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20年前,一部名为《康熙王朝》的电视剧火爆荧屏。当大街小巷都传唱着其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时,我在剧中学到了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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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就算每次开口都能把话说得无比正确,也不如把嘴闭上为好。其中心思想就是劝人谨言慎行以求自安,据说还是康雍乾三朝元老、清朝名臣张廷玉的座右铭。当时我也信以为真,后来才发现这句话的“发明权”并不是老张,而是出自《淮南子》:

“故义者,天下之所赏也。百言百当,不如择趋而审行也。”(《淮南子·卷十八·人间训》)

后来还是北宋诗人黄庭坚在《赠张叔和》一诗中,将这句话归纳为“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才被张廷玉拿去当成了宝。

话说当年才20岁出头的我正处在“不出风头不舒服斯基”的年纪,虽然对这句看上去就非常有哲理的话也挺有感悟,但更多的还是不以为然,而且颇有些瞧不起这种缩头乌龟式的做派。到头来人到中年才去感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不是有点晚了?

说到张廷玉这个人物向来是充满争议。但要我说,哪怕老张没生在清朝,而是穿越到汉唐宋明去,那么甭管是汉武唐宗还是老赵老朱们,也都得像康雍乾那样稀罕他稀罕得不得了。甚至可以说只要没碰上类似胡亥、司马衷、赵佶这样的奇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皇帝都必然会重用张廷玉,而且是那种无需任何猜忌和防备的重用。

为啥?因为这家伙实在是太会当官了,而且把官当得太好了,简直可以让当皇帝的欲罢不能。

不过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完人。所以老张年老糊涂以后未能及时身退,而且为名所累也干了不少蠢事。于是非但他自己差点身败名裂,还险些连累家族随之万劫不复。

张廷玉,字衡臣,号砚斋,安徽桐城人,于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出生于北京。因为老爹是熙朝名臣、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所以小张家学渊源,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不过凡事总有两面——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7年)时,26岁的张廷玉终于准备好要参加科举,结果他爹老张却被点为会试总裁官,当儿子的只能选择回避退出了考试。

3年后,终于没有老爹瞎捣乱的张廷玉高中进士。因为朝中有人好做官,很快又在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入职南书房,开始进入皇帝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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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玄烨曾被后人称作千古一帝。不管这个殊荣扣在他的头上是否合适,但不能否认的是,玄烨是个有能力、有作为而且非常有眼光的皇帝。因此时年已经60岁的他,哪怕一直坐视一大堆儿子在瞎胡闹(九子夺嫡),但事实上早已经在为自己身后的江山做打算,其中最为玄烨看重的一件事就是储备人才,而张廷玉又恰恰是他最为看重的一个年轻人。

所以在玄烨驾崩前的近20年间,身为他“首席秘书”的张廷玉简直被折腾得欲仙欲死——不但各种苦活、累活、脏活都逃不过,而且几乎天天“996”、日日“白加黑”:

“辰(早七时)入戌(晚九时)出,岁无虚日。塞外启从,凡十一次,夏则避暑热河,秋则随猎于边塞。”(《澄怀主人自订年谱·卷二》)

不过张廷玉一不叫苦、二不喊累,始终兢兢业业的替老板打工。所以等到雍正皇帝胤禛即位以后,尽管在夺嫡过程中他也打造过自己班底、储备了不少人才,但胤禛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像小张这样举世无双的优质“大秘”真是不用则以,一旦用顺手了就跟染上那啥瘾一样根本没法戒掉!

