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职 业 故 事 -
“咱从前上班虽然也争着往上爬，但哪能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噢！现在的世道真让人看不懂哩！”知道事情真相后的薛叔感慨万千，却也想开了许多，毕竟年过半百的年纪，本也就不想和年轻人争什么，只是道了两声“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后，不再提及此事。
上周一的早晨，我收到了一条职场求助消息，发信人是张老师：
“小默，你熟悉劳务纠纷吗？”
我和张老师已近10年未有联系。小时候，为了方便上学，我的户口落在外婆家。
当年的张老师只有30多岁，在我们当地一所不错的小学里做数学老师。严格意义上，她并不是我的任课老师，只因她和外婆住得近，我便和她亲近些，随着那些学生一起，一口一个“张老师”。
张老师的老公姓薛，一米七的小个子，不爱说话，原先是附近一家老字号饭店的糕点师傅。据张老师说，薛叔认生，年轻时在那做了段日子，嫌太辛苦，天天接触油烟，人也显得老态不少，当时家境还不错，就在父母的劝说下离了职，三十出头的年纪就提前在家过起了退休生活。
“现在怎么出来上班了呢？”当张老师说遇到劳务纠纷的不是自己，而是薛叔时，我忍不住提出了疑问。
“没有办法，钱不够用呀！”提起薛叔找工作，张老师一阵唏嘘。5年前，薛叔父母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光是每月老两口的定期检查就要花不少钱，有些项目不在医保范围内，都是真金白银的往医院里投，家里的积蓄也因此都掏了空，薛叔便主动提出到外面找份工作。
当时薛叔的年纪已近50岁，虽然烧的一手好菜，但体力远不如年轻人，又没有工作经验，找工作的事一开始并不顺利。好在张老师和薛叔的父母在当地人脉广，左右打听，终于了解到老城厢的人民路上有一家国有银行的食堂正缺一个采购，没啥特殊要求，本地人、好沟通就行。
薛叔原先就是个厨子，熟悉食堂运作，虽然不如年轻人有干劲，但做个采购买买东西，总还是游刃有余的。经过一番周转，薛叔就在银行的小食堂里上起了班。
食堂采购的工资不高，但胜在工作简单，有时薛叔自用采买时，还能从采购商那儿拿到和行里差不多的批发价，省了家里一笔不小的开支，加上整个食堂做采购的就他一人，没有领导约束，几乎从不加班，连薛叔这样闲散惯了的中年人也直呼这份工作适合他。这一做就是5年，就在大家以为薛叔可以一直这样“混”到退休时，上边一项新政策的推行，直接一刀终结了他的“惬意”生活。
“中央出了个新规定，要节能减排，搞可持续工作，这本来没啥厉害影响，偏偏他呆的这家银行是国企，唉！”张老师说，她们学校也搞环保，但原先就设有专人专班负责采购这些事儿，影响不大，但薛叔那儿可就大变样了。
国有银行是排头兵，要积极响应中央号召，有带动社会群体的责任和义务，自然在政策落实上更加严谨细致，尤其是像薛叔这样“一人一部门”的无组织人员，更要加强管理，“好好整改”。
“这也没错呀，既然要编排部门，设置专人专事，那就按制度办咯。”听完张老师的担忧，我反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上面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呗。没想到我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薛叔已经50多岁了。
按照他们行里的新规，每个采购专员要定期上交一份采购报表，平时的下单、验收、付款，也要及时做好相应台账。与此同时，今后所有的流水都开发票，走公司账，也就是说，原先薛叔偶尔拿点“采购价”的小福利，也越发艰难了。
小采购没有KPI，每月到手的死工资才3000不到，薛叔心里有气，第一次开部门会议时就没给采购经理好脸色看，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这也不能全怪老薛，一把年纪了，还要被比自己小20岁的小姑娘指手画脚，说是做不了台账就去松江的1个小网点打杂，这一来一回得三四个小时，老薛又不会开车，这不是摆明了难为人嘛！”张老师很心疼老公的遭遇，更何况做台账、报表这些事，薛叔连电脑都不会用，50多岁的年纪从头学起，压力不言而喻。
就在我们思考如何帮薛叔走出困境时，张老师接到一个电话——薛叔在会议上被经理当众挤兑，情绪失控后摔门而出，人事部发了正式邮件，说薛叔不服从工作安排，要求其尽快复职，否则将按相关规定，严肃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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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看不惯那小妮子趾高气昂的样儿！”
在张老师的催促下，我加上了薛叔的微信。他不懂电脑，还不知道邮件的事儿，电话是行里一个老朋友特意打来提醒张老师的。张老师担心得很，怕自己劝不动固执的老伴，托我来当面宽一宽薛叔的心，顺道了解了解情况。
