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护讲述者隐私，本期节目已做变声处理
在咱们中国人的传统文化里，我们重视家庭，尊崇父母。你别说断绝往来了，对父母说些不敬的话，都是极不应该的。
但对于一些年轻人来说，Ta 不是不想去重视家庭和尊崇父母。而是 Ta 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爱 Ta 的父母。
当 Ta 寻找「家」而不得的情况下，Ta 只能选择斩断这样的关系。
噩梦
我是阿越，来自江西的小县城，我目前生活在深圳。
我的爸爸初中毕业就出去当兵了，退伍回来以后开始做生意，攒了一点小钱。我的生母是一名中专毕业的医生，她是农村出身，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
我生母是个性情很高傲的人，她长得很漂亮；爸爸的家里有点小钱，但是他没读什么书，也没什么情怀。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据爸爸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生母并没有看上我爸，后面又托媒人再去沟通，他们最后才在一起了。
听我父母他们讲了那么多，我对他们婚姻的总结就是「一个贪财，一个好色」，他们并不是因为爱情结婚的。
■ 江西某县城 图/视觉中国
在我两岁那年，他们就离婚了，后来我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 6 岁那年，我快上小学的年纪，爸爸在外面赚了一些钱，回老家盖了房子，而生母这么多年也没有组建新的家庭，他们又复婚了，把我从爷爷奶奶身边接了回来。我爸给我的解释是，希望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
然而，我爸的美好愿望变成了我噩梦的开端，等待我的是生母没有尽头的殴打和辱骂。她完全是用一种享乐的方式虐待我，会把生活中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不论这件事情是不是我的问题。
小时候她负责接送我上下学，有时候她不高兴，或者是我做错了一些事情，比如我考试没考好，她就会惩罚我跟在她的自行车后面跑。那个时候从学校跑回我家，是要跑半个小时的，我的同学，我的邻居，所有人都能看到，我跟着她的自行车在后面，像条狗一样地跑，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小学的时候她经常会惩罚我跪在我们家的二楼，让我在那里过夜。那是一个空的毛坯的楼层，除了老鼠什么都没有。她三更半夜会起来偷偷地看我是不是在跪着，所以我连趴在地上睡觉都不敢。
刚上初一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怕她的，有一次因为我英语作业没写好，她就让我下楼去家门口跪着，我也不敢反抗，就跪在了我们家门口的大马路边，马路对面就是汽车站。马路边来来往往很多人，还有很多汽车、公交车，我甚至觉得每一个人都能看到一个小女孩跪在马路边，真的很丢人，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别人的眼光。
当时我生母已经去医院上班了，有一个生母医院的护士小姐姐，一直在楼下拉我，让我上楼去，但是我不敢，我很害怕她上班的时候会偷偷地返回来。当时是夏天，天气特别闷热，我感觉自己快中暑了，后来又开始下暴雨，我在雨中淋了很久。后面撑不住了，终于被姐姐拽了上去，让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后面我害怕极了，老老实实在家写作业，结果生母下班回来，看到我没有跪在家门口，就立刻冲上来给了我一个耳光。
上初中以后，我开始发育长个子，也开始学会还手了，生母也不敢再动我了。慢慢地，她开始改变她的虐待方式，从精神上去打压我。
我记得有一次，我就坐在我房间的地上看书，她进了我的房间，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她看着我，说我很恶心，骂我是寄生虫。以至于后来很多次，我过得不好的时候，会觉得我就是一个很可悲的人。
■ 图/《狗十三》剧照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真的在很认真地读书，但他们从来都没有看到。我生母是医生，她想让我去读卫校，但是我不想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本来跟同学骑着自行车，我生母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同学就很识趣地走开了。她跟在我后面，一路上都在对我冷嘲热讽。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后面来了一辆车，就瞄准了这辆车，想把她推过去，让她被车撞死。
但是我那时候力气太小了，没有把她推倒，只是把她吓了一跳。她当时就对我破口大骂，我就赶紧走了另一条道回家。
回到家之后，我看到我父母和我家保姆都在吃饭，我就赶紧上楼了。结果我生母跟上来，立刻就甩了我一巴掌，我就跟她扭打了起来。那一次打得特别凶，我们把家里书柜的玻璃全部打烂了。
我爸当时就质问我：「你发什么神经！」我说：「我读书那么努力，从来不被你们看在眼里。她逼我去读卫校，我根本不想读。」
