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1

康同璧与父亲康有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康有为与三个女儿,左起:康同璧、康同复、康同薇

康同璧,字文佩,号华鬘,康有为的女儿。

康同璧作为中国最早女权领袖之一,是中国第一个官派出席世界妇女大会的妇女代表,直到1930年代,在国内女界仍有非常大的影响力。

康同璧是康有为的十二个子女中最为杰出的一个。她从小聪明伶俐,十岁熟读经史,通英语、算学,性格倔强,胆识过人。

1901年,康同璧从日文报纸上得知父亲从日本转而流亡印度,即决心赴印探父。她不顾家人劝阻,不畏路途艰险,于1902年春,在慈禧的严控下,女扮男装,逃出京城,走居庸,出潼关,沿丝绸之路,入新疆,翻葱岭,再转而南下。一路过关隘,涉沙漠,越险峰,躲官家,终于到达印度,当康有为看到寻父启事,竟是女儿到来,喜出望外、老泪纵横,时年她只有18岁。

在印度,她陪父登上灵鹫山,即唐玄奘到达的“西天”,参拜佛教胜迹,聆听佛门释经,成为我国第一个到达“西天”的女性。

康同璧的豪气为人所称道,建国后毛泽东初次见到她,即跷起大拇指吟诵她的诗:“若论女子西来者,我是支那第一人。”她有一枚印章刻有“康一人”三字。康同璧一生所作所为,确确实实表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大丈夫”之气!

康同璧

康同璧在年轻时候,才气胆识就高于常人,而且性格干脆果断、敢想敢做,跟自己的父亲康有为简直是如出一辙,深得父亲喜爱。

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康同璧曾受康有为委托代表父亲到欧洲演讲,是当时女界的名流,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但是康有为认为女儿堪当此任,在临行之前还送了“汽车飘瞥去,转瞬没孤烟。送汝唯双泪,思亲又五年。”这样的诗句。

在1904年的时候,康有为在欧洲各国漫游,当时在美国留学的康同璧趁着自己在假期时间去美国探望,在去丹麦的时候,父女俩还受到了丹麦首相的接见,而康同璧作为丹麦首相见到的第一位中国女性,给对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康有为及家人朋友在苏格兰阿伯丁女子学校的合影(中间端坐者是康有为,其左边是女儿康同璧,康同璧身后是其丈夫罗昌)

上世纪50年代,康同璧的儿子定居美国,她却带着女儿留在国内。有人问:“康老为什么要留在大陆?”她答:“我要在这里做些事,给先父修订年谱,整理遗书、遗稿。”康同璧晚年从事康有为遗著的整理工作,先后撰成《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和《万木草堂遗稿》等著作,为康有为生平和思想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

康同璧

2

梁思顺与父亲梁启超

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左起:长子思成、次子思永、长女思顺

梁启超共有九个儿女,其中梁思顺、梁思成、梁思庄为原配李夫人所生,梁思永、梁思忠、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梁思礼为王夫人所生。他们中有三人成为院士,其他几位也都是各自领域里十分杰出的人才,被称为“满门俊秀”。

这九个子女中,梁启超最喜欢的“大宝贝“就是长女梁思顺。梁思顺(1893-1966),字令娴,生于广东新会,毕业于日本女子师范学校。她自幼受到父亲的熏陶和教育,爱好诗词和音乐。梁思顺的童年时代,正值梁启超亡命国外颠沛流离。但思顺还是自幼受到良好家教,父亲把她接到日本,亲自教她写字读书,还教她写诗作词,并且为她写了不少诗词。思顺早年便著有《艺蘅馆词钞》,这是早年梁启超对思顺讲解词选的记录。1908年初版后,曾多次再版重印。后来他们迁居"双涛园",梁启超专门为女儿请了家教,教她"数理化",并在家里建了一座实验室,想得可谓很周全。

