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雎不辱使命》里的对话让人印象深刻。

秦王吓唬唐雎,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怕不怕?

唐雎怼回去,“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秦王立马认怂。

本来觉得这士之怒就是最厉害的,没想到明朝有个人,发起怒来可以让天下震动,江山易主。更有意思的是,他的怒不为己,为朋友;他的策略不硬碰,在看不到的地方借把刀,凶狠复仇。

这个人就是姚广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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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处死了一位文人。如果是一般的无名小辈倒也罢了,朱元璋处死的人是“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高启,元末明初的媒体大V。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两句很多人耳熟能详的诗正是出自高启之手。

以朱元璋的霸蛮性格,处死一个文人估计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另外两位“明初诗文三大家”宋濂、刘伯温都被他收拾的服服贴贴,给了编制,成了御用笔杆子。朱元璋刀口上的血从来没干过,何曾在意过一个大V?

他眼睛里都是功臣名将,觉得这些人才是大明舞台上的主角,也只有这些人才能撼动他的江山。他从来没想过,舞台上不起眼的配角们,也能改写历史。这个不起眼的高启,犹如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将朱元璋死后的明朝搅和得天翻地覆……

有才华的人往往少不了粉丝的追捧,他的一个铁杆粉丝就是姚广孝。十四岁即在老家苏州的妙智庵出家,法号道衍。这哥们虽然人在佛门,却交游广泛,以诗僧身份,与吴中的文人墨客多有往来,关系最好的,非高启莫属。

他们组建诗社,呼朋引伴,号称“北郭十友”,即便在苏州围城期间,两个知识分子都没忘记写诗唱和。

明洪武三年,姚广孝的诗集《独庵集》刊行,写了书是要请一些牛人来“斧正”的,姚广孝把诗集寄给了高启,高启也不含糊,毫无保留地称赞姚广孝诗文“闳放驰骋,兼采众家”,将来一定会以诗名世,成为伟大的诗人。

被一个伟大诗人称赞将成为伟大诗人,姚广孝大喜过望,作诗相赠:“不是别来情愈密,经句笑语为相投。”话里话外,浓情蜜意,一对大明诗坛的CP。

从元末到明初,元廷、张士诚、朱元璋,各方势力在苏州你来我往,政权的更迭并没有影响两人深厚的友谊,但这一切,还是在一场横祸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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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梁文》之祸

明初士大夫有一股诡异的风气,不愿意入仕明朝为官。

高启也顺应了这个风气,举家归隐。朱元璋知道他的诗名,令他参与修撰元史,而后又想命他担任户部右侍郎。高启坚辞不受,朱元璋也拿他没办法,赐他钱财,放他回了老家,对高启也算厚道。

只是高启不愿意混官场,不代表就可以不守官场的规矩。你可以不去抱朱元璋的大腿,朱元璋可以忍;但绝对不能去抱朱元璋敌人的大腿,朱元璋不能忍。

洪武七年,苏州地方官重新修建了苏州府衙,请了地方文坛领袖高启撰写《上梁文》以示纪念。

所谓“上梁”,指的是安装屋顶最高的一根横梁。“上梁有如人之加冠(男子成年行冠礼)”。上梁在古代的意义,可能比现在的奠基仪式还要重要得多。祸乱就此开始,因为此处新建的苏州府衙,正坐落在“伪吴王”张士诚的宫殿旧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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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太湖流域的形势

高启写《上梁文》是几个意思?莫非是要纪念张士诚不成?

朱元璋对张士诚的恨刻骨铭心,曾以政府的名义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政策,因为苏州、松江、嘉兴、湖州地区是张士诚的大本营,对这几个州县课以重税,以示惩罚:

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司农卿杨宪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

就因为苏州、松江的老百姓曾经拥护过张士诚,朱元璋就不依不饶,统一天下后还要单独拎出来这几个州县课以重税,惩罚当地的老百姓,谁让你们政治不正确?

这回,高启的《上梁文》被朱元璋视为歌颂张士诚的大作,踩了雷。

帝王的疑心一动,无需证据,便已经注定了结局。

高启文中的“龙盘虎踞”四个字,更是深深刺痛了朱元璋敏感的神经。

只有大明的京师南京才可称龙盘虎踞,苏州伪吴王的宫殿旧址,岂能配得上这四个字?朱元璋立刻下令,押高启赴京受审。

审判结果,苏州知府魏观私自延请高启作为幕僚,触犯了"大臣专擅选官"之律;高启在上梁文中歌颂魏观,违反了"上言大臣德政"之条,两罪并罚,二人皆是死罪。

就因为拍了下地方官的马屁就获罪,你找谁说理去?