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再也不要喊她，她没有资格当我妈妈。从初三到高一，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从来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妈。
-2-
「失而复得」的父爱
生母成了阿越逃无可逃的童年阴影，但父亲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因为父亲那段时间特别忙，常常有几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不在家里待着。这段日子里，阿越唯一的期待，就是父亲，能回来拯救她。
我生母有一个习惯，她每一次虐待我之后，都要我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回来。每次我都哭着跟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又挨打了，你能不能回来救我？」我爸爸在电话那头不吭声，或者叹息，或者说一句：「我马上回来了」。
小学有一次，我记得是生母让我自己抽自己耳光，当时我爸就站在面前看着我。以前每一次我被虐待的时候都没有人来救我，但这一次我爸站在我面前，他却什么都没说，就叹了一口气，接着出去打麻将了，他的眼神真的让我很绝望。
我上初中以后，会有一些自残之类的反常行为，我爸爸开始觉得我有点不对劲了。那个时候起，他才稍微干涉我和生母之间的争吵，维护我一些。但是之前我受虐待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站出来过。
我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她那样对我，你都从来不制止她？」他说：「我觉得那就是教育，那是为你好。」他们会觉得这是为你好的，但是他们从来都看不到你在经历什么。
我中途很多次要求过我爸说：「你们离婚吧，如果说这个家庭你是为了我去支撑的话，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有必要了，我感觉我活得很痛苦。」
■ 图/《狗十三》剧照
小时候我家里条件很好，父亲开着钢铁厂，家里住着别墅，会请保姆，我还有条件学习画画、舞蹈和钢琴。那时候爸爸每年会给生母一笔不小的开销。后来，爸爸有时候会因为我跟生母吵起来，两人的矛盾变得越来越激烈，爸爸开始不给生母钱了。我高二那年，为了争夺财产，他们走上了法庭，决定起诉离婚。这场官司持续了三四年，这个过程中，我爸的生意被拖垮了，他卖掉了钢铁厂，而生母也离开了这个家。
自从她跟我爸爸离婚之后，我家保姆也离开了。那段时间虽然我没有认真学习，天天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混日子，但那两年是我跟我爸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光。家里很安静很和平，我跟我爸爸也没有起过什么争执。
其实我见到我爸爸的时间不多，中午吃饭和下晚自习回来后都很少见到他，只是在我早上起床去学校的时候，会看到他睡在二楼的沙发上，我会很安心，也不会打扰他，直接去上学了。
那段时间我的心智和人格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终于开始享受人生当中比较太平的一段日子，终于在生活中摆脱了我生母这个人。我们不需要去探讨未来和当下一些太多的东西，每天早上能看到他睡在沙发上那一眼，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人生当中很平淡很幸福的时刻。
那两年我觉得我是真的爱父亲的，可能之前他的一些行为做错了，或者说有伤害到我，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是可以原谅的，我可以不去计较。
大一那年，我决定做一个纹身，考虑了很久，最终在身体侧面纹上了「Dad, I love you.」
-3-
新的妈妈，新的家
大一那年，阿越的爸爸通过相亲再婚了，之后第二年，爸爸和阿姨有了儿子，也就是阿越的弟弟。尽管阿越仍然会经常因为之前痛苦的经历而情绪崩溃，但她开始对人生有了新的期待，准确来说，是关于新家的期待。
从我高三开始，就有人给我爸介绍对象了。我对新家是很期待的，我期待一个好妈妈，哪怕她不是我亲生母亲，但是我们依旧可以相处成一家人，而且在我阿姨出现的时候，我特别希望能跟她处成母女的感觉，我们两个能够逛街，一起去买衣服，一起做美容，我特别期待这种母女之间的交流和相处。
她才刚来我家没多久的时候，有一次我暑假回家，当时在餐桌上，我们两个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你要清楚，我才是陪你爸爸走一辈子的那个人。」
我觉得她的意思应该是让我看清楚一些东西，毕竟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她第一次有那种生疏的感觉的，我能感觉得到她可能就是一个阿姨，仅此而已。
说实话，我现在真的觉得她对我说这句话没有错，只是有点残忍而已。
■ 图/《狗十三》剧照