梁启超在世的时候,思顺长期担任父亲的助手,并尽心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深受梁启超的喜爱。在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她曾担任梁启超的日语翻译。她在少年时代就为父亲阅报、读书、收集资料、做翻译,是父亲身边不可缺少的小秘书。《双涛阁日记》就曾多次记载:"昨夜竟夕不成寐,晨间卧听娴儿读书,久之睡去。"梁启超逝世后,她精心保存了父亲的许多信件,后来成为《梁启超年谱长编》的重要素材。

梁启超对这个大女儿付出了特别的爱,从保留至今的家书中,很明显就能看出,梁启超给娴儿(梁思顺)的信最多。在给长女思顺的信里,梁启超一再告诫最宝贝女儿:“功课迫则不妨减少,多停数日亦无伤。要之,吾儿万不可病,汝再病则吾之焦灼不可状矣。”这种爱在梁启超给她的344封家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大宝贝”这是梁启超对爱女的昵称,家信中总以“宝贝思顺”或“我的宝贝”相称。从这些信中父亲对女儿有嘱咐,有商量,有请求,偶尔也有撒娇和天真的调皮,可体味出他们父女之间相互依偎、无话不谈、情趣盎然的感人情怀。先摘录几段如下:

我和思庄说,明年姐姐(即思顺)回来,我带着你们姊妹去逛地方,不带男孩子了。庄、懿都拍掌说,哥哥们太便宜了,让他们关在家里哭一回。思达说他要加入女孩子团体,思庄已经答应他了。我今日起得甚早,随意写几句告诉你。(1923年8月1日)

书也不读了,和我最爱的孩子谈谈罢。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1923年11月5日)

全家都去看电影,我独自一人和你闲谈这几张纸。(1928年6月23日)

宝贝思顺,我平常想你还自可,每到病发时便特别想得厉害,觉得像是若顺儿在旁边,我向她撒一撒娇,苦痛便减少许多。(1928年10月12日)

梁启超在家事国事等方方面面和思顺交流,沟通,倾诉,把她做为无话不说的知己朋友。这种关系远胜于梁启超和其他子女的单纯父子(女)关系。梁思顺作为家里的长女,比几个弟弟妹妹岁数都大不少(最大的弟弟梁启超比她小八岁,最小的弟弟梁思礼比他小31岁)。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替父母分担很多家庭责任,包括照顾生病的母亲,打理弟妹们的生活,教育以及他们的婚事。自小到老,梁思顺就这样扮演着梁家大内总管角色。

梁思顺在1914年左右与马来西亚华侨周希哲结婚之际,梁启超给梁启勋的信中这样写到:“彼(指梁思顺)极好学,能受我教,事事能助我。一日离我侧,则我不安。吾于群儿中偏爱顺儿独至,十年前已然,今乃益甚。”

梁启超在1927年12月13日另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你虽是受父母特别的爱(其实也不特别,我近来爱弟妹们也并不下于爱你),但你的报答也算很够了。妈妈几次的病,都是你一个人服侍,最后半年多衣不解带地送妈妈寿终正寝。对于我呢,你几十年来常常给我精神上无限的安慰喜悦,这几年来把几个弟弟妹妹交给你,省我多少操劳,最近更把家里经济基础由你们夫妇手确立,这样女孩儿,真是比别人家男孩儿还得力十倍。你自己所尽的道德责任,也可以令你精神上常常得无限愉快了。所以我劝你不必思家着急,趁这在外的机会,把桂儿、瞻儿(思顺的孩子)的学业打个深厚的基础。近来著述之兴大动,今晚本又想执笔,被王姨捣乱干涉,只好和你闲谈开开心,便去睡觉。这些零零碎碎写了好多天了,若不寄出又不知要耽搁几时,许多许多要说的话下次再谈吧!

