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号商品直播链接在这,都是重工刺绣”、“有货,有货,18岁到80岁的都有”……

6月初,直播中的王三哥熟练地回应着屏幕上的问题,然后站上小凳子,更全面地向镜头展示不同链接对应的不同汉服。

直播间外,这是传说中,“宁要曹县一张床,不要上海一套房”的曹县。

一个已经持续一个月霸占热搜,一个在鲁西南一隅的传奇般的县城,成为中国小镇经济造富的典型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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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挣万把块钱挺简单的”

比起淘宝上动辄大几百的汉服,王三哥的直播间里,一套通常只要几十块,200足够封顶。

对标专卖店里几百乃至上千的时装,有爱云仓直播基地里的主播给“亲人们”报出的价格只有49,成交之后,主播们在基地的拿货价还要再减20。

左手互联网思维,右手开发新产业,网红曹县正成为外界口中县域经济下乡村振兴逆袭的顶级样本。

利用惊人的价格差,镜头之外的曹县正在上演一出直播造富的“神话”,所有人都热火朝天。

5月末的中午,曹县大集镇,我们见到了王三哥。这是一家不临街,甚至连牌匾都没有的小店,但在这里,每天重复的却是日进斗金的故事。

“我感觉现在做生意,一天挣万把块钱就是挺简单的,比如今天我想挣5000块钱,那我百分百就能挣到5000块钱。”

聊起从事的汉服生意,王三哥滔滔不绝。同王三哥一样,曹县走红背后,“霸占全国三分之一汉服市场”的名号也助了一臂之力。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一脸懵逼地打开曹县这个话题又一脸懵逼地退出来的人,可能理不清楚这个梗究竟怎样演变成了一场互联网式的狂欢。

但他们一定会记得,曹县这个小县城,垄断了日本90%的棺材市场、卖汉服一年就能卖出19亿、包揽了国内70%的演出服市场……

沿着上述产业,曹县的高光聚焦在两个地方:大集镇和庄寨。

前者因演出服和汉服而闻名,后者因棺木而出圈。而大集镇里,形形色色的老板,恰恰是透视曹县“666”的最好切口。

大集镇电商办主任李哲告诉北京商报记者:“全镇现在共有1.8万个淘宝店,80%的村民都在从事演出服饰加工及上下游行业,2019年电商年产值近70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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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完了,想不发财都困难。”

在一间仓库里,我们见到了昌顺绣花厂的老板马德国。而昌顺绣花厂所在地,也就是曹县大名鼎鼎的大集镇淘宝产业园。自打曹县走红,这里也成了各路博主争相打卡的必经之地。

大集镇淘宝产业园于2016年前后开始修建,各类印花厂、绣花厂、服装加工厂、淘宝拍照公司、物流中心分列道路两侧。成品服装从一张图纸到打包寄出,只需要这条400米的路和几天时间。

每天傍晚,这里的快递站都会异常热闹,又因为临近儿童节,这条路上的韵达快递站点一度被大大小小的快递车围堵得水泄不通。

“钱是从电脑那头塞过来的吗”

在马德国的故事里,我们找到了更原始的线索:

“我们刚来的时候,产业园都还没有,因为提供的政策好,我们就到了大集镇的丁楼那边,后来发展不开,才来这里买的厂。”

曹县的走红,一半原因在服装产业,而服装产业走红的一半原因,在电商。丁楼村恰恰是服装与电商结合的起点,这个起点的见证者,叫周爱华。

见到周爱华的那天下午,气温直逼35摄氏度。在庆生服饰有限公司的生产车间里,周爱华正在给晚上要加班制作的衣服打版。

300平方米的扶贫车间里堆满了布料和半成品,村里一位70岁的阿婆正借着午后的阳光缝制公主裙纽扣,每一个纽扣能赚几毛钱。

这款公主裙是周爱华公司今年打造的爆款,已经销售了4万多件。

“我们也需要时间沉淀”

“当时农村电脑少,我婆婆还好奇,问钱是从电脑那头塞过来的吗?”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影楼生意尚属时髦。2009年,丁楼村村民周爱华和丈夫任庆生听取了一个在南方做生意的朋友的建议,在网上卖影楼服装。

