴孙权为康僧会造建初寺、阿育王塔,这是中国南方地区的第一座寺庙,也是继洛阳白马寺之后的中国第二座寺庙,自此之后,佛教文化开始在中国大地上传播,至南朝发展到顶峰,隋唐时期依旧势头强劲。江南地区多名寺古刹,特别是南京,南朝宋、齐、梁、陈各代,均以南京为首都,在这过程中建造了大量的寺庙佛塔。“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的这首《江南春》很好地说明了当时的寺庙之多。而据清人刘世琦考证:“梁世合寺二千八百四十六,而都下(南京)乃有七百余寺。”

白马寺

而太平军攻克南京之后,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城南四百八十寺,所存尚数十处,而牛首、天阙为最绝,兵燹后无复孑遗”。1854年2月,曾国藩发布《讨粤匪檄》,里面详细描述了太平军毁灭偶像的过程:“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张德坚《贼情汇纂》也说太平军“见庙宇即烧,神像即毁”。

“无像不灭”基本是事实。但凡泥塑、木雕、石刻、纸画、金属铸造、陶瓷烧制六类神像,都是太平军消灭的对象。太平军“以神庙为‘妖庙’,毁神佛,抛于水与厕”。许多木质的神像被用来当成柴火,金属神像被融化改铸成兵器,石头材质的神像则大多都被砸毁。

“无庙不焚”的说法则有点不太准确。太平军定都天京后,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各种府邸。而建造府邸则需要各种建筑材料,所以初期,太平军主要以拆庙为主,时人有“拆妖庙,梁柱成山储木料”一说。

那么大报恩寺是如何被毁坏的呢?

在搞清楚大报恩寺是如何被毁坏之前,先要搞清楚大报恩寺到底毁于何人之手。关于这个问题历来存有两种说法,有人认为大报恩寺是太平军毁坏的,也有人则认为是清军毁坏了大报恩寺。结合各种史料信息,大报恩寺毁于太平军之手的说法要更为可信。

2009年《江苏地方志》曾发表了一篇名为《金陵大报恩寺塔被毁辨说》的文章,该文详细地梳理了时人有关大报恩寺的记载,通过归纳分析从而理清了大报恩寺被毁的时间以及被毁的过程。在此引征数处供各位参考。

有很多史料可以证明,太平军进攻南京城时,曾架炮于大报恩寺塔上轰击南京城。比如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载:“又运仓圣庙中之炮,置报恩寺第三层,向城轰击,城上开炮对轰。”

《张继庚遗稿》也说:“贼围城急,据守南城报恩寺塔,在塔上施炮击碎南门城楼。”

《金陵纪事》称:“贼于咸丰癸丑正月二十八日由武昌顺流而下,船至南京,夜已三更,晨即据报恩寺塔,焚城内,并用火器攻城甚便。”

胡恩燮著《患难一家言》也说:“二日,贼登报恩寺浮图,叠然巨炮,击毁南城楼。”

光绪《续纂江宁府志》也有类似记载:“贼初至,即踞此俯窥城内,架炮轰城。”

五则资料不约而同地提到太平军架炮轰城,足以说明这不是巧合,而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太平军攻占南京城后,如何处置大报恩寺,可以从以下文献记载中略窥一斑。

《金陵纪事》记载:“迨二月初十日破城后,三月援兵始至,贼闻信即焚塔”。

从以上记载中可以知道,太平军攻占南京城后不久,清军的援军随即赶到,为了不让清军如法炮制利用大报恩寺轰击南京城,太平军一把烧了大报恩寺塔。

太平军是1853年二月(这里指的是农历)攻下南京城的,按照《金陵纪事》的记载,三月援军一到即焚塔了。而陈作霖作《国朝金陵通纪》虽也记载了大报恩寺塔被焚一事,但是时间却和《金陵纪事》的记载的时间不一致。

四年(1854年)冬十月……是月向军克雨花台石垒,乃逼南门,而营贼烧毁报恩寺塔,懼为官兵所踞也。

除了以上文字,尚还有其他文献记载了大报恩寺塔被太平军焚烧一事,但大多语焉不详,没有清楚地写明事情发生的时间,所以我们无法判断大报恩寺塔被焚的时间又或者是大报恩寺塔曾遭到多次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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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用到的词一直都是“焚烧”而不是“焚毁”,是因为大报恩寺塔在咸丰三年到四年的焚烧过程中“焚而未毁”,确切地说,大报恩寺塔并没有刀塔。

1854 年 5 月 27 日,美国公使麦莲与随员乘美海军旗舰“色士奎哈那”号抵达南京,海军助理军医法斯于 5 月 30 日慕名参观了大报恩寺琉璃塔。两天后他在给麦莲的书面报告中记述:“琉璃塔立在一块八十英尺见方,十二英尺高的坚实的石台上……一个螺旋形楼梯一直上伸到塔顶,给观赏者以一个爬上塔顶去欣赏世界上所能看到的最精彩、最美丽的风景之一的机会……可是,现在它已躺在塔底下变成了一堆垃圾”。

从法斯的报告中我们可以猜测,他所指的“一堆垃圾”很可能是大报恩寺塔的螺旋形楼梯。这说明,在咸丰三年或四年的焚烧过程中,由于塔的“主体结构是由精美的红色的砂石建成的”,大火只烧毁了塔内部的木质楼梯,塔的主体并没有倒塌。

这个猜想也可以从晚清文人王韬的文字中得到证实。

王韬在《弢园笔乘》记述道:“咸丰六年(1856),贼毁报恩寺塔。先三年,贼实火药于塔中焚之,空而不圮,至是乃毁之,一时有‘宝塔折,自相杀’之谣。后果应东、北贼互戕(指‘天京事变’)之事。”

从王韬的记载中我们不光证实了以上的猜想,而且从后几句话中还能得到宝塔倒塌的大概时间。塔是咸丰六年倒塌的,倒塌之后有了“宝塔折,自相杀”的谣言,之后才发生了天京事变。天京事变发生于1856年9月,说明大报恩寺塔应该是在这之前被彻底毁坏的。

南京人李圭在其所著《金陵兵事汇略》中所记载的与王韬所说基本一致:“先三年贼举火焚之,空而不圮,本年复深掘塔基,埋火药轰之,霹雳一声,化为乌有,一时有‘宝塔折,自相杀’之谣,今果应。”

以上记载都说明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天京事变之前,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大报恩寺塔是在事变的过程中被毁。

美国来华传教士裨治文在 1857 年 1 月 3 日关于前一年“杨韦内讧”的采访通讯报道:“驰名远方的古报恩寺磁塔……也似乎同样被夷为平地。看来磁塔的被毁可能与杀戮北王(韦昌辉)的事件有关。据说,‘磁塔是被炸毁的,因为里面放着几尊大炮‘。”美国另一位传教士麦高文稍后在 《东王北王内讧事件始末》中记载:“当初翼王(石达开)回天京,要求处斩北王(韦昌辉)及其党羽。他所提出的这些要求,未被(天王洪秀全)立时允准。北王仍企图负隅抵抗。北王深恐那驰名远方的古报恩寺磁塔将被用以充当攻城的炮垒,于是下令把它摧毁。”

以上便是大报恩寺琉璃塔被毁的大致经过。琉璃塔被毁后,残砖断瓦被周边的百姓拾走,没几年时间便再也找不到一块残存的琉璃瓦了,空留下一片断壁残垣来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参考

张智峰——金陵大报恩寺塔焚毁说辨

周安庆——太平军还是清军?金陵大报恩寺塔被毁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