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豪从宿醉中醒来,头还隐隐作痛,看看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他推醒在旁边床上酣睡的吴国宾,说:“起床吧,再睡一会儿大半天就过去了。”吴国宾揉揉泛着血丝的双眼,半梦半醒地嘟囔说:“这顿酒喝的,现在还迷糊着呢。”

俞豪和吴国宾在大学时期是铁哥们儿,毕业后同在曲州市工作,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次他们松江医科大学医学影像系的同学聚会,全国各地的同学来了三十几位,聚集在曲州市郊的子曰山庄,连喝带玩地闹了一天一夜。

两人睡前都没脱衣服,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过,走进各个房间与往日的同学依依惜别,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感慨和握手拥抱,出门时已近正午。俞豪家境富裕,开一辆崭新的进口白色房车,吴国宾则叫了一辆出租车,分头赶回家。

俞豪在路上往家中打电话,却无人接听,拨打妻子金羡莲的手机,也已经转入信息台。俞豪略感奇怪,今天是星期日,昨天他已经和金羡莲说好会在中午时分到家,下午两人一起回俞豪的父母家。

金羡莲是全职家庭主妇,娘家家境贫寒,嫁给俞豪有点儿高攀的意思,平时在俞家抬不起头来,对俞豪的话言听计从,至于在两人有约定的时候不接听电话,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俞豪有些生气。人的脾气大多是培养出来的,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偶尔遇到一两次不那么驯服的行为,难免心中不太爽利。

俞豪回到家,打开房门,故意弄出很响的声音,理想中金羡莲应该从室内颠着小碎步跑出来迎接,然后他摆出一副臭脸,等着金羡莲低声下气地嘘寒问暖,梳理他心中的不快。但金羡莲居然没有闻声而出。

俞豪的火气又增添几分,鞋子也没脱,径直走进客厅,室内静悄悄的,空调和电视都没开,也没有烹煮的气息,似乎没人在家。

难道金羡莲没通知他就自作主张出门了?俞豪又疾步走进卧室,蓦地见到床上卧着一个硕大的白色物体,在中午的阳光照射下发出明晃晃的光泽。俞豪不禁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一个透明塑料布似的东西包裹着什么物体,“塑料布”外面溅有斑斑点点的暗红色、干枯的血迹。

俞豪感觉双腿发软,心怦怦地跳,壮着胆子凑过去,透过“塑料布”见到一张扭曲的女人面孔,眼角、鼻孔、嘴和耳朵眼里凝结着干枯的血痂,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几乎全部翻上去,用泛青的白眼仁对着俞豪。

俞豪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门口跑过去,勉强来到家门外,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一股热热的液体洇湿了胯间。李观澜和苏采萱等一众刑警赶到时,俞家门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也夹杂着一些在楼里做装修的工人,脸上都带着猜疑、兴奋和期待的神情。

有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凑在一处,边偷瞄着面无血色的俞豪,边相互耳语。苏采萱入行十年,经历过数百个凶杀现场,但刚见到床上的尸体时,仍禁不住轻轻吁出一口气,有一瞬间心似乎被揪了起来。尸体外面裹着一张双层的透明薄膜,薄膜夹层里面充斥着气体,被涨得圆滚滚的。

苏采萱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认这是一个合成纤维材质的透明充气睡袋。尸体侧卧在中空的睡袋里,是一具女尸,身形娇小,全身赤裸,缩颈、弓腰、曲腿,蜷缩如婴儿,似乎是怕冷,又像是在试图逃避外界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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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身上遍布红色的斑点,每个斑点处都凝结着暗红色的血迹。死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已经失神,瞳孔上蒙着一层混浊的黏膜,仍可以从中读出交织着恐惧、痛苦和悲伤的复杂情绪。死者的衣物整齐地摆在睡袋旁边,衬衫、长裤、胸罩和内裤,都叠得很仔细。

苏采萱似乎依稀看到——凶手在制服受害人后,从容不迫地布置着作案现场,脱光受害人的衣服,把她装进睡袋,再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叠起来,然后欣赏着在睡袋里无助地挣扎的受害人,再把一根长长的尖利凶器从睡袋的接缝处扎进去,扎在受害人的身体各个部位。

受害人一时不能够死去,在一针针的酷刑中,呻吟着忍受疼痛和恐惧的折磨。凶手在施刑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残忍和快意。苏采萱专注地盯着睡袋里的尸体,似乎神游物外。李观澜见状,走到她身边,说:“有问题?”