我找到薛叔的时候，他正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花坛边坐着。工作日的白天，小公园没什么人。远远望去，这位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个头小小的，脸上木木的，缩在这一平方内，有些可怜。
“您先消消气，人家小姑娘也是按规章办事嘛，看在薪水的面子上，您多迁就迁就吧。”我走上前，小心措辞，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更加伤了这位中年人的心。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劝薛叔回去，以免公司抓着考勤问题大做文章，那形势可就更不利了。
“这小姑娘精得很哩！她这么针对我，还不是因为挡了她的财路啊！”薛叔叹了口气，直言对方是看中了他的岗位，想安排“自己人”进来替代自己，所以才处处挤兑。我也不是没考虑到这种情况，只是纳闷一点——现在采购都走公司账，她还惦记啥呢？
“这里边的门道大着哩！”薛叔摇了摇头，苦笑着解释道，“我年纪大了，学东西慢，还不服她，要是换个适应力强点的新人，拎得清点，她不仅管起来轻松，对自己发展人脉关系也有好处。在这些年轻人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老人咯。”
薛叔虽然还在气头上，但话里话外却也有几分道理。我理了理头绪，从头思考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突然发现了一个不符合逻辑的点——虽然薛叔年纪大了，用不来EXCEL、WORD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儿，但也不至于一下子被打发去这么远的地方打杂。一个小小的采购经理真的可以在短短一天内，随意决定一个老员工的地域调动吗？
“去松江的事情是谁说的？有正式通知吗？”我拦住准备起身的薛叔，抢先问出了一个极具可能性的猜想。
“还能有谁，就那小妮子呗！她倒是晓得我看不懂电脑，说是特意来告诉我的。”
果然，这里面有猫腻。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偷偷联系了张老师，拜托她问一问那位行里的朋友，除了刚刚那封劝薛叔尽快复职的邮件，人事部门有没有拟稿关于薛叔职务调动的其他通知，正常情况下，这种跨部门的调动是要HR书面通知员工本人的，而同部门里消息灵通一点的同事，往往也会提前收到消息。
没过几分钟，张老师来了电话：“小默，你猜对了！人事根本没收到过职务调动的消息，这经理分明是故意激怒老薛，逼着他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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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门领导狐假虎威地威胁员工，逼迫员工无偿加班或者离职，这在职场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却着实让50多岁的薛叔难受了一把。
“咱从前上班虽然也争着往上爬，但哪能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噢！现在的世道真让人看不懂哩！”知道事情真相后的薛叔感慨万千，却也想开了许多，毕竟年过半百的年纪，本也就不想和年轻人争什么，只是道了两声“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后，不再提及此事。
我劝薛叔暂避锋芒，不要和部门经理明面上对着干，“有些事咱放在心里，知道就行。”薛叔听后点点头，第二天就回小银行复了职，眼前的调职危机才暂且过去。
暂时解决了最严重的职务调动问题，薛叔只剩下每月台账和报表的麻烦，电脑肯定是学不会了。我和张老师商量后，建议薛叔下次采购时，和那几个固定的采购商谈谈，让他们自己拟好各自的采购清单，纸质的盖好章，每次验收的时候由薛叔签收，电子档的直接发公司邮箱。只要薛叔采购的商品价格合理、数量准确，这样一来，也就符合了这次政策改革“采购过程要清晰透明”的要求。
另一边，我还建议张老师再去和公司领导说道说道，讲一讲薛叔的难处，这样既是最大限度地按规章流程办事，也给领导退一步留了余地。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错误，没有触及根本利益，公司考虑到赔偿金等成本，一般不会轻易辞退多年的老员工。