其实,懂得官场规矩的人都知道,这种类似的案件,处理起来实在是可大可小。

后世正德年间,“前七子”之一的李梦阳曾为宁王朱宸濠歌功颂德,宁王起兵叛乱被杀之后,李梦阳也不过落得个贬官外放的下场,并无性命之虞。宁王可是实打实地起兵谋反了,相比而言,一个苏州知府魏观和一篇应酬之作《上梁文》,又能有多大的能量呢?

高启无疑是明初严酷政治环境下的一个牺牲品。

与高启有相同境遇的不在少数,姚广孝的朋友们中,杨基遭人诬陷,削籍后死于劳役工地;王彝则和高启共同死于上梁文事件,这三人竟都在同一年死于非命。青睐姚广孝的宋濂亦死于流放途中。转眼之间,姚广孝的好友们凋零殆尽。

3

物伤其类

高启的死,标志着明初吴中诗人群体的衰败。

在明初严苛的环境中,即便是好友哀悼高启,也不得不采取隐晦含蓄的表达方式,诗人王行悼念高启的祭文写到:“魂其来歆兮,涕泪于焉而偷抆。”然而王行本人,后来也牵扯到洪武四大案之一的蓝玉案,被处以极刑。

姚广孝对于高启之死作何感想,我们如今已不得而知。他的诗集中没有留下任何有关高启之死的痕迹,我们唯一能够知道的是,高启死后两年,姚广孝以“通儒书僧”身份,应朱元璋之诏,前往南京。

是什么坚定了姚广孝步入仕途的决心?

对此,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高启的死告诉姚广孝,远离政治漩涡也未必能得到善终;有人认为,野心勃勃的姚广孝终于按捺不住了;也有人认为,姚广孝是抱着为死去好友复仇的决心,踏上了前往南京的路。

但姚广孝并没有引起朱元璋的注意,朱元璋也并非姚广孝认定的主君,姚广孝拒绝了出仕,重新回到苏州,在真正的机会来临之前,他还需要继续蛰伏。

4

“黑衣宰相”的机遇

高启、王彝、杨基死后九年,宋濂死后一年,姚广孝获得了随侍燕王朱棣的机会。从此风从虎、云从龙,姚广孝得遇明主,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后半生。

建文帝甫一削藩,姚广孝便窥到了实现抱负的时机,力劝朱棣起兵,朱棣初时还有些犹豫,担心天下承平已久,民心不可用,姚广孝却答道:“臣知天道,何论民心!”他马上全身心投入到了帮助朱棣造反的事业中,秘密在燕王府中为朱棣操练兵马,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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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靖难之役的战略规划,几乎可以说出自姚广孝一人之手,“战守机事,皆决于道衍”。他指点朱棣,不纠缠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长驱直入,直奔南京而去。而局势也一如姚广孝所料,“京师单弱”,南京城破,建文帝在宫里的大火中不知所踪,朱棣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永乐大帝的时代就此来临。

靖难成功后,朱棣对姚广孝的信赖与日俱增,北征蒙古,则敕令姚广孝辅佐太子朱高炽监国,皇长孙朱瞻基出阁就学,又命姚广孝担任侍讲。姚广孝以一介僧人身份,而成为“三代帝师”,死后,朱棣亲自为他撰写神道碑文,这份待遇,在整个明朝也没有几人。

姚广孝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功,他并没有如高启所愿,成为伟大的诗人,反而以阴谋家、政治家的角色,在永乐盛世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姚广孝对朱棣的种种恩赏并不在意,甚至连朱棣所赐的府邸都不接受,一直穿着僧衣,居住在寺庙中,而将多余的钱财都散与贫苦百姓。对于这样一个“心存白云外,迹混红尘中”的人来说,究竟什么才是他所看重的呢?

也许,当姚广孝弥留之际,请求明成祖朱棣释放建文帝的主录僧溥恰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除了靖难之役中死难的人们,还有被腰斩的高启那绝望而痛苦的脸。

参考文献:

1.左东岭:《高启之死与元明之际文学思潮的转折》,2008年

2.余霞:《姚广孝及其诗歌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12年

3.贾继用:《高启年谱》,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

4.何春根:《元末明初吴中文人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03年

5.郭桂滨:《高启明初文学思想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

6.闵永军,许建中:《明初征辟制度与高启之死》,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