故此,在胤禛在位的13年间,张廷玉几乎是他唯一须臾不可稍离的近臣、重臣。在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张廷玉曾因病休养了一段时间,等到重新上班时,胤禛告诉他前几日自己手臂疼痛难忍。张廷玉惊问其故,结果胤禛却冒出来一句“土味情话”——卿如朕手臂,你生病了难道朕不该手臂疼吗?甚至在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张廷玉请假回乡祭祖的几个月间,胤禛居然完全无法适应没有“张秘书”随身伺候的日子,迫不及待的写了一封亲笔信盼着他早日归来:

“朕即位十一年来,在廷近内大臣一日不曾相离者,惟卿一人。义固君臣,情同契友。今相隔月余,未免每每思念,然于本分说话又何尝暂离寸步也。俟卿办理祭典毕,明春北来,握手欢会可也。”(《澄怀主人自订年谱·卷三》)

好吧,“四爷”跟大臣们聊天总喜欢玩暧昧。不知道这封“基情满满”的亲笔信有没有让张廷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却是——经常有人说李卫、田文镜和鄂尔泰最得胤禛的欢心,号称“雍正朝三大宠臣”。但事实上能被胤禛定性为“大臣中第一宣力者”、临终委以“顾命之重任”,甚至明确授予其“配享太庙”者,雍正朝唯有张廷玉一人而已。

所以在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胤禛驾崩前夕,指定辅佐弘历的顾命大臣中,张廷玉是唯一的汉臣。弘历即位后,也对张廷玉这位三朝元老予以了极高的礼遇和充分的信任——这位堪称历代帝王中头号驴友的乾隆皇帝只要一跑出去撒欢,就必然留张廷玉在京总理事务。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弘历更是授其总理事务大臣、加拜喇布勒哈番、特命进三等伯爵,赐号勤宜。话说清朝爵制大体在沿袭前明故例的基础上只是稍有变动而已,但唯一不变的就是一条铁律——非军功不得封爵。话说在清朝汉人封侯封公乃至封王都不是啥新鲜事(累计有30人左右),但非因战功而破例封爵者,唯张廷玉一人而已。

不过弘历与张廷玉的年纪毕竟相差了40岁,君臣间难免有“代沟”,再加上后者年老后愈发糊涂,导致嫌隙渐生。从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起,张廷玉屡遭贬黜,最终在5年后抑郁而终,享年84岁。

除了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可能是罹患了老年痴呆而昏招迭出,张廷玉的官宦生涯可谓是如教科书般经典,足以成为后来者学习的榜样。

但说实话,老张的本事有的可以学,但有的是真学不来——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天才。

有些人瞧不起张廷玉,认为这货就是个奴颜婢膝的狗奴才、皇帝说啥就听啥的应声筒。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可问题是哪朝哪代都不乏马屁精和狗腿子,可为啥偏偏是人家老张成了康雍乾三代的第一名臣,不但以文官之身非战功封爵,还成了终清一朝得以汉人的身份配享太庙的唯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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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当然是张廷玉不但听话而且能干,不但能干而且有才。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会不喜欢?

关于张廷玉听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那句据说被他当成座右铭的“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以下是我虚构的一段胤禛与张廷玉的对话——

胤禛:张爱卿,近来西北准部异动频繁,有东来犯境之虞。朝中百官对此莫衷一是,有力主征剿的,也有提议招抚的,不知爱卿有何见解?
张廷玉: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圣断。臣才疏学浅,惟伏圣裁。
胤禛:爱卿别紧张,这就是咱们君臣私下闲聊,不录入起居注。
张廷玉:那……就招抚?
胤禛:可是朕怎么觉得征剿为好呢?
张廷玉:那就征剿!必须得征剿!!谁不同意征剿臣就跟他拼了!!!
胤禛:还有一事。近来有谏臣上书说皇四子弘历言行不一,日后非常有变成败家子的潜质……朕心甚虑,不知爱卿有何看法?
张廷玉:此乃陛下家事,何必问于外人?臣万万不敢妄言,伏乞乾断。
胤禛:乾断乾断,什么都要朕乾断,那还要你们干毛线?对了,卿入宫已久,可曾腹饥?
张廷玉:陛下觉得,臣是该饥呢,还是不该饥?
胤禛:你给老子滚 粗……

以上对话纯属杜撰,但我认为还是可以对张廷玉所推崇的“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句话,做出部分正确的解读。

张廷玉不轻易出声,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作为一个饱读经史的经年老吏,张廷玉显然搞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做臣子的怎么想或者想干啥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么想、想干啥。

从商鞅到范(仲淹)王(安石)再到张居正,无论从思想高度再到治世才华都可以秒杀嬴驷、赵祯、赵顼和朱翊钧。可这几个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折腾了大半天,不但统统都失败了,还给自己热爱的事业造成了极大的消极影响。尤其是前明的张居正,他倡导的“一条鞭法”谁都知道是个利国利民的良法,最终不但人亡政息,还累得自己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是为啥?