在全神贯注时突然被打断思路,苏采萱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定神说:“死者的样子很奇怪,在弄清凶手的意图之前,我暂时不想破坏现场。”李观澜表示赞同说:“凶手用这样的手段杀人,的确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和工夫,应该不是简单的随机杀人,而是蓄意谋杀。”

苏采萱说:“死者的致死原因是什么,在打开睡袋以前你能不能看出些门道?”李观澜说:“尸体的外伤看上去是由细长而尖利的锐器造成的,至少有二十处以上的刺伤点,如果刺入很浅,不足以致命。

但是如果颈部和腹部的刺伤足够深入,造成体内出血,这些刺伤应该就是致死原因。”苏采萱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凶手刺入的角度很巧妙,针孔都在睡袋上的接缝处,睡袋里填充的气体始终没泄露出来,使得睡袋得以保持完整的中空状态。”李观澜说:“你迟迟不打开睡袋,是否在琢磨凶手布置这个凶杀现场的意图?”

苏采萱说:“是,凶手煞费心机地谋杀,一定是在向外界传递什么信息。这种合成纤维的睡袋,可以在室内使用,也可以在野外露营时使用,眼下有些乱性的男女流行什么在野外郊游时‘混帐’,我在想凶手的作案动机是否与此有关?”

李观澜摇摇头说:“短时间里也很难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来。取证的警员已经拍摄了现场照片和录像,回头我们再汇总各方面的线索综合分析,说不定尸检之后会有更多收获。”苏采萱戴上崭新的白色纯棉手套,解开睡袋,在助手的帮助下把尸体搬出来。

尸体已经僵硬,紧紧地蜷缩着,像一个受到惊吓后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的孩子,古怪的身体姿势衬托得她圆睁的双眼越发显得诡异。刚分配来技侦科的女警员楚乔见到尸体的样子,想看却又不敢直视,目光躲躲闪闪,冷不防与女尸的双眼相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胃部一阵痉挛,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在苏采萱验尸期间,李观澜的目光在室内环视,最后落在床边的一个红色的真空吸尘器上。恰好一名技侦科的警员走过去,伸手要挪开吸尘器,李观澜制止他说:“不要动。”那名警员愣眉愣眼地看着李观澜,不明所以,说:“吸尘器上很容易吸附毛发和纤维,都是重要的证物。”李观澜说:“也许这个吸尘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证物。”

又对站在他一旁的许天华说,“去把俞豪叫进来。”俞豪惊魂未定,满脸煞白,见到李观澜就结结巴巴地问:“死的,是,我太太?”李观澜说:“现在还没确定身份,你再平静一会儿,我们需要你帮助辨认死者身份。”

当务之急并确定死者身份,俞豪又失魂落魄,李观澜暂时未让他直视死者的面容。李观澜指着床边的吸尘器说:“这是你家的物品吗?”

俞豪揉揉眼睛,说:“不是,我家的吸尘器是白色的,也比较大,这个吸尘器是从哪里来的?”李观澜没回答他,让人把他带离现场,又叮嘱技侦人员把这台便携式吸尘器装进证物袋,回去后要仔细核对机身内外的每一枚指纹和每一根纤维。

许天华眨眨眼睛,带着疑问对李观澜说:“我们勘查现场时,留心的是脚印、指纹、血迹、织物纤维这些细小的证据,如果不是你细心,这台摆在眼皮底下的吸尘器可就被忽略了。谁又能想到这样明显的家用电器竟然不属于案发现场呢,李队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李观澜说:“这间卧室装修得很讲究,看得出每个细节都花了不少钱和心思,而这台吸尘器却很简陋,和卧室的整体色调不搭。此外,我进门时看到厨房的阳台上有一台尺寸要大一倍,价格要高出几倍的‘燕翔’牌白色吸尘器,一般家庭没必要购买两台吸尘器,所以我就想到卧室里的这一台可能有些蹊跷。”

许天华说:“到底是前辈,眼睛太毒了。”这是一个古怪的凶案现场,即便身经百战如李观澜和苏采萱,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凶手的意图。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既麻烦又残忍的杀人方式?仇杀?情杀?