于是敢闯敢试的夫妻俩用800块钱买下一台组装的电脑,周爱华也开始一个键一个键地学习打字。那一年,淘宝天猫域名正式启用,负责人张勇决定搞个大事,于是当年的“光棍节”,第一次变身“双11”。

周爱华的电商生意磕磕绊绊,但终于走上了正轨。得益于农村的熟人经济,300多户人家的丁楼村几乎都做起了表演服生意,自家的小院子,就是一个小作坊,再然后就是带动整个大集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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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发去曹县之前,我们专门找了研究县域经济的专家,跟他们聊了聊县城发展与短视频之间的联系。

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仝志辉提到,在这类经验的推广和复制方面,政府是否主动对于视频直播能否助力县域经济影响巨大。

这一点在曹县得到了印证。2013年,丁楼村小作坊式的发展也带来了消防的隐患,但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刚上任的大集镇党委书记苏永忠却有了意外的发现:那些每家每户都有的缝纫机和堆叠的演出服以及顺着网线就能成交的交易,叫“电商”。

嗅到商机的苏永忠立即做出了决定,支持电商发展。于是,丁楼村“家庭作坊式电商”经验迅速推开。15.2万贫困人口全部脱贫、第三产业占比接近50%、返乡创业就业8.6万人、被列入国务院落实重大政策措施真抓实干成效明显地方名单。

就这样,曹县靠着互联网思维,走出了一条乡村振兴的“野路子”。

“曹县的产业链太完美了”

极低的成本和堪称惊悚的价格差,成为曹县服装产业“大杀四方”的法宝。

由车间改造的5000平方米大平层里,几千个货架排列得整整齐齐,挂满了各类品牌服饰。

例如“ONLY”的货架上,吊牌价格区间在199-499元内的衣服建议直播价格仅为49元,即便按照这个价格算,主播每卖出去一件,也能挣到20块钱。

在曹县的有爱云仓直播基地里,这样不可思议的差价销售正以每天数百单的频率成交。今年5月8日,有爱云仓直播基地正式营业。有爱云仓的模式并不复杂,汇集货源,做主播和厂家之间的“中间商”。

在云仓里,“入驻0培训费,0粉0基础一样可以成功”的标语硕大而醒目。据其培训经理高路介绍,只要主播带着手机来就可以直播,不需要任何费用,先卖后买。

“在直播带货行业里,我们一直是想做前端的,这样对我们来说更稳一点。”有爱云仓的创始人李字雷直言,在寻找供货商、去各地交流学习的过程中,自己逐渐调整方向,决定走“亲民”路线。

“可能我的主播一天只能卖20个商品,但我有30个主播,这样加起来数据也很可观了。”

但不同于这种前端的销售模式,曹县本地服装产业的价格优势则来源于当地的产业链。以接力演出服的汉服市场为例,不只一家商户向北京商报记者分析成功原因时表示:

“曹县的产业链太完美了。”

从农户的家庭作坊出发,上下游产业链逐渐自发聚拢。紧邻丁楼村的孙庄村修建了淘宝辅料市场,布料、纽扣、拉链等可在此一站配齐,价格也压到了最低。

“现在产业链上每个环节都是独立的,谁做不好谁就被淘汰,然后就会有更专业的再挤进来,整个产业不断升级,形成一个完美的产业链。”在讲述产业链的情况时,王三哥的快手小店仍旧不时有人下单。

仝志辉提到,曹县的短视频直播以及其背后的电商服务链是与其产业链相互推动、相互衔接的。在电商推动下,当地主导的优势产业产业链形成,同时,包括美工、摄影、设计,运营、物流等的电商服务链也非常完整。

两个链条的完整和相互衔接与当地政府的引导是分不开的,通过政府引导才能将这两个链条完整地搭建起来,并让两个链条相互推动。

“我们也需要时间沉淀”

意外走红的调侃是天时,完美的产业链是地利,会抓敢抓机遇的曹县人是人和,当这些因素有机碰撞在一起时,一个典型的乡村振兴样本便得以在中国数以百计的县城中脱颖而出。

但真实的曹县,就是这样简单粗暴的吗?

