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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生日那天，艾米来到苏州河旁的一家店铺。望着眼前一群身材高挑、阳光帅气的男孩们，深吸了口气——她讪讪地朝着某个方向挥动了几下手指，眼神却不敢直视对方。“选他吧。”
陌生又奇妙的约会开始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好看的男生。”艾米和所选中的男生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和身份，但在这个密闭的小屋里，他们顺其自然地成为一种素未谋面的朋友。
艾米第一次体验执事桌游店。
所谓执事，就是掌管事务的人，也被叫做管家。后来经由二次元文化的浸染，执事慢慢给人留下了完美颜值、举止优雅、严谨干练的印象。一说执事，人们就会联想到“一丝不乱的头发，熨烫平整的黑色燕尾服，和锃亮的黑鞋皮鞋称着挺直的身板”。
因此，执事店里的年轻男孩们会统一穿着，白衬衫加上黑色制服是标配。比起日本的执事文化，国内的执事店显得更加日常——没有摇铃，没有单膝跪地，没有“大小姐，让您久等了”。男执事们的专职只是陪玩：和顾客一起打牌，玩游戏，看动漫。
“他们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在这里找到了与异性相处的快乐。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些贵。网红执事300元一个小时，普通执事140元一个小时，基本入场费38元一个人，合照200元人。
“杂七杂八算在一起，两个小时花了3000元。”
一半新奇，一半尴尬
“人均身高185”，“宝藏帅哥”，“游戏技术一流”，小桃常常在抖音上刷到类似主题的探店视频，内容通常是女博主只身前往执事桌游店，被五个男执事团团围住。作品介绍是：带你们享受一下萧亚轩的快乐。
今年32岁的小桃，特意从长春飞到上海，慕名探访传说中的执事桌游店。她在点评上打趣道：此次出行是体验富婆的生活。一旁的丈夫瞅了瞅男执事的照片，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肯定不喜欢这个类型。”
小桃笑着回道：“我确实喜欢大一点的，他们家执事最大的也就1995年，小我整整6岁。”
但回忆起那天的细节，小桃还是觉得新奇。
她刚到店里的时候，执事们还没开始化妆，小桃大概指了指两位执事，“感觉符合眼缘就行了。”在小桃的印象中，执事们情商很高，他们普遍对顾客的情绪比较敏感，如果对方开始产生厌倦感，执事会立马换下一个环节——从狼人杀到真心话大冒险，执事店里有“成千上万”的游戏等着被开发。
其中最精彩的莫过于奖惩环节，许多探店博主都会特意在这里拍下壁咚的场面，执事们基本有求必应。小桃对这种亲密接触没有太多执念，她得知在场的一位执事学过歌剧之后，顺势就让那位男孩当面唱了首歌。“他们说他们是无所不能的执事。”
回到家中，小桃精心编辑好一条打卡心得，配上几张与执事的合照，没想到发出后竟收到几条意料之外的反馈，诸如“你这是找俩男朋友吗”“你这是要干啥”云云，而这些评论者大部分是男性友人。
“为什么大家接受不了男执事店？这跟男性去女仆店消费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性转过来罢了。”小桃无奈地说道。
艾米，今年20岁，是一位正在上网课的留学生。
早在好几周前，艾米的女性朋友向她发来点评网站上第一热门的执事桌游店。作为二次元的“半吊子”，艾米饶有兴趣地点开链接——十二位身着衬衫的年轻男性，笔直地站成一排，作出各式各类摆拍的姿势，看起来非常上镜。修长的身材，也与动漫里的美男子画风有些许相似，总之，艾米心动了。
“我要带着姐妹一起见见世面。”
她锁定了几位心仪的执事之后，找到商家微信，决定先“下手为强”。商家告诉她，她看上的执事是网红级别，需要预约费100元，并且不予退换。那个男生长得像小红书上的KOL，值得，她心想。
一个月过后，逢上艾米的生日，她带着高中同学来实现愿望。门面并不显眼，穿过接待前台，就是一条挂满执事艺术照的走廊。走进桌游店深处，艾米发现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传说中的执事们聚在一起，在王者荣耀的峡谷中玩得正起劲儿。
指引的工作人员咳了几声，执事忽地反应过来，该挑人了。艾米和朋友们望着面前十几个陌生男子，彼此的眼神交汇时，她们感到自己被奇怪又尴尬的氛围团团围住。“那个男执事一直盯着我看，我感觉他好像想让我选她。”艾米回忆起那个画面，还觉得十分局促不安。“我感觉那个时候特别像在选妃，手握着某种权力。”
最后，反复打量了十几位执事之后，艾米显得有些“神智不清”，在朋友的催促下，艾米只好只好随便指了指，她一时记不起那位用眼神发出过邀约的执事。当艾米被领进游戏屋的时候，她恍然发现，被错过的执事已经失落地别过了头。
“我真的接受不了这个环节，我很怕伤害别人，比如说要是那个执事来了很久，却很少有人选，我站在他的角度想会觉得很不好。我接受不了这种权力感。”
短暂的情感满足
从北京CBD国贸商圈出发，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就能到达一家藏在大楼里的执事屋。
大厅的窗帘紧闭，不管白天黑夜，整个执事屋都笼罩在一层暖黄色灯光里。虽然整个布局是按照《女神异闻录5》中主角寄宿的咖啡馆打造的，但在更多人眼里，这是一个情感释放、与真实世界无关的休憩空间。
99年出生的小白，今年不过22岁。刚从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的他，还未真正涉足职场，平时除了在执事店里兼职，还会做一些coser的工作。在人来人往的店里，他常常会遇到一些年纪比自己大的姐姐。
据执事小白回忆，店里有因新鲜好奇来体验的年轻女性，有经历过结婚生子的宝妈，也有在职场叱咤风云的女白领。