眼瞅着胤禛把“一条鞭法”改头换面一包装就成了摊丁入亩,而且居然还能在大清朝一路畅通无阻,答案就很是显而易见了——当臣子的有主见、有想法,还想将其付诸实践都纯属是自寻死路,能这么干而且还能干成的唯有皇帝而已。话说从夏商周到元明清,历朝历代的变法何止商、范、王、张这么几出?要是我们的祖先如此的固步自封、因循守旧,那么华夏文明恐怕早就完蛋了,怎么可能延续数千年而不绝?事实上历史上的改革与创新比比皆是,几乎无时、无处不在,关键就在于谁来主导。要是皇帝来干,那就注定万事大吉,一个个“盛世”、“治世”随之而来;而要是那个当臣子的脑子一热跳出来狗拿耗子,那就注定是一场悲剧。

搞清楚了这个道理的张廷玉,一辈子从来不多管闲事,皇帝让干啥他就老老实实去干啥。如果皇帝想干蠢事,他也只是偶尔委婉的劝谏几句,皇帝听进去了自然好,不愿意听他也没啥意见。反正甭管是大唐大宋还是大明大清,说白了都是皇家的私产,如果他们自己都不把江山社稷当回事,凭什么要求一群当臣子的打工仔“文死谏,武死战”?

张廷玉这种看似不怎么负责的做派,恰恰深得皇帝的青睐和好评:

“卿和平端正,学问优长,自简任机务,夙夜匪懈赞朕之不逮,正资倚任。”《雍正朝内阁六科史书·吏科》

康雍乾三帝里就没一个蠢人,又为何统统看好这样的张廷玉?

曾任道光朝首席军机大臣的曹振镛视张廷玉为偶像,并将后者的那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进一步简单直白的归纳为“多磕头,少说话”。

结果却是老张仍然被当成清朝文官第一人,而老曹却成了混日子的糊涂官的典型,以至于人都挂了还没完没了的遭受嘲讽:

“有无名子赋《一剪梅》云:‘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园融,一味谦恭。’其二云:‘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其三云:‘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其四云:‘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瞑庵二识·卷二》)

可见光是听话和和得一手好稀泥,张廷玉根本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成就。事实上,他只是不愿意在不擅长或者不负责的领域胡乱出头,而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他不但敢于任事,更敢于担责。

比如清廷的奏折制度就是在张廷玉的主持下实现正规化的,同时也正是出自他的设计,清廷完善了文书保密制度;比如著名的军机制度也是张廷玉呕心沥血的成果,“军机处初设,职制皆廷玉所定”(《清史稿·卷二百八十八·列传第七十五》),既保证了中央政令的严格贯彻,又提高了行政效率,深刻的影响了清朝中后期的历史;比如在法治建设上,张廷玉力主改革刑部滥禁和滥引律例之弊,都起到了非常积极的效果;再比如他还曾在税赋改革和安定社会秩序等方面,积极的向胤禛献计献策,并得到采纳。

不过,在人们印象中一直是个“面瓜”形象的张廷玉,一旦发起狠来,绝对能让人刮目相看:

“张文和公性宽厚,而驭吏特严。长吏部时,知有蠹吏张某者,舞弄文法,中外官屡受其毒,人呼为张老虎。公命所司重惩之,朝多为营救,公不为动,时称公‘伏虎侍郎’。”(《名人轶事·张廷玉驭吏之严条》)

