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傅青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里,在妈妈彻底断开与这个世界的联结之前,子女是牵引着妈妈与世界的那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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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多认知症患者家属一样,等到大家发觉不对劲时,病魔已经侵入到妈妈的身体当中。/Unsplash

与所有认知症患者家属一样,等陆晓娅和家人感觉到事情不对劲时,妈妈早已在病魔的偷袭下失去了往日的优雅。有时一天会接到好几通妈妈的电话,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家里的锅把烧坏了,邻居时常闻到妈妈屋里传来一股烧焦的味道;妈妈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报,但报纸的方向是反的。

陆晓娅完全没有想到,聪明要强的老妈,居然会得认知症。一只无形的橡皮擦,正飞快地擦掉妈妈过往那些丰富又鲜活的记忆,以至于陆晓娅在退休后不得不将很多精力放在妈妈身上,甚至变成妈妈的妈妈。

慢慢从生命中抽身

认知症患者并非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所有的记忆,那是一种思维和表达能力缓慢退化的过程,过往的信息很难被有效加工,新信息进入大脑后会被消除。于是,患者开始说一种无法被理解的语言,陆晓娅称之为AD语(AD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缩写)。

那是一种支离破碎、逻辑混乱且声音微弱的语言,里面深藏着妈妈的过去,却无法被破译和理解。发出这些声音的妈妈,像迷失在时间大海里的伤员,在沙滩上写下“SOS”,但身边的“救援者”却无法理解这些求救信号。

妈妈在iPad上画的画。/受访者供图

认知症患者实际上已经慢慢地从自己的生命中抽身。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像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当语言不再能帮助患者沟通时,维系联结的只有身体触碰了。在妈妈生病前,陆晓娅想在过马路、上台阶时拉她一把,通常会被妈妈甩开。但妈妈生病之后,陆晓娅给妈妈洗澡,拉着手一起散步,彼此的身体接触变得自然。

在学习心理辅导时,陆晓娅的导师告诉过她一句话——“Counseling is touch life”(心理咨询就是触摸生活),在亲人之间,touch(接触)具有安抚和疗愈的作用。陆晓娅有时候会想,命运这样安排,是否是在借着病魔来打破母女间的界限?

妈妈生病后,陆晓娅开玩笑地把妈妈叫作“妈宝宝”,她问妈妈:“我这个妈妈当得怎么样?”妈妈会说:“还不错。”一岁多就与妈妈分离的经历,曾让母爱在陆晓娅的生命中失落,而当妈妈患了认知症之后,母女间慢慢找回了亲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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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娅带妈妈晒太阳。/受访者供图

陪伴被认知症侵袭的老妈,还特别需要付出心力。陆晓娅买了涂色画本,让妈妈涂色;用iPad上的应用软件教妈妈画画;和妈妈坐在桌边一起剥毛豆;带妈妈去楼下跳广场舞;逗她回忆生活中的经历;假装帮她给朋友写信……她甚至带妈妈去见了初恋男友。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里,在妈妈彻底断开与这个世界的联结之前,陆晓娅和弟弟、妹妹是牵引着妈妈与世界的那根线,他们陪伴妈妈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

两代人如何并行

纪录片《被遗忘的时光》导演杨力州曾回忆当年让他产生拍摄冲动的场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送八九十岁的父亲入养老院。办好手续准备离开时,患认知症的父亲突然明白了什么,对着儿子大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头发斑白的儿子,只好哭着将父亲带回家。

“赡养、尽孝这些大词一旦落到细节当中,就会有无数的冲突和挑战,但在讲究孝道的中国,它们却很少被看到、被承认。”认知症的确诊对很多家庭来说都是一个挑战。据说,认知症家属中抑郁的比例高达60%。很多时候展现给外人的,是家有老人如有一宝,是孝顺;但留给自己的,是工作和生活节奏被完全打乱。

“如果你仍然感到委屈,喜欢抱怨的话,说明你还在受奴役”。/Unsplash

在农耕时代,为父母尽孝的时间远远低于现在。1957年,中国人均寿命57岁,而现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人均寿命早已突破80岁。这意味着照顾父母的时间大大延长。陆晓娅身边有朋友退休后就在父母家里“上班”,有的甚至走在父母前面。

陆晓娅也经历过类似的纠结,她觉得自己的精神生命快要荒芜了。有一次她梦到和一群人旅行,在即将踏上归程时,梦里的她带了那么多行李,还带着老妈,在车站茫然失措。

陆晓娅想陪着妈妈,但如果要放弃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会让她产生时间和生命一点点被耗尽的感觉。她仿佛能听见无数个人说:“她是你妈,她生了你,养了你,现在她生病了,你应该放下一切来陪她。”她不知如何超越个中委屈。