把睡袋、吸尘器这样明显的物证留在现场,是挑衅,愚蠢,还是别有用心?案发当天下午六时,在刑警队的小会议室,与案的各路刑警坐在一起,就各自掌握的情况开了一次案情碰头会。负责调查外围情况的冯欣然说:“死者金羡莲,三十二岁,生前在松江省人事厅福利处任主任科员。

她的丈夫俞豪,是一家名叫‘济世铭’的医疗器械公司的法人代表,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二百万元。据金羡莲的同事和朋友介绍,她出身贫寒,父母都是国有企业的下岗工人,因容貌姣好,被富二代公子俞豪看中,二人结为夫妇后,俞家动用社会关系,把金羡莲调进人事厅福利处,拿一份干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不上班也没有人在乎。

俞豪和金羡莲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但夫妻感情尚可。据熟悉他们的人透露,俞豪酷爱拈花惹草,但没有长期、固定的情人。金羡莲对丈夫之外的男人从来不假辞色。在案发的前一天,俞豪到距市区四十多里远的山庄参加同学聚会,与大学同学喝酒聊天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有多人可以作证。

俞豪当晚在山庄过夜,和同学吴国宾同居一室,第二天中午才回家,没有作案时间。此外,我们向俞豪核对过,案发现场没有财物丢失,可以排除入室抢劫杀人的可能性。”

苏采萱随后介绍尸检情况:“死者体内检验出少量的乙醚成分,怀疑死者生前是被人用乙醚迷晕,然后被装进充气睡袋里,虐杀致死。案发现场未找到凶器,根据死者的伤口分析,凶器应是一种细长尖锐的利器,例如编织针、铁钎之类。

凶手在作案过程中向被害人身上连续刺入二十九次,其中绝大多数的伤口在四肢、背部等非致命处,有四针为致命伤,分别刺入肝脏、心脏、脾脏和胃部,最深的伤口距皮肤表面有十一公分,有少量胆汁和液态食物流入受害人的腹腔内。

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和血液凝结程度判断,死者的遇害时间是在凌晨三时到四时之间。”在交流过案件的客观调查结果后,许天华率先表达了对本案的主观分析:“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案发现场,凶手采用了非常麻烦的杀人手段,显然是蓄意谋杀,而且事先经过精心筹划。杀人动机虽然不明确,但仇杀和情杀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认为案发现场至少有三点值得深入调查:一是包裹死者尸体的充气睡袋,从它的来源入手,也许可以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二是凶手的杀人方式和凶器;三是在现场发现的真空吸尘器。我相信这三条线索是凶手有意留下来的,向我们传达着某种信息。”

冯欣然接过话来说:“我赞成天华的分析。补充一点,死者家门上没有被撬压的痕迹,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和被害人是熟人,甚至是关系非常亲密的人,才能在深夜叫开门,进入被害人家里。

二是凶手具有极强的开锁能力,可以在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打开防盗门,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曲州市也不过一百人左右,我们掌握有绝大部分名单。”李观澜说:“冯欣然说的是一条重要线索。

被害人金羡莲生前的居所在一个高档社区内,保安措施很严密,整个社区只有一个大门,门前有保安全天候值守,而且配备有监控录像。但我们对案发当晚的监控录像进行了仔细查看,并询问过当晚值班的保安,确认不曾有可疑人员出入。

不过这个社区有一个地下停车场,并配有直通住宅楼内的电梯。停车场外没有保安值守,也没有监控录像,唯一的安全措施是电梯是自动锁紧的,楼内住户都持有电梯卡,进入电梯后需要刷卡才能上到目标楼层,而且持一枚电梯卡只能上到一个楼层。

所以凶手应该是从停车场进入电梯,持电梯卡来到金羡莲家的门前,再打开房门入室。鉴于这些繁琐的步骤,我倾向于凶手是与金羡莲关系密切的人,并且深得她的信任。

当然,也有其他可能,诸如凶手是楼内住户,或者是开锁和电梯解码的高手,这些可能性都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我认为,应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对金羡莲私生活的调查中,对她的亲属及同性、异性朋友逐一排查,重点是那些和她有恩怨纠葛的人。”

李观澜又分派冯欣然率两名警员,对凶案现场的睡袋和吸尘器的来源进行调查,争取从销售这两种物品的商家处获得一些信息,如果售货员能够描述出顾客的一些特征,对案子会有很大帮助。

当然,李观澜知道,这两种物品都是市场上最常见的商品,从售货员处得到有价值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李观澜在分析案情和调配警力时,虽表现得头头是道且有条不紊,但他心中却始终存有一团疑云。凶手在案发现场的刻意安排究竟在传达什么信息?