而且老张也是一步步从基层干起来的,对于官场的那些伎俩套路统统门清,谁要是想在他面前玩什么障眼法,那纯粹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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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的下属跑来打小报告,说是地方呈来的文书出现了笔误,把元氏县写成了先民县,按例应将文书打回并斥责。不过老张拿过文书用眼睛一瞄,就搞清了其中的猫腻——将“元氏”二字添上几笔就成了“先民”,相反要想把“先民”手工修改成“元氏”则绝无可能。所以他凭经验就断定是有人捣鬼,目的是趁机向地方敲诈勒索,派人一查果然如此,于是那几个贪官恶吏随之倒了霉。

有这样的经验、眼光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无论康雍乾把什么事交给张廷玉去办,都可以放一百个心。

更重要的是,张廷玉的才华的确是百年一遇,其能非常人可比。

在玄烨晚年时,因为语速过快而且有时思路不清晰,说话颠三倒四,所以在高士奇离开南书房后,能为其草诏的就剩下了张廷玉一人。为啥?因为他有三样“法宝”。

第一样就是他会“速记”。哪怕玄烨的语速如同打机关枪,他照样能一字不漏的录于纸上;第二样就是哪怕玄烨把事情交代得一塌糊涂,小张照样能敏锐的寻找出其真正的意图。写出来的东西不但从来都“包您满意”不说,甚至有时候老糊涂了的玄烨自己都搞不清说了些啥,小张居然能把老皇帝说过的原话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让人不服都不行;最后就是在玄烨没主意的时候,张廷玉总是能审慎的提出独到的见解,让老皇帝一听顿时就心花怒放。

等玄烨挂了以后就轮到了胤禛——这更是一位不好伺候的主儿。比如说这位以勤政著称的雍正皇帝在位13年间,仅目前存世的经他批阅过的奏折、部本、通本就达到了30万件,亲笔朱批1000万字。再加上他留下的大约500万字的著述,平均“日更”超过了3000字,为此胤禛经常每天只休息4个小时。

不过胤禛既没长三头六臂也不是八爪章鱼,所以他处理政务必须需要助手,而能这么没白没黑的陪着大老板加班的也唯有张廷玉一人。可叹老张全程“996”伺候了玄烨近20年,好不容易把他熬没了,又悲催的陪着胤禛“白加黑”了13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到84,真真是让人到中年就免不了头秃甚至积劳成疾的现代打工仔情何以堪?

根据张廷玉自己的记载,在雍正朝因为当皇帝带头玩命,他也不得不跟着忙得脚打后脑勺。胤禛经常性的每天光谕旨就能下几十道,都得由张廷玉承办。遇到紧急的政务军情,老张就得在官署与大内之间反复冲刺,还没等喘匀两口大气,皇帝那边已经三言两语的口授完大意,他就得或是伏地而书,或是隔帘授几草拟诏书。

问题是老张的身上可不仅有伺候皇帝一件活计,在雍朝他曾出任过礼部、户部、吏部尚书,署理过都察院事、兼管过翰林院掌院学士事,给诸皇子当老师,还干过科举主考官,担任过四朝国史总裁官。后来有了军机处,他除了典掌军机外,仍然还得兼理吏部、户部事务。

可以说,当时的大清朝敢跟皇帝陛下比“敬业”的,唯张廷玉一人而已:

“每至朝房或公署听事,则诸曹司及书吏抱案牍于旁者常百数十人,环立更进,以待裁决;坐肩舆中,仍披览文书;入紫禁城乘马,吏人辄随行于后,即以应行止者告之……每薄暮抵寓,燃双烛以完本日未竟之事,并办次日应奏之事;盛暑之夜,亦必至二鼓始就寝;或从枕上思及某事某稿未妥,即披衣起,亲自改正,于黎明时付书记缮录以进。”(《澄怀园语·卷一》)

像这样能吃苦受累的大臣非止张廷玉一人,但能吃苦受累而且还能活儿干得“精敏详瞻,悉当圣意”(《漫怀园文存·卷二》)的,就非他莫属了。

即便到了乾隆朝、已经是耄耋之年的张廷玉,其超卓的记忆力和绝佳的文思仍可以轻轻松松碾压无数的小年轻:

“年八十余,精神矍铄,裁拟谕旨,文采赡备……然其才干实出于众,凡其所平章政事及召对诸语,归家时,灯下蝇头书于秘册,不遗一字。至八十余,书尝颠倒一语,自掷笔叹曰:‘精力竭矣!’”(《啸亭杂录·卷六·张文和之才条》)

实事求是的说,历史上记忆力不亚于张廷玉,甚至文采张扬更胜其十倍百倍的才子能人不在少数。就算与他大致同时期活跃于政坛的也不是没有,比如熙朝名臣高士奇,那么为啥几乎无人比张廷玉站得高、走得稳、活得长?