起初陆晓娅觉得,陪伴和照顾妈妈,更多是出于外在责任,而不是内在需要。后来,心理学的一句话让她开解,“如果你仍然感到委屈,喜欢抱怨的话,说明你还在受奴役”。

父母和子女是两代人,也是两个人,彼此联结,但也有各自的人生使命。陆晓娅希望自己既不会为自己的路没有与妈妈并行而后悔,也不会为自己的生活完全被吞噬而委屈。在照顾母亲的同时,也活出自己有质量的晚年,这样陪伴的质量也会大大提升。

在养老院重新认识生命

送妈妈去养老院的前一天,正像是很多年前被妈妈送去上幼儿园的场景。/Unsplash

随着妈妈病情的加重,陆晓娅和弟弟、妹妹商量后,给妈妈选择了一家专业养老院,临行前一天,她一件件清点妈妈要带的东西,仿佛要送妈妈上幼儿园,“望着地上的箱子、行李包和脸盆,57年前她送我上幼儿园的情景和眼泪一起涌出”。

在最初的几周,姐弟三人和阿姨会每天轮流出现在养老院。这家养老院和妹妹住的地方只有一街之隔,刚来的第一周,妈妈每天晚上都在妹妹的陪伴下入睡。妹妹在家族群里汇报:“老妈洗澡呢,人家很专业啊,洗头洗澡都没有嚷嚷,我在外面偷看,她美着呢,还笑呢。”

陆晓娅觉得,和居家养老相比,养老院的护理人员摸索出的办法和技巧对于“不明事理”的老人特别有效。养老院经常组织活动,老人们早上起来练八段锦,还定期组织合唱和看电影。来做志愿服务的年轻人,他们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叫着,非常热闹。有一次陆晓娅从护理员手里接过妈妈,妈妈竟然把额头贴在护理员的脸上,表达她的高兴和感谢。

陆晓娅很认可心理治疗家弗兰克尔那句话:“人主要关心的不是获得快乐和避免痛苦,而是要了解生命中的意义。”如果把衰老、生病和死亡视为一种残酷,在养老院工作的人,每天都在面对一份高“残酷值”的工作,只有能在其中发现意义、体认自己生命价值的人,才愿意投入。

因为经常去养老院,陆晓娅跟院里的很多老人都很熟悉。有位老人喜欢听俄语歌,陆晓娅就从手机里找出来放给老人听,老人会过来贴她的头,还会亲她。哪怕在妈妈走后,陆晓娅还定期去养老院看看。那里给了她观察认知症老人的机会,更给了她认识生命的机会。

创造丰盛的“生”,坦然直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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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娅在北师大的课堂上。/受访者供图

陆晓娅年过六十,自称斜杠老年。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让人感受到活力,而不仅仅是活着。听说学一门语言能帮助大脑变得活跃,她正在积极学英语,希望自己70岁以后成为一名翻译。

这或许和她对生死学的研究有些关系。陆晓娅曾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公共选修课“影像中的生死学”。在那门课上,死亡不再是一个禁忌话题,她引领学生们坦然直视“死”,探索生命存在的意义,以便创造丰盛的“生”。

电影《依然爱丽丝》女主爱丽丝在查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之后,初期还会上课和演讲,她在演讲中分享诗句:“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掌握,很多事情看上去都终究会失去,这种失去并不意味着灾难。”她依然每天给自己泡一杯茶,尽量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最终,爱丽丝在家人的陪伴下一点点走向混沌。

“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掌握,很多事情看上去都终究会失去,这种失去并不意味着灾难。”/电影《依然爱丽丝》剧照

现代医学强大到令人惊叹。陆晓娅看到过失去吞咽功能、靠鼻饲活了一年的认知症老人,也看到过在ICU里躺了三年还活着的人。但那真的是在活着吗?陆晓娅的先生曾在送走父亲后感慨:“过去一个人的生命是老天决定的,现在这个决定权似乎转到人的手中,可是我们有这个权利做这个决定吗?”

在妈妈弥留之际,陆晓娅和弟弟妹妹决定放弃那些有创的抢救措施。妈妈走后,他们给她穿上她在国外工作时穿过的丝绒旗袍,搭上带着花朵的丝巾,穿上一双与旗袍同色系的绸缎鞋子。妈妈原本弯曲的颈椎,竟然重新变直了,使得她可以仰面安睡在枕头上,显得安详而平静。

“妈妈,你辛苦了。你走过了很多路,领略了很多风景,现在和爸爸在天堂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