李观澜在第一眼看到金羡莲遇害的场景时,脑海里就升腾起一个念头:美国亚利桑那州睡袋杀人案。这是他在公安大学读书时学习过的一起案子,一个变态杀人狂在数年时间里杀死了十几名妓女,把她们的尸体肢解,藏在睡袋里,编上号码,储存于地下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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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起闻名海内外的连环杀人案与金羡莲遇害案相比较,除去被害人都是女性且尸体都储存于睡袋中,再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此外,李观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记忆中还有什么凶案能与睡袋扯上关系。如果不是模仿作案,凶手的用意到底何在?

李观澜正凝神思考,苏采萱推开门走进来,说:“怎么样?这起案子可够蹊跷的,我查阅过资料,在作案时使用吸尘器的,只有一起十五年前发生在泰国的密室杀人案,凶手在室内杀人时,把吸尘器开启后对准门缝处,强大的吸力使得门外的纸封条附着在门上,造成无人在室内的假象。

而在凶案现场出现睡袋的,只有一起发生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系列杀人案。但这两起案子都与本案差别太大,硬要联系在一起太牵强了。

我认为金羡莲遇害案未必是凶手模仿作案。”李观澜赞同说:“我也倾向于这种看法,我们不能局限于从以往发生的案子中寻找线索,凶手是通过睡袋和吸尘器以及残忍的杀人手段,在向我们传达什么信息,也许是他杀人的动机,也许是他所认为的死者取死之道。”

十几个小时后,一线刑警反馈回对睡袋和吸尘器的调查结果,对案情没有丝毫帮助。这种“静夜思”牌充气睡袋,在曲州市的大小商场、批发市场都有出售,在一些购物网站上也可以买到,以顾客为源头查寻凶手基本不可能。

而凶案现场的红色便携式吸尘器,就是曲州市“全福”家用电器公司的产品,行销全国,近两年的零售量都在每年二三百万台左右。苏采萱分析比较过尸身上的伤口后,倾向于凶器是一种小手指粗细的不锈钢编织针,这是目前市面上能见到的最粗的编织针,长度在三十厘米左右,购买渠道也很多。

最大的收获则来自于对金羡莲尸体的解剖。金羡莲的子宫内膜很薄,是正常厚度的二分之一,而且有刮宫的痕迹,可以确定金羡莲曾经堕过胎。李观澜得知这个检验结果后,嘱咐苏采萱暂时不要把消息泄露出去,尽量将知情者的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

这是一个重要发现。俞豪是家里的独子,但是他和金羡莲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如果金羡莲怀过的孩子是俞豪的,她为什么要打掉?

如果金羡莲怀的是别人的孩子,那个男人是谁?这件事与金羡莲的遇害有没有联系?出于对死者名誉和生者隐私的保护,李观澜派冯欣然不张扬地启动对金羡莲堕胎一事的调查。

通过对俞豪的旁敲侧击,冯欣然了解到,金羡莲生前与俞豪从相识到结婚,共有六到七年时间,其间金羡莲从未怀过俞豪的孩子。

俞家盼子心切,俞豪的父母曾多次到寺庙里上香,祈求神佛菩萨赐子,而且俞家的偌大家业也等待着有人继承。金羡莲一日无子,俞家媳妇的地位未免坐不牢靠。也就是说,金羡莲怀上俞豪的孩子后又偷偷堕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那么,金羡莲堕掉的是别人的孩子。金羡莲与俞豪结婚时是处女,有婚前体检报告为证,这也是俞豪选择妻子的重要条件之一。这个孩子是金羡莲与俞豪结婚后怀上的,也就是说,金羡莲有一个秘密的地下情人。

金羡莲和她情人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冯欣然访遍了俞豪与金羡莲的亲朋好友,无一人知情,众人都说金羡莲生前洁身自好,深居简出,对男人不假辞色。倒是俞豪酷爱寻花问柳,时常夜不归宿,结下数不清的露水姻缘。

金羡莲生前对俞豪的所作所为也采取了容忍的态度,毕竟她是贪恋钱财嫁入俞家,谁不想既得物质实惠,又要老公忠心体贴,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也就认命了,舍鱼而取熊掌。破案工作像抽丝剥茧一样,进展得很缓慢。