答案可能仍是那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熙朝末年九子夺嫡,朝中重臣纷纷提前站队以求为未来铺路,一时间遍地都是“四爷党”、“八爷党”什么的。虽然已经黄土埋半截但终究还没死的玄烨放眼望去,自己身边坚持不肯表态的,唯有张廷玉一人而已。

为啥?因为他是坚定的“帝党”——玄烨在位时,他只忠于玄烨;胤禛即位,他只忠于胤禛;弘历荣登大宝,他的效忠对象也只有弘历。

提前站队,固然风险极大、收益也极大,但别忘了他们选择效忠的“四爷”或是“八爷”哪怕继位的成算再大,现任的皇帝也是他们的老子!一旦没了现在,哪还有未来?

而且无论是胤禛还是胤禩,他们夺嫡时和即位后的心态注定截然不同,对于投机取巧的小人和忠谨奉公的直臣应该选择重用哪一个,他们心中自然有数。

所以在雍正朝,那些曾立下“从龙之功”的潜邸旧臣们有的寂寂无名,有的骤起骤落,有的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唯有看似跟胤禛无牵无挂的张廷玉仍旧屹立不倒,而且最终还获得了配享太庙的殊荣。

对此,张廷玉曾予以过轻描淡写却寓意非常的解答:

“予在仕途久,每见升迁罢斥,众必惊相告曰:此中必有缘故。余笑曰:天下事,安得有许多缘故。”(《郎潜纪闻初笔·卷十三·张文和之名言条》)

然而,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完人。看似谨言慎行到了极致的张廷玉,最终还是逃不过身后名之累,老来翻车。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胤禛临终前曾留下遗诏:他日以张廷玉配享太庙。

太庙即皇帝的宗庙,最早只供奉皇家先祖和历代皇帝,闲人免进。从两晋开始,那些令皇帝生前喜欢得不得了、死后也不愿远离身边的后妃、宗室以及功臣们,在经过批准后也可以将神位供奉在太庙,这就是配享太庙。

加官进爵,这是皇帝给予臣子的物质奖励;而配享太庙,则被视为在精神层面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礼遇,曾令无数名臣良相为之梦寐以求,故此从不轻授——从晋到清的1600多年间,获此殊荣的后妃、宗室和功臣累计才260人次左右(北宋司马光一人占两坑,分别配享了宋神宗赵顼和宋哲宗赵煦两太庙)。

到了明清以后,配享太庙的规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在明朝除了朱元璋和朱棣这“二祖”之外,其他皇帝似乎都失去了挑人配享的资格;其次是在清朝一改各个皇帝带着自己喜欢的人“分配”的规矩,改为“合配”。

于是终清276年,共有27人有资格配享过太庙。后来因为和珅倒台,他的弟弟和琳受到牵连被从太庙中撵了出去,最后就剩下了26人。

而张廷玉,就是这26人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的汉人。

不过张廷玉得以配享太庙,过程可谓一波三折,但种种倒霉事基本上都是他自找的。

弘历与张廷玉间的关系发生变化,始于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这一年后者已经77岁高龄,再加上了不服讷亲这个小年轻位列自己之上,于是老张陈疏以老病乞休,结果被驳回。

紧接着孝贤纯皇后富察氏突然病逝,与其感情深厚的弘历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一时间性情大变(详见不是璎珞如懿夏雨荷——乾隆皇帝的心里只住着他的富察皇后)。先是迁怒于皇子,直接吓死了老大永璜(先吓病,死于两年之后),又因皇后丧礼的规格、礼仪等问题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官僚大范围贬责、黜革甚至赐死——锦州知府金文醇、湖广总督塞楞额掉了脑袋,礼部尚书阿克敦则侥幸捡回一条命(拟斩监候),包括和亲王弘昼、大学士来保、刑部尚书盛安和汪由敦、两江总督尹继善、闽浙总督喀尔吉善等近百名满汉官员都遭到了各种处分。