梁思顺1914年前后嫁给外交官周希哲。周希哲是祖籍广东,马来西亚华侨,家道清苦,在海轮上作小职员,但他热爱学习,追求进步,最后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国际法博士学位。周希哲曾随康有为周游十一国,精通西方文化。1911年随康到日本,由康介绍与梁启超长女梁思顺订婚。这门亲事是梁启超一手促成,颇以为傲。他在给子女的信中自豪地说:“我对于你们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错罢。”后来,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事也是梁启超以同样方法促成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梁思顺、周希哲夫妇及儿女们,左起:周嘉平(思顺怀中的)、周同轼、周有斐、周念慈(女儿)

3

杨绛与父亲杨荫杭

杨绛——

我父亲凝重有威,我们孩子都怕他,尽管他从不打骂。如果我们不乖,父亲只会叫急,喊母亲把淘气的孩子提溜出去训斥。锺书初见我父亲也有点怕,后来他对我说:“爸爸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我们怕虽怕,却和父亲很亲近。他喜欢饭后孩子围绕着一起吃点甜食,常要母亲买点好吃的东西“放放焰口”。

我父亲有个偏见,认为女孩子身体娇弱,不宜用功。据说和他同在美国留学的女学生个个短寿,都是用功过度,伤了身体。他常对我说,他班上某某每门功课一百分,“他是个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亲嘲笑。我在高中还不会辨平仄声。父亲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

有一天我果然四声部能分辨了,父亲晚上常踱过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么声。我考对了他高兴而笑,考倒了他也高兴而笑。父亲的教育理论是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我对什么书表示兴趣,父亲就把那部书放在我书桌上,有时他得爬梯到书橱高处去拿;假如我长期不读,那部书就不见了——这就等于谴责。父亲为我买的书多半是诗词小说,都是我喜爱的。

1927年冬摄于苏州庙堂巷老宅的一张全家福。坐者为杨父、杨母,前排左起:阿七,阿必,小弟;后排左起:三姐闰康,季康(杨绛),大姐寿康,大弟宝昌

对有些事父亲却严厉得很。我十六岁,正念高中。那时北伐已经胜利,学生运动很多,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等。一次学生会要各校学生上街宣传——摄一条板凳,站上向街上行人演讲。我也被推选去宣传。

可是我十六岁看来只像十四岁,一着急就涨红了脸。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们只准会看猴儿似的拢上来看,甚至还会耍猴儿。我料想不会有人好好儿听。学校里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一切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我周末回家就向父亲求救,问能不能也说“家里不赞成”。

父亲一口拒绝。他说:“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我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父亲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在你。”可是我的理实在难说,我能说自己的脸皮比别人薄吗?

父亲特向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笑话。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的时候,张勋不知打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士绅联名登报拥戴欢迎。父亲在欢迎者名单里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属下某某擅自干的,以为名字既已见报,我父亲不愿意也只好罢了。可是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欢迎那位“辫帅”,他说“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报上登上一条大字的启事,申明自己没有欢迎。他对我讲的时候自己失笑,因为深知这番声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学着一位朋友的话说:“唉,补塘,声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亲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你敢吗?”

我苦着脸说“敢!”敢,可惜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目标,只是一个爱面子的女孩子不肯上街出丑罢了。所以我到校实在说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只坚持“我不赞成,我不去”。这当然成了“岂有此理”。同学向校长告状,校长传我去狠狠训斥了一顿。我还是不肯,没去宣传。

杨绛

4

孔令仪与父亲孔祥熙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孔令仪出生照,旁边是父母,后面是外婆倪桂珍

孔祥熙与宋霭龄共育有四个孩子,老大是孔令仪,因为她长得最像孔祥熙,而且性格上也与孔祥熙最为相近,因此深得父亲的宠爱。

孔大小姐是老大,弟弟妹妹出生后,孔令仪总是让着他们,从小便表现出孔家大小姐的风度。她还是孔家4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没有留过洋的,她的学生生活都是在国内度过的,不过与其他兄弟姐妹小有不同的是,她在上大学期间对文学、艺术表现出强烈地热爱,而对政治则丝毫也不感兴趣。

