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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是什么格式?

这个问题有点意思。

我们先看李白的这首作品,和前人对它的归类,很显然这位朋友问出这个问题,就是对以前的分类有质疑。

问题出在哪儿?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因为主要是讨论格式问题,所以内容我们先进行简单赏析,不作重点。

在牛渚西边江上的夜晚,天空墨青,一片云都没有。

我登上甲板,远望这秋天的月亮,忽然想起这里正是因为听到袁弘吟唱《咏史诗》,而推荐重用他的谢尚将军驻地啊。

吟诗,我也会啊可是再没有那识人之士对我加以青眼。

明早上就要挂帆离开,只有江边枫叶为我送行。

这个尾联也许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言志之心,也未可知。但是个人赏读,应该还是一篇怀古、秋思、伤怀之作。

这首作品在《唐诗三百首》中归于五律,说明蘅塘退士是将它看作一首五言律诗的。那么它是否符合律诗标准呢?为何会有格式的质疑呢?

我们知道判断一首律诗是否合格,有四个方面的标准:一是由律句组成,二是遵守“相对”、“相粘”的平仄关系,三是押平声韵(绝大多数情况下),四是中二联对仗(后放宽至颈联对仗)。

我们一条条来看。首句“牛渚西江夜”平仄为“平仄平平仄”,为仄起仄收律句,根据相对、相粘的诗内平仄关系,我们能够推导出这首五律的平仄关系为仄起不入韵: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第三句“登舟望秋月”和第七句“明朝挂帆席”的平起仄收句,使用了“平平仄平仄”的“锦鲤翻波”变格,除此之外其他位置的平仄用字都是正确的,格律是严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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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押韵,首句不入韵,因此只有四个韵字“云”、“军”、“闻”、“纷”,均属于平水韵“十二文”部,没有邻韵,没有转韵,押平声韵,所以押韵也是符合律诗标准的。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点,颈联是否对仗?

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这也是质疑格式的原因所在。第三联“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很明显上下句并不对仗。

从现行的律诗标准来看,李白的这首《夜泊牛渚怀古》是不符合的,只能划入古风范畴。

但是我们要清楚一点,所谓近体诗的平仄格律的形成和完善,是一个比较长的时期,从隋末唐初,五言律诗的大致形态就已经成型——最早的五律是王绩的《野望》,不过这只是一种初级形态,虽然形神俱备,但是规则并没有得到提炼总结。即使到了上官仪、沈佺期、杜审言、宋之问时期,格律诗的规则大致明晰,但也没有完备,盛唐诗人都是在探索格律诗的更好表达方式中不断创作和前进。

比如七绝的文法规则形成,就离不开王昌龄和李白的大力推进。格律诗规则的完备是在大多数诗人的认可之下,不断清晰,形成各类细则。像平仄关系中的“相粘”,很有可能是最后才确定的,要不然盛唐诗人作品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折腰体”呢?

实际上格律的完全成熟要到中晚唐,即使是中唐,也有大批诗人提倡复古,如李贺、孟郊等人,他们的作品虽然与格律共存,个人偏好却是古风。尽管这种古风,大多已经变味,在格律的浸淫下,实际上已经成为“律古”——他们大多是不自知的。

所以呢,格律从提出到成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各种规则不遵守的作品也是层出不穷。更何况李白这种天性浪漫,只爱自由的诗风。他的作品以古风、七绝最为精妙,相对来说,律诗的成就不如杜甫等格律专家。

因此,他在写律诗的时候不对仗,是不讲道理的——他就是不想对仗,你能怎么样呢?

这和今天很多诗人写诗就是不想守格律是一样的,你能怎么样呢?

但是李白的作品中句子是律句,而且完全符合平仄格律关系和押韵,仅仅是在不对仗上放纵了一把,这简直可以说是诗仙的让步。

也就是说,《夜泊牛渚怀古》在李白的作品中,和他的古风相对而言,其实是更靠近格律诗的作品。我们不清楚他是在什么时候写的这首诗,估计当时年龄不是很大,因为尾联有“明朝挂帆席”之说——这是对未来的期许。所以年轻的李白也有可能是处在学习之中,作品向当时很流行的近体诗风格靠近是再正常不过了。

那么,为什么蘅塘退士会将这首不完全遵守规则的作品分类入五言律诗呢?

这就是个人的容错性了,也是出于编者对盛唐格律成熟期中诗人们的尊重和仰望。

就好像我们进行繁体字简化吧,其中有很多个版本,我们最终确定了一个版本通行,那么其他的版本是否有资格列入简体字的分类呢——当然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李白的这首作品,在蘅塘退士眼中,就是五言律诗的一个早期版本,当然是可以列入五言律诗的。

这是个人的选择,假如某位对格律要求非常精严的学者,重新编写一个《唐诗三百首》,刊发行世,并得到大家认同——如果将这类五律划入古风,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说,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格式?

这得看你自己的想法。就好像很多人认为“折腰体”是格律诗变格,而另外一部分人就认为“折腰体”失粘,应该划入古风。很多人认为押邻韵出律,大部分人却认为首句押邻韵是“孤雁出群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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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不对仗就是古风,那么李白这首诗就是古风。

如果你和蘅塘退士一样,认为偶有不对仗,不过是律诗的一个版本,那么它就是五言律诗。

其实像这种纷争还很多,最著名的就是七律第一的争执,很多人认为是崔颢的《黄鹤楼》,也有很多人认为是杜甫的《登高》。

那么,当我们一定要整出个第一的时候,就可以搬出格律严谨的标准,崔颢的《黄鹤楼》实际上是半律体,前四句不合律,因此《登高》才是真正的七律第一诗。

也就是说,这类区分标准是用来做排除法的,除此之外,意义并不大。

格律在某些人眼中是诗歌的镣铐,而在另外一些人是舞蹈的道具,你把眼睛盯在格式上,其实是对诗人用形式道具带来美感享受的错误关注。

我们读诗,我们观看舞蹈,享受的应该是它带来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