这是一起非同寻常的案子,凶手在现场留下了明显的物证,刑警们却无法据此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凶手是在故意布疑阵扰乱警方视线,还是在主导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办案人员毫无头绪。金羡莲遇害一周后,案子陷入胶着状态。

李观澜不得不分拨出部分警力,投入到其他新上来的案子中,对金羡莲一案的关注度日渐减少。松江省属亚热带海洋气候,夏冬两季很长,春秋两季则很短,金羡莲案发时还是春寒料峭,二十几天后,已经进入盛夏,烈日炎炎,而且空气潮湿,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志明和黄老三两人以同样的造型亮相,都光着脊梁,下身穿一条脏兮兮的短裤,穿着人字拖,手里提着一根仿制的警棍,耀武扬威地走进原曲州市重型机器厂待拆迁的厂房。两人晃晃荡荡地走进这片厂房。

黄老三边走边说:“老大做事也太仔细了,拆就拆吧,还派我们来打前站。”志明说:“老大这两年开始信佛了,初一、十五都吃素,能不弄死人就尽量避免死人,这片厂房空了一段时间了,万一有野吧(“野吧”是松江省土话,意指流浪汉)躲在里面,咱们机器一响,还不就把人砸死了。

老大让咱们先来探探路,万一有人躲在厂房里就给撵出去,这是做好事呢。”两人所说的“老大”,就是曲州市长陈华秋的弟弟陈云秋,也是目前曲州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志明和黄老三在光线昏暗的厂房里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转身要走。黄老三眼尖,透过一扇乌油油的玻璃窗瞥见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团白晃晃的东西,说:“嘿,这破房子里还真的有野吧,走,过去看看。”

两人转到隔壁,志明还是吊儿郎当地踱着方步,脚下忽然一绊,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仔细向脚下一看,骂道:“谁他妈的把一个破吸尘器丢在这里?”黄老三却不说话,瞪着眼睛张大嘴,盯着前面发愣。

志明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那个白晃晃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个硕大的透明塑胶袋,袋子上血迹斑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袋子里有一张脸,贴在袋子上,怒睁着眼睛向二人瞪视。两人愣怔了一会儿,只感觉后脊梁发冷,似乎有阵阵凉风吹过,忽然反应过来,同时惊叫一声,掉头向外就跑。

这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地痞流氓,遇到危险或恐怖事件时,往往还不如普通人勇敢。苏采萱和李观澜前后脚赶到现场,此时已有一众刑警在现场忙碌。见到现场的情形,苏采萱和李观澜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掠过一个念头:与金羡莲遇害案如出一辙。

一具已经略有腐烂的女尸蜷缩在一个透明睡袋里,她似乎在用这种姿势诉说着对来自外界伤害的恐惧和无助。苏采萱看到她时,心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具女尸的死状很恐怖,她在临死前也经受了许多折磨,但是她的姿态看上去却宁静安详,像是一个在子宫中沉睡的胎儿。

这具女尸的伤痕与金羡莲尸身上的一模一样,都是由坚硬的利器导致的。苏采萱仔细数过,至少有三十一处针孔,伤口处已经开始腐烂,向外流淌着黄白色的黏液,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死亡时间约在三十小时前,”苏采萱一边检视尸体一边说,“肉眼看上去,至少有三处针孔足以致命。

死者是女性,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在临死前曾遭受长时间的针刺折磨,表情中依然可以看出恐惧和痛苦。”死者的挎包和衣物都遗留在现场。挎包里有死者的身份证和工作证,显示死者为曲州市妇婴医院护士马铃,今年三十五岁,家住铁东区朝阳社区。挎包里的财物俱在,显然凶手的作案动机不是劫财。

死者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挎包则端正地摆在衣物上面,显示出凶手在做这些事时镇定从容,有条不紊,而且未遭到被害人的剧烈抵抗。苏采萱想,看样子凶手的作案手段也与上一起一致,多半又是先用乙醚麻醉,然后实施加害。

在案发现场同样有一台红色便携式真空吸尘器,而盛着尸体的睡袋同样是“静夜思”牌充气睡袋,几乎是金羡莲遇害现场的翻版。冯欣然在一个小时后查清被害人的工作和家庭背景。马铃,曲州市妇婴医院护士,昨晚二十一时下班后与外界失去联系,家人已经寻找了一整夜,并到当地派出所报案。

马铃已婚,丈夫吴天在曲州市税务局工作,两人育有一子,今年五岁。经调查确认,马铃与第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金羡莲并不认识,两人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