1927年12月1日,蒋介石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婚礼,孔令仪(左一)为花童

孔令仪亲切随和,无权力欲,不大涉政治,与令伟、令侃大不同,可说是孔家第二代中最"清淡"的一人,与孔大小姐相处交谈,就如邻居的祖母一样自然。

孔令仪(左)与宋美龄在香港

孔令仪晚年最值得人们称道的两件事是,一是对宋美龄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二是捐出孔家家族档案,供历史学者研究。当年宋美龄去世后,国内有关方面希望能为她送个花圈,只是不知道孔大小姐能否接受,遂通过一个熟悉的记者询问,她友好地表示同意。

自从宋美龄病逝后,蒋宋孔的第二代,只剩下孔家的大小姐孔令仪。孔祥熙曾在日本担任“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为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事业筹集资金和整理文件,后追随孙中山革命,代表孙联络北方将领。孙中山先生去世时,孔祥熙也随待在侧。

孔令仪(左一)与宋美龄(左三)在香港

在民国期间,孔担任过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等职务,是这一历史时期的重要人物。他的有关资料档案对研究中国近代史有极高的文献价值。但这又是孔家私人财产,如何处置必须由孔家人士决定。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在得到蒋介石日记的保管权后,也想得到孔祥熙档案。

孔令仪在经过慎重考虑后,于2005年2月决定将孔家史料捐出,并公开让中国近代史学者研究。她表示:“是非功过,由历史判断。”态度相当开朗。这批文件多达200多盒,涵盖了辛亥革命、北洋政府、民国政府时期等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这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无疑是一个重大贡献。

孔令仪与父母

5

傅聪与父亲傅雷

傅聪与父亲傅雷

《傅雷家书》——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烦,也就罢了。可是没有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晨六七点就醒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了什么。真的,你那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我高兴的是我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聚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生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傅聪——

爸爸这封信里说的事我还记得。那还是我在波兰留学的时候,第一次回国,大概是1956年吧!我在家里觉睡得很少,跟家里人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跟我爸爸,简直是促膝长谈呵!整晚谈的是各种各样的题材,音乐上的,哲学上的,真是谈不完!

父亲说先要做人然后才能做艺术家。艺术家的意思是要“通”,哲学、宗教、绘画、文学……一切都要通,而且这“做人”里头也包括了做人的基本的精神价值。这个面很广,不一定是要在琴上练的,而是要思考。我的这种思考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凭良心说,《家书》我很少看。为什么?我不忍卒读啊!一翻家书,我就泪如雨下,就整天不能自持,就整天若有所思,很难再工作下去。可是事实上《家书》里说的话都已经刻在我心里很深很深。特别是父亲的遗书,我现在一想起它,眼泪就忍不住了!那里边真是一个大写的“人”字!父亲那么朴素,很简单,很平凡,可他有真正的人的尊严。

傅聪与父亲傅雷

6

白先勇与父亲白崇禧

白先勇与父亲白崇禧

白先勇——

小时候,我入读桂林的中山纪念小学,校歌头一句就是“我爱中山先生”。在学校,我们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们学生演抗日话剧。那时候台湾被日本人占领。我记得教科书中有句子“台湾糖,甜津津。甜在口,痛在心。”

抗战时,父亲很少回家。我记得他有时回来,骑着马,穿着披风,很威风,是抗日英雄。

左起:李宗仁、蒋介石、白崇禧

——拿破仑入侵俄国是对父亲最大的启示。1812年,拿破仑很强势,指挥军队席卷欧洲。当时俄军比法军落后很多。但是俄国有它的优势,就是广大空间,把法国军队往内地拖,拉长补给线,打游击,最后把法国军队拖垮了。我父亲研究了俄法战争。1938年,在武汉军事会议上,他提出,“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正规战,与日本人作长期抗战。”他的方略被采用,成为国民政府抗日最高战略指导方针。基于这个方针,中国军队把敌后化成前线,把日军局限在点和线上,拖了八年。

白崇禧

——我后来去美国读书,和父亲书信来往很多。父亲和我谈国家大事比较多。他知道那时候台湾在联合国的位置渐渐不保,就和我讨论。他晚年和叶公超(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来往很近,这是叶公超和他讲的。