这场闹剧般的劳务“纠纷”化解到这里，基本算是结束了，原本也只是因采购经理的一点私心才生出的事端，没有上升到调职、甚至离职的地步。薛叔复职后，按照事先讲好的办法顺利适应了新的采购流程，也算继续安稳工作了段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新规执行力度不断加强，各个部门定期要交的文件材料越来越多，有几次深夜突击检查，会议开到临近12点才勉强结束，被抽查到的部门员工第二天仍然要8点前到行里报到，薛叔年纪大了，睡眠不足的他渐渐开始跟不上这样快节奏的工作频率，几个礼拜下来，身体在压力的作用下渐渐有些吃不消，人也清瘦了许多。
薛叔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
张老师说，薛叔年轻时不爱说话，凡事不争不抢，受了委屈也不吭声，本来就不适合现在竞争激烈的职场。张老师劝退的态度非常坚定，薛叔感觉自己的体力明显大不如前，没几天就和行里递交了辞呈。正式离职的那一天，张老师邀请我上门一起吃顿饭，说是为了“庆祝老薛脱离苦海，重归自由”。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没想到最后还是离职了，真是白忙活一场啊！”薛叔夹起一颗刚炒熟的花生，边嚼着边感叹世事无常，连声说这事太磨人，连带着还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你搬走后，咱们也没好好聚过，趁着今天好好说会儿话！”张老师从餐边柜里端出一坛陈年黄酒，薛叔接过，给我满上一碗。等忙活了半下午的张老师终于在餐桌边落座后，我从包里拿出一份《劳务纠纷处理流程建议》，递到她手里。
“虽然薛叔不上班了，但您离退休还有些年头，这几张纸您收下，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这份建议是我自己整理归纳的，上面记录着一些专门针对劳务纠纷的解决办法，张老师略带疑惑地接过纸，我就着几个重要的建议点简单做了解释：“大多数的劳务纠纷只要处理的好，都是可以自行化解的。具体办法呢，我整理分为3个步骤。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时刻保持冷静。”
“千万不能在纠纷期间被公司抓到把柄，尤其是缺勤或者迟到早退这类低级错误，这样做只会给用人单位留下单方面辞退的证据，并且激怒领导，对事情的解决没有丝毫帮助；冷静过后，我们要确认这次纠纷中关键信息的真假性，就像这回，部门经理借着信息差狐假虎威，利用夸大其词的话术想让薛叔自己主动离职，这也是一些无良领导惯用的伎俩，我们还是要自己沉得住气；最后，如果确认公司的确有单方面解除的意思，这时候我们就需要开始反击，维护自己的权益了。”
“具体的方法分两步，一方面，我们需要尽快收集有效证据，比如领导暗示无偿加班的微信聊天记录、考勤记录表、邮件沟通记录等，这些都要保存好；另一方面，掌握关键证据后，我们先与公司沟通，对方最好是有话语权的HR经理，或者部门主管领导，协商一个两者都能接受的离职补偿方案并落实在纸面上，签订生效。如果协商无果，公司坚持单方面通知我们离职，那我们就要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了，可以申请劳动仲裁或者调解，如果抽不出时间，可以直接致电12333，进行免费咨询，看如何落实维权。”
“诶哟！这也忒麻烦了！还不如直接辞职来得爽快哩！”张老师揉了揉老花眼，眼前密密麻麻的字让她本能地想打退堂鼓，我顺着张老师的方向，拍了拍她的背，“自己走人也可以啊，不过公司的赔偿或者补偿可就拿不到咯！”
一般情况下，虽然《劳动合同法》规定，员工非因个人原因的主动离职也可以领取相应经济补偿，但基于现实取证的困难，且适用条件苛刻，结合实际案例，这种情况少之又少。为了不让自己的合法权益被侵害，劳动者在关键时刻一定要沉住气，不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主动离职。
“当然啦，我们张老师一定会安安稳稳做到退休，远离这些乌七八糟的麻烦，再不济还有我呢！”我做这份建议时，本也没指望两位长辈能搞明白这背后的逻辑，只是担心张老师今后糊里糊涂着了对方的道，不忍心再看眼前的这两位中年人为这种糟心事烦心。
正事谈完，我下意识向薛叔望去，这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正拿起那份放在一旁的《建议》，眼角隐约噙着泪。暖黄色的灯光下，他鬓角斑白的头发似乎模糊了颜色，和记忆中那个灶台前的“糕点师傅”，一模一样。
（本文系朋友口述采写，文中所涉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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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 作 之 星-
文| 三更不归梦，青年作者。
/“晚安过后，是当代人独有的狂欢与自由。”/
图|《小舍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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