马铃与金羡莲案并案侦查后,案件的性质发生变化,从普通的谋杀案上升为系列杀人案,而且凶手的作案动机不明。曲州市公安局将案情上报到松江省公安厅,厅里很快作了批示:限期破案,严防凶手再次作案,将案件对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如果不是随机杀人,两名被害人与凶手是什么关系?难道凶手与两人均有染,因奸情败露杀人?凶案现场出现的睡袋和吸尘器到底预示着什么?李观澜率冯欣然来到曲州市妇婴医院,向马铃的同事和上司了解她的工作与生活情况。

妇婴医院的护士长孟鸽介绍说,马铃从二十岁起就在妇婴医院做护士,十五年里,她工作认真努力,兢兢业业,对妇科和儿科的业务都精通,同事关系也很好,从未与同事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曾经有几次被卷进医患纠纷中,但是责任不在于马铃,目前每家医院内外都活跃着许多专业医闹,几乎每位医护人员都或多或少地被卷入过医患纠纷,这些医闹的目的就是讹诈些钱财,过后挟私报复的从未有过。

据事发当晚与马铃一起值班的护士陈小敏介绍,她和马铃当天一直在妇产科病房值班,上的是早九点到晚九点的班,在当班期间,有一位来堕胎的少妇与陪同她来的男人发生争吵,马铃曾出面阻止,除此之外,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情况。

经多方查询,并没有收集到值得进一步追查的信息。冯欣然感到有些沮丧,案子进展到现在,警队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警员们殚精竭虑,却一无所获,让他产生强烈的挫折感。但是李观澜看上去却不动声色,态度从容,似乎丝毫没意识到情势和时间的急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护士长孟鸽说着话,话题有时围绕着案情,有时又和案情完全挨不着边。

冯欣然在一边听着,感觉云山雾罩,有点摸不准李观澜的脉搏。他听得不耐烦,就踱开几步,走到一间敞开门的空着的产科诊室前,打量里面的设施。护士陈小敏二十五岁,还没有男朋友,她站在护士台后面,不时睨着长相俊俏的冯欣然,见他一个人走到一边,就勇敢地靠近过去,笑嘻嘻地搭话说:“这是妇产科诊疗室,冯警官看上去很感兴趣似的。”

冯欣然被这个年轻的女护士一笑,略感尴尬,遮掩地说:“做我们这行,学习生活常识很重要,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要有所了解。现在有许多病人在外面排队,这间诊室怎么还空着?”陈小敏说:“这是吴大夫的房间,他今天是下午班,再过一会儿才会来。”

冯欣然嗯嗯啊啊地听着,没反应过来“吴大夫”是谁,那边李观澜问孟鸽说:“吴国宾是在这家医院工作吧,怎么还没见到他?”孟鸽说:“吴大夫啊,”又抬起手看了看手表,“他要四十分钟后才来上班,李支队认识他吗?”李观澜说:“有过一面之缘。不久前他的一位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们找吴大夫了解过情况。”

孟鸽说:“既然这样,你们要想见他,就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坐坐,喝点水,稍等一会儿。”李观澜说:“不用等他了,我们还有事在身,你见到吴大夫代我跟他打个招呼。”出了医院的大门,冯欣然带着怀疑的语气对李观澜说:“那个吴大夫,就是在金羡莲案里为俞豪作不在现场证明的吴国宾吧?你好像是早已经意识到他是被害人马铃的同事?”

李观澜说:“吴国宾是妇婴医院的超声科医生,也是俞豪的大学同学兼好友,这两起案子貌似都和他没有关联,被害人却又勉强能和他扯上一些关系。”

李观澜的话语和声调中不带有倾向性和感情色彩,冯欣然琢磨不透他的意图,就直截了当地问:“接下来是不是对吴国宾上些手段?虽然他不是嫌疑人,但两起案子里都有他的影子,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李观澜点头说:“你去查查这个人的背景,但不要和他直接接触,尽量别惊到他。既然凶手连续作案,我们从明处转到暗处,后发制人,才能化被动为主动。”金羡莲与马铃遇害案,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被淡化和遗忘。

在办案刑警的持续努力下,这两起并案侦查的凶杀案在僵持中缓慢发酵,在重重迷雾中逐渐透出一丝光亮来,并终于因一个偶然的契机,取得重大突破。契机的出现,仍要部分归功于曲州市长陈华秋。