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去美国读书前。那是1963年1月,父亲把我送到了台北松山机场。那次我妈妈刚过世(1962年12月4日,白先勇的母亲马佩璋去世),儿子又要远行。那时台湾学生去留学好像生离死别。他又出不去,很哀伤。我哭了,他也掉泪了。我看他很孤独。

白先勇与父亲白崇禧

7

章诒和与父亲章伯钧

1943年,重庆,章伯钧(后左一)、李健生(前左一)、章诒和(李健生怀中)

章诒和——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协常委”的职务。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渊远流长的世态炎凉。亲近的、亲切的、亲密的,一个接一个地疏远、疏隔、疏离了。而且,越是亲近亲切亲密的,就越发地疏远疏隔疏离。唯有1957年的政治风雨,才拨正了他们所在党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着他们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样子,父亲也跟着替他们心痛。

父亲面对政治压力和应付社会环境的唯一选择,是独处,也只能独处。假如他是个埋头做学问的,面壁数十载,独处一辈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偏偏父亲从中国私塾读到柏林大学,也没能塌心做学问,而是起劲儿地搞政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静,得参与,得活动,得闹腾。开会,讲演,结社,游行,拟指示,呼口号,写文章,直至发动战争(可惜父亲的本质是书生,他搞的政治始终未能上升到拿枪杆子的高级阶段)。父亲以此为生活,以此为追求,以此为乐趣。如今这种生活、追求和乐趣,给撅折掐断,戛然而止了。

现在一大早起床,父亲不必忙着漱洗用餐,既没有机关让他去上班,也没有单位请他去讲话。上午到下午,父亲不必忙着东奔西跑,既没有事情等候他处理,也没有会议需要他参加。从早到晚,父亲不必忙着前庭后院的穿梭,既没有人按动大门的电铃,客厅里也没有响动的电话,书房里更没有摆放好的文件、报告、公函、书信,亟待拆阅。父亲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洪秘书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厚厚一叠,他的眼睛像架扫描仪,用不了多大功夫,就都“扫”完了。唯有每日分三版的16开大小的《参考消息》,读得仔细,看的时间也最长。

把看“参考”的事做毕,父亲也就终日无事可做了。在以往杂乱忙碌辛苦劳累疲惫困乏的时侯,他多么向往安宁清静恬淡闲适的日子。现在,他向往的日子来了,却没能给自己带来安宁清静恬淡闲适。1957年以前,那时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亲每隔一、两个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家带到郊外去散心。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是常去之地。现在,每天都可以搞郊游,父亲却呆在家里,不爱动弹。说来也是,父亲乃职业政治活动家,现在打发他去过既无政治、又无活动的生活,他浑身上下能得劲儿吗?父亲常一个人独坐书房。黄昏时分,书房内一片幽暗,他也不开灯,凄败之色在脸上尽情地铺展,犹如把自己自觉地放逐在大漠之上,而四顾茫然……

章伯钧

下午放学回家,我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道来的童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做大寿。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止都止不住。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章诒和与母亲李健生

8

易中天与父亲易庭源

易中天与父母

易中天——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期,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父亲一点微薄的薪水,已经无法养家糊口,便业余做点小买卖,卖煤油灯。家里空间小,煤油灯摆了一地。我那时才一两岁,调皮捣蛋,上蹿下跳,结果一头摔在煤油灯上。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父亲二话不说,抱起我就送医院。为了抄近路,来不及穿鞋的父亲,光着脚在铁路上跑,两只脚全都磨破了。父亲却一声不吭,直到我伤口处理完毕,又把我抱回家。

这样的故事,我们三兄弟每人都能讲出很多。在父亲和母亲的关爱呵护下,我们长大成人,羽翼丰满,各奔东西。但无论是实现理想,还是外出谋生,父亲和母亲都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1965年高中毕业,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着红歌进新疆。父母亲虽然舍不得,却没有说半句反对的话,只是默默为我收拾行李,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兵团,好好干,多写信。