“她们常常来这儿就是一边玩游戏，一边聊一下天，说说生活上的困惑。”小白指了指一旁装满各类游戏的桌游架。“我会听她们的烦恼，然后给出一些我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略显离谱的要求，比如，带娃。
小桃第一次来到执事店时，就注意到一旁有个年轻的小姑娘，二十来岁，在一旁安静地玩着手机，看起来像在等什么人。后来从女孩和店家的谈话中，她分析说，应该是来找另一个执事倾诉感情上的事，那个男生还没到，她只好先玩着游戏。
“那个女孩直接指定了某个执事，可能已经是熟客了吧，其实来这儿消费的就是一种倾诉和陪伴。”小桃说。
来执事店倾诉的还有小白的客人M，她从外地来北京念书，当时还不过20岁，没能够完全适应北方的生活，加之缺乏交心的同龄朋友，所以显得格外孤独。M在这儿呆了四个小时，从玩游戏到聊生活，再到彼此分享歌单，“她看起来开心了许多。”
共同的音乐兴趣，使得M觉得自己交到了相近的朋友，她离开店没多久又转头回来，决定花500块买执事的微信。小白说，后来他们有过几次零零散散的聊天，M会发来一些音乐，然后分享一下最近的琐事。
“不是所有人都想在大城市里寻找稳定的关系，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建立一种弱连接。就像在酒吧的吧台喝酒一样。”店长说道。
半年过去，M再也没有来过执事店。
在执事店里，情感是一种消费手段，也是消费内容。大部分的女性顾客可以在这里建立、维系、发展情感关系，哪怕是短暂而虚幻的。
和艾米同去的另一个女生Echo，今年20岁，从未谈过恋爱。为她们服务的几位执事也是20岁上下，所以大家很快打成一团，互相取笑，除了坐在角落的Echo。她很少说话，更别说自然地和男生肢体接触。
艾米发现了这一点，在一轮游戏的奖惩环节，她怂恿其中一位执事做真心话大冒险，内容就是靠在Echo的耳边说一句悄悄话。瞬间，起哄声此起彼伏，Echo被众人推搡到执事面前。“开始吧！开始吧！”身高185的男孩对此习以为常，他缓慢低下身子，轻轻地靠近Echo，贴着她的发丝说：“今晚我很寂寞，你能来陪我吗？”
Echo一下怔住了。她捧着自己微微发红的脸，脑子轰隆隆地响个不停。
“每每想起来这件事，Echo晚上会心动得睡不着。”艾米向我们透露。“但后来冷静下来，Echo说这一切都太羞耻了。”
明码标价的陪伴
两小时转瞬即逝，服务结束。
女孩们被执事们贴心地送到路边，Echo遥望着远处高高瘦瘦的身影，越变越小，越来越模糊。她感觉自己渐渐被拽回到现实世界，失落和空虚接连涌了上来。Echo转过头对艾米说，“我真想每天都来。”
没过几天，艾米和Echo又说起这次执事体验。当所有梦幻、暧昧的氛围不复存在的时候，女孩们才意识到——这只是一门由金钱构筑起来的生意。
一方面，它确实给予了女性部分的情感支持，以及自我满足，但另一方面明码标价的情感消费，让女性顾客不得不怀疑其情感表演的真诚度。当提到“掐点结束”“到点续费”“拍照收钱”等的类似规定，冷冰冰的计算消解了轻松的氛围。人和人的关系，也因此变成了理性人和理性人的联结。
“网红执事每个小时300块，普通执事每个小时140块，然后每个人的基础费用38块，拍照另算要500块。那一天就花了3000块，现在想来真是太贵了。”艾米抱怨道。
尽管如此，艾米还是认为，这次体验给她带来了全新的感受，她写道：“原来这样又高又帅、情商又高的男生在现实中真实存在。我平时很难遇见这样。”
提到生活中的男生，艾米想起一次不太愉快的经历。因为热爱电竞，艾米常常混迹在各种游戏群里，“其实我跟男生接触也挺多的，一起开麦打游戏什么的，然后有次发现，他们会在群里用很难听的代号指代某位女生，我听了之后觉得特别过分，虽然说的不是我，还是感觉被冒犯到。”
有一天，群里的另外一个朋友给艾米悄悄发来消息，说某个男生在小群里用她的照片，做成放大图，还开她的黄色玩笑。快速浏览截图之后，艾米感到恶心和恐惧，她删掉了那个男生，在群里再也没说过任何话。
“后来，我跟男生相处还有一点PTSD。”
执事店长提到，很多女性客户在职场上，常常也会遇到令人不适的异性交往，她们来到店里，只是为了寻求一种正常交流。所以在挑人环节，店里会特别选择一些会倾听，有表达力的男执事，虽然每位执事的形象特点都不太相同，但温柔和清爽是他们共同的特质。
也因此出现了许多被“温柔”俘获的女孩们。她们离开执事屋之后，还会常常幻想：和执事的关系能不能再进一步？于是，微信就成为了另一个发起进攻的地方。
执事小白偶尔会遇到这种情况，面对对方的直球“攻击”，他时常感到进退两难，有时候只能绕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发展太黏稠的关系”是他的原则。
“大部分客人心里其实都明白，她们和执事的社交只限于桌游屋。如果她们想来聊天，想来玩游戏，就会直接到店里来。”店长对我们说道。
回到日常生活里，艾米的狂热消退了不少，她看着手机里久久没有发出的合影，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不太真实的画面。
她和执事之间并不是大小姐和管家的关系，她也并没有体验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在艾米眼里，他们不过只是人和人的短暂相处，克制，礼貌，有分寸。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很陌生，但也很难得。艾米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花钱才能体验到这种情感。”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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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