答案或许并不是肯定的。这个细节,就要回到李字雷的“本行”云龙木雕说起了。

云龙木雕是当地的龙头企业,至今已有30多年历史。据介绍,目前云龙木雕所产棺木八成以上出口至日本,在日本市场可占40%份额,年销售额达1.4亿元。这些白色的、有着雕花或者绣花布料裹着的棺木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忌讳,反而是造型精巧。

“这些绣花也是曹县的工厂自己绣的吗?”对于北京商报记者的这个问题,李字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然地给出了答案:现在主要还是和南方的绣花厂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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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问及原因的时候,李字雷笑了笑,回答说,一方面是因为他们20年前就开始做刺绣了,那时候当地的表演服都还没有,而浙江那边的厂家也是一直合作过来的,质量比较稳定。

另一方面,可能就是本地的绣花达不到要求。

“日本的要求比较高,我们这里做活的时候可能不太仔细,绣花怕溅油,有一点油,我这个东西就废了。你给我们这边的人讲,他们会说,你不会拿去洗洗吗。我们在这里加工过几次,但线头或者脏的情况就比较多,好多就浪费了。向他索赔他又不接受,所以就比较难。”

没有躲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的交流反而更显坦荡。

“汉服嘛,才几年时间,我们也需要时间沉淀。”在谈及产业是否处于一种粗放式发展的时候,李字雷做出了这样的概括。产业突飞猛进的同时,一些瑕疵难以避免,但正是这样的瑕疵,却让曹县显得更加立体且真实。

“盲目地发展,盲目地挣钱”。这也是王三哥给出的评价。

而在最近,王三哥可能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在他6月5日更新的一条视频中,底下评论整齐地写着,“建议主播支持正版汉服”。几个小时后,王三哥回应:“这两天有同行用黑粉黑我,为感谢大家支持和信任,66元,一人限购一套。”

低价是永远的王道吗?

这也牵扯出了在曹县汉服突飞猛进的同时,每一个曹县商家都避之不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山寨

借着服装产业转型的便利,以及产业链的完备,曹县以低价的优势拿下了汉服产业一部分可观的市场。但低价也带来了一部分的问题,抄袭、质量差等标签成了曹县正面形象的污点。

“但这是带领大家脱贫比较快速的渠道 ”

立足实际情况,直面问题,或许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说实话,一开始确实比较多。因为我们这里是农村,我们是农民,没有设计师,我们要怎么发展?”

谈及最初的情况,花王印染厂的老板陈继超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解释称,最开始大家只能是模仿,然后慢慢模仿出经验。虽然这个情况不好,但却是带领大家脱贫的一个比较快速的渠道。

好在目前的曹县已经走过了当年的“草莽时代”。吃过亏的曹县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北京商报记者注意到,“原创”几乎成了曹县汉服最重视的事:当地汉服协会准入标准第一条就是百分百原创;王三哥在每件新款上花一万块的设计费;在曹县2021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汉服”之前特别加上了“原创”两字。

“你看我们也在一直发展,比如我这里就有专门的设计师,一个月工资是一万五,浙江和广东也就一万二到一万八,我直接就开到一万五,不然你怎么吸引人才?”陈继超如此说道。

曹县的故事大体清晰了。沿着这条线索,曹县样本的可复制性能有多少、中国的县域经济又要怎样发展也成了随之而来的问题。

“乡村振兴是脱贫攻坚以后的重要战略,其中县域经济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县域经济的发展能够推动乡村振兴,以产业带动当地的就业,乃至经济社会一体化的协调发展。”

在接受北京商报记者的采访时,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如此说道。

马亮认为,未来县域经济的发展应该定位在小城镇的发展,如基础设施的完善以及如何辐射周围的乡村。

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发现,曹县与义乌很像,经济发展很快,但包括基础设施在内的公共服务与城市还有很大差距。未来城镇化要考虑的就是怎样让更多的人愿意留在县城,这不仅仅是经济的维度,公共服务也是重要的一环。

曹县之旅即将结束。

出租车开过农田,开过画满“爱生活 爱淘宝”的宣传墙。听说新盖的大楼要建30层,云龙木雕的大老板建的云龙广场快开业了,旁边的房价涨到了五千一平。

刷会儿短视频,大硕又在喊“山东菏泽曹县牛批666”。

文 | 杨月涵 王晨婷

图 | 杨月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