高中毕业时的易中天

——其实,老一辈的学人,是很讲究“为人处世”的。同事之间,当然也有矛盾,有摩擦,甚至有冲突。但,至少到“文革”前,大家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行礼如仪。父亲的同事,无论年龄大小,我们都一律叫“伯伯”。同事家的孩子,哪怕他们的父亲年纪更大,也管我父亲叫“易伯伯”。至于父亲的学生,我们得叫“叔叔”。因为依照老规矩,学界同仁,无论年长年少,一律称“兄”。弟,是叫学生的。学生称“大弟”,同事称“仁兄”,这是礼数。否则,就是“不懂规矩,没有教养”,也不配称为“读书人”。至于父亲的老师,我们叫“太老师”。但太老师不会管我们叫“孙子”,而是叫“贤侄”。这也是礼数。这个礼数,现在的年轻人可是真不懂。

父亲的老师,是刘炳炎老先生。两人虽然是师生关系,却“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先生主张“平衡论”,我父亲主张“运动论”。而且,还公开宣布: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老先生也由他去。不过,尽管两人的学术观点针锋相对,但每到逢年过节,父亲必定带了我这长子,去看望老人家,恭执弟子礼。更不可思议的是,“文革”中,我从新疆回来探亲,没钱买返程票。下放在农村的父亲,竟然写信向太老师借钱。我拿着信去见太老师,老先生不但如数借出,还设家宴款待。这事在今天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其实就是所谓“书生本色”了。在他们心目中,绝对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学问与真理,以及人情与道义。所以,父亲虽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且一生清贫,身无长物,却一直都在资助贫困学生。这也正是2008年,我们要把奉献给他的十万元寿金捐给学校,设立“易庭源奖学金”的初衷。

易庭源

9

罗大佑与父亲罗承辉

全家福。母亲怀中的孩子就是罗大佑

罗大佑——

我和李烈还没结婚时,有天在红厨吃饭,聊到某音乐界好友在报纸上提到,“罗大佑出身‘贵族’,就音乐人训练方面,比较占优势。”李烈当下附和:“对啊,我们小时候一直把医生家庭当贵族的。”我足足瞪了她一分钟之久,把她当众吓哭。

一个人能够做些什么,跟他本人有绝对的关系,但以出身来论成就,不但失之偏颇,更是一种偏见。我对此事非常不满,就问李烈:“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长大的吗?”父亲小时候赤脚上学,每天早上要走两个小时到车站,搭一小时火车到新竹,再走半小时到新竹中学,来回共耗去六七个小时。

二战期间,他被派往南洋当军医;国民党来台后,他又被派到越南当军医两年——从他寄回的邮票上,我才知道他去了越南。后来经济逐渐好转,他一人赴高雄创业,靠一名助理和一名护士的协助,经过30年才创下一番事业。他这辈子完全是凭自己双手打出来,若被定义为“贵族”,我想是相当不公平的。

从18岁起,父亲就教我开刀;家里全是医生,这和我后来学医有很大关系。医学院的7年训练,加上后来在医院工作两年,朋友认为我花费这么多时间学医,未免可惜。但医科是严谨科学,对我后来写歌、做音乐乃至为人处世,都有莫大影响。

父亲从未阻止我玩音乐,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也做得不错,但始终劝告我:“做音乐可以,但不要放弃行医。毕竟医生的社会地位高,收入稳定,又受人尊重。”

父亲在纽约买了间小公寓,过世前两天,他居然开口唱起歌来。他平日很少唱歌。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他有次邀请医院同仁来家里过中秋节,他在天台上好不容易唱了首《月亮出来了》,嗓音很低,五音不全,令我印象深刻。那天,他又再度开口唱起早年在南洋当军医时的军歌,照顾他的阿姨非常惊讶:“阿公,你怎么会唱歌?”“你不知道,罗大佑的歌都是我教他的。”父亲答了这样一句。两天后,他便过世了。

父亲过世,我一直觉得很难接受。我想,大概要花一两年时间,我才能面对这个事实吧。

他走得很安详,这是我们比较心安的地方。

罗大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