我阿姨她是一个乡下的女人，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持家。我其实一直为我爸爸讨了一个好老婆感到开心，真的。我不指望她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但起码她会在我放寒暑假回来的时候，给我准备饭菜，给我打扫好房间，洗好床单被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因为我生母都没有对我那么好过。
成为姐姐
我阿姨她那边是四姐妹，每个姐妹都生的是男孩。所以我爸爸娶她的时候也说，她们四姐妹个个生的都是男孩，一定也可以给我们家生个男孩。其实我也被他们影响了，有点重男轻女，我当时觉得：我爸终于有儿子了，我有个弟弟了！
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奶奶很开心，我们全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弟弟的到来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当时我有个拍立得，给他拍了好多照片，七八十张全部都是我弟弟的照片。我也会给他买均价三五百的玩具，然后过年回去也给他红包，我觉得阿姨和我爸都是能感觉到我对弟弟的喜爱的。
后来他们其实有跟我提过说，还想要一个小孩，当时我就反对他们，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了，家里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多生了，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当真。
在我大三还是大四回家的时候，发现我阿姨已经大着肚子，怀孕 5 个月了，那个时候打胎都打不掉了。
我当时整个人都惊呆了，我质问我爸：「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怀孕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再生？」
当时的感觉就是，我被踢出去了。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准他们生，要他们把小孩打掉。
然后我爸就说，现在家里别人都是两个小孩，弟弟一个小孩很孤单。
因为我爸这句话，我妥协了。但他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从小一个人长大的，尤其是面对社会之后，更需要一些来自父母的关怀和温暖。我也感觉很孤单啊，他有没有想过我的孤单？
■ 图/《狗十三》剧照
我阿姨知道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她也很生气。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就说，把弟弟丢掉，把妹妹打掉，这个家不要过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跟自己和解，去接纳家庭。当时我想着说，两个小孩也行，我再努力一点点，我再去做一个好姐姐。所以在有不愉快之后，我也接受了这个结果。
-5-
局外人
关于新家，关于妈妈，关于弟弟妹妹，阿越永远在调整着自己的期待，她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一切，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但最终发现，她被一点一点地往外推，直到自己成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我房间里有一张我 100 天的照片，那张照片对我来说还是很有意义的。有一次我回来发现那张照片没有了，我就问我阿姨，她说弟弟吵着要拿下来看，然后放到楼下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当时特别生气，因为这张照片我专门用一个相框把它框起来，并不是随便乱摆的。但是我阿姨就这样拿下来给我弟弟玩，之后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再也没找回来。结果阿姨就很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情让我一下子就认清了，其实我阿姨并不在意我的想法。
但真正让我想要跟他们断绝关系，是第三个妹妹的出现。
在我大学毕业第二年，有一次我老家的朋友突然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看到你阿姨大着个肚子走在街上，你爸爸他们是又怀孕了吗？」
我不清楚怎么回事，立刻给我爸打了个电话，这时候我爸才告诉我说：「是的，阿姨又怀孕了。」
这一次我听到的心情是，想哭但哭不出来，反而是想笑。我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为什么还要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作家庭的一份子来看。」
然后我爸紧接着就说了一句：「我生小孩关你什么事？你不就是想争夺一份财产吗？」
我爸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很失望，他真的是这么想我的吗？