就连为官近50年、履历上除了加官进爵以及各种表彰外从无一字污点的张廷玉,也没逃过这一劫。因翰林院所草拟之富察皇后冬至祭文中有文字不妥,老张被皇帝谴责为粗心、失职和不敬,因此惨遭罚俸一年的处分。

反正弘历丧妻,心情不好,那么大伙就谁也别想好过,你老张怎么可能例外?

可能是因为年老糊涂了,也可能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遭遇以至于有点发懵,反正一生都从容淡定的张廷玉这次算是慌了手脚。此时的老张早已功成名就,唯一还能让其惦记着的就是胤禛曾许诺过的配享太庙的资格,他非常担心喜怒无常的弘历在此事上反悔。

故此,在次年张廷玉再次乞求并获批后,又趁机向弘历提及此事,并要求后者出具书面保证,承诺在他死后一定会配享太庙:

“蒙世宗遗命配享太庙,上年奉恩谕,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恐身后不获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为券。”(《清史稿·卷二百八十八·列传第七十五》)

话说弘历这家伙确实跟自己老子八字不合,一上台就处处与其对着干。比如雍正朝施政严苛,乾隆朝就改以宽严相济;比如胤禛把自己的几个兄弟往死里整,弘历一上台就替他们平反;比如弘历死后非要跟爷爷玄烨一起埋在东陵,必须离自家老子远远的;再比如他甚至把胤禛亲手写的书(《大义觉迷录》)给禁了、保证过不杀的人(曾静和张熙)也给凌迟了……

在这种情况下,这货再打他老爹一耳光、不许张廷玉配享太庙,在后者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不过老张的这种做法,在弘历看来就有点大逆不道了——当皇帝的嘛,什么时候被人逼迫过?尤其是弘历这样的自大狂,向来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如今被冒犯了自然会“不怿”。不过鉴于张廷玉三朝元老的身份和巨大的声望,他还是捏着鼻子忍了,不但出具了保证书,还赐诗以安其心。

按说面子是相互给的,老张“蒙此洪恩”正常的反应自然应该是感激涕零,然后当面拜谢。不过谁知是老糊涂了还是乐糊涂了,张廷玉居然只打发了儿子张若澄入宫谢恩,这就让弘历觉得有点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就更不高兴了。于是他让军机大臣傅恒等人草诏,勒令张廷玉于次日亲自上朝回奏。

不过傅恒可不是老张那样的工作狂,办事拖拖拉拉,导致到了第二天诏旨也没发出。但神奇的事情却发生了——张廷玉居然能“未卜先知”,颠颠的跑来跟弘历谢恩了。

这件事在一般人看来没啥,但发生在宫廷性质就不一样了。往轻里说这叫泄密,往重里说就叫“窥探君侧”,称之为十恶不赦之罪也不为过。于是本就越看张廷玉越不顺眼的弘历大发雷霆,最后还将其削爵。

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张廷玉不知是越来越糊涂了还是慌得乱了阵脚,竟然在皇长子永璜刚去世、弘历脾气再次非常不稳定的当口,非得又一次的请求归乡,结果彻底激怒了弘历。这一回老张遭到的处分是罢配享,免治罪,随后归去。结果没过几天又因为他的亲家、四川学政编修朱筌坐罪,还没消气的弘历又令张廷玉尽缴颁赐诸物,这下算是将其一撸到底了。

在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的凄风冷雨中,心如死灰的张廷玉病逝于老家。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丧讯传来,弘历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这位老臣的好处还是受了啥刺激,居然下诏表示愿意遵循他老子的遗嘱,允张廷玉配享太庙,并赐祭葬、谥号文和。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也不知道九泉之下的老张能不能收到这个迟来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