我只是会觉得他承担不起，他真的会很累的，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有高血压和糖尿病，还很肥胖。他没有怎么读过书，又跟不上时代，现在家里又没钱，你让这个家怎么养三个小孩？
我觉得在父亲眼中，自己是和生母一样只看重钱的人，我和生母一样令人厌恶。
■ 阿越和她心爱的小狗，阿越说她的人生中只有狗狗跟她相互陪伴了
有一次在家里，我小妹妹特别羞涩地看着我，我问她怎么了。然后，我就看到阿姨在旁边使眼色：「你说嘛，你跟姐姐说。」她就说：「姐姐我能不能不要去买零食，我想要一个手表，我想要个小天才手表。」我心想，小孩子的手表能要多少钱呢？我带他们过去一看，最便宜的好像都要 1200 元。我给妹妹买了，弟弟也得买对不对，那最小的妹妹要不要呢？还好小妹妹那个时候不懂事就没有要，但是我也给他们买了。
现在对我来说两三千没有什么，但是从这件事情上，我更多感受到的是未来的压力和恐惧。
以前我给弟弟买的礼物可能是四五百块钱的变形金刚，有了第二个妹妹，我就把这 400 块钱拆分成一人 200 块钱。到了第三个妹妹的时候，大家得到的礼物只能说是均价越来越低。要么就一视同仁，给一个就要给三个，要么就什么都不给。
-6-
拉黑
我阿姨一个人要带三个小孩，她一直很忙。
在我的小妹妹还是婴儿的时候，有一年过年回来，我在给小妹妹喂饭，我爸爸当时看到了，他就把我叫到房间里面去聊天，他跟我说：「你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会不会压力很大？要不你回来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老师吧。」
虽然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点感动。
结果我爸下一句是：「你回来帮我带小孩，阿姨一个人带不过三个小孩，你回来帮帮忙。」
我整个人都惊呆了。我当时没有跟他发火，只是很诧异，我说：「以后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这三个小孩是我想要的吗？三个小孩不是我想要的，是你想要的，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作为一个姐姐我想要什么，但是你就会为了现在的家庭，又想去牺牲我。」我真的觉得我爸很不可理喻，不知道他这些话是怎么说出来的。
那一年过年，我在我们县城的宾馆开了个房间，一个人在外面睡的。后面每一年过年我基本都不会回去了。
有一次我在跟我同事吃饭，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上海的贷款公司打过来的，他们一过来就问：「你是 XXX 的女儿吗？」我当时没有直接回答，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就说：「你爸在我们公司贷了一笔款，现在要确认一下紧急联系人。」
我就说：「我不是，你打错了。」对方也很诧异。
挂了电话之后，我立刻给我爸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跟贷款公司贷款了，他说是的。
我特意查了一下，紧急联系人和还债人的确不一样，但是我觉得，你多多少少得告诉我一声对不对？你这样先斩后奏，和当时生第三个女儿有什么差别？
挂了那个电话之后，我就把我爸的手机号给拉黑了整整一年多。
后来我奶奶和姑姑都有联系我，说我爸爸在家里哭，他觉得我好像进了什么传销组织，联系不到我了。
当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心疼，真的。
■ 2019 年，阿越爸爸给她发的一条短信
25 岁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还碰上一个这样的生母，她就是我人生中的噩梦，我永远的反面的教材。25 岁之后我就决定，我要为我自己而活，就活这一辈子，不想有下辈子了。我要自己活得开心，我生活得更好了，我才会去帮你们。这样子的话大家都好。
-7-
做一个坏人
其实我很怕我弟弟妹妹看到我，我害怕他们对我有期待，害怕他们会对我失望。
我觉得我生母也好，我爸也好，我弟弟妹妹也好，他们都在无形之中逼我去当了一个坏人。我想当一个好女儿，我想当一个好姐姐，但是我做不到。
现在我想去纹一个新的文身，再把以前的文身慢慢洗掉。说实话，我对爸爸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了，我现在不爱他了。
从今年过年到现在，我没有跟家里打一个电话，过年的时候，我爸给我发了一个微信，「新年快乐」，我也就回了两个字，「快乐」。
↑欢迎「关注」故事FM 并设为星标
- 封面图《狗十三》剧照
未注明来源图片由 讲述者 提供
搜索往期故事
Staff
讲述者 |阿越
主播 |@寇爱哲
制作人 |张一舟
声音设计 |桑泉
混音 |孙泽雨
文字整理 |张一舟
校对 |乔正禹 猫七秒
运营 |翌辰 雨露
BGM List
01. StoryFM Main Theme Piano 02- 桑泉 （片头曲）
02. X的组成关系 - 桑泉
故事FM
故事FM是一档亲历者自述的声音节目
苹果播客 | 网易云音乐 | 喜马拉雅 | 蜻蜓FM | 小宇宙
QQ音乐 | 荔枝FM | 懒人听书 | 酷狗音乐 | 酷我音乐
均可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