在此之前,陈华秋支持其胞弟陈云秋在曲州市赵家乡拆迁,从而间接帮助警方和许罗丹揭开了许罗丹之母离奇出走之谜(详见本书第三篇“痴人梦话”)。可见市长先生“吉人天相”,往往在无心插柳时建功立业。

马铃案发生两周后,在市公安局长金水的批示下,全市公安系统的体制内警员和聘任人员的当月工资条上都被扣除了七元五角钱,而且事先未得到任何通知。当然,这七元五角钱的去向还是明确的,因为每个人都随工资条得到了一张光盘。

冯欣然端详着这张光盘封面上印制着的一个咧嘴大笑的白人婴儿头像,不解地问发工资的出纳孙甜甜:“这是什么东西?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在公安系统内部搞强买强卖?”

没等孙甜甜说话,站在她旁边的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说:“这是胎教音乐,是松江省著名青年音乐艺术家林丽女士的最新出品,市场价每盘十五元,为照顾公安系统的员工,在咱们内部半价销售。”

冯欣然一头雾水,说:“我还没结婚呢,买胎教音乐干什么。”看着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在陈云秋手下搞强拆的黄老三吗?怎么改弦易辙,穿上西服卖起光盘了?”

黄老三也认出了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冯欣然,嘿嘿地笑着说:“我是代人出头,林丽女士不仅是咱松江省全省人民的骄傲,还特别受到陈市长的器重,这次在全市范围内隆重推出林丽女士的胎教音乐作品,就得到了陈市长的大力支持。”

黄老三在说“陈市长”三个字时,显得格外亲切随意,似乎在谈论一位熟透了的老朋友。冯欣然心领神会,说:“既然这样,我出七元五毛钱,支持一下陈市长器重的青年艺术家,也理所当然,义不容辞。”

说着,把那张做工粗劣的光盘在手里一抛一接,走出门去。回到办公室,见每台桌子上的电脑都在播放着胎教音乐光盘,十几台电脑联播,蔚为壮观。年轻的刑警们有的摇头晃脑地故作陶醉的表情,有的吹着口哨跺着脚起哄。

正闹腾着,苏采萱踩着音乐的节奏走进来,笑嘻嘻地说:“真热闹,像开联欢会一样。”冯欣然说:“这不是给市长大人捧场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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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音乐的作者可是深受市长器重的人民艺术家。”苏采萱撇撇嘴说:“就这音乐水准,东拼一段西凑一段,像拼盘似的,还人民艺术家?现在‘人民’这两个字,像万能胶一样,贴在什么东西前面都适用,就是骗子的通行证,无耻之徒的遮羞布。”

冯欣然啧啧地咂着舌说:“看不出苏姐还是一愤怒女青年。”苏采萱哼了一声说:“要是愤怒管用的话,我就是愤怒到老年也无妨。”话没说完,忽然侧过头,仔细聆听音乐,似乎在辨别什么。

冯欣然狐疑地看着她:“莫非听到妙处了?”苏采萱不理他,目光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又专注地听了半分多钟,抄起桌子上放置的一盘光碟,转身走进李观澜的办公室。近一段时间刑事案件频发,李观澜手头有几件案子积压在一起,正忙碌得有些焦躁。

见苏采萱面带喜色推门进来,李观澜心里咯噔一下,说:“马铃的案子有新发现?”苏采萱有点激动地说:“重要发现。”虽然从警十余年,屡破奇案,但是每逢案子出现转机,苏采萱仍然按捺不住兴奋。

她径直走到李观澜桌上的电脑主机旁,把胎教音乐的光盘放进光驱,播放起来。李观澜还没去领工资,不知道关于这盘光碟的事,不解地问:“这是什么音乐?”苏采萱把音乐调到她关注的那一段,说:“仔细听听这一段的背景。”

李观澜的音乐素养不错,边听边说:“小提琴、电子琴,还有苏格兰风笛,像是大杂烩一样,等等,背景是什么声音?”苏采萱启发他说:“仔细想想,你在家从来不做家务吗?”李观澜脑海中灵光一现,噌地站起来,与苏采萱四目相对,说:“吸尘器的噪音!”

苏采萱也兴奋得满脸放光,说:“正是,你这样一说,更证实了我的判断。”顿了顿又补充说,“吸尘器发出的噪音可以模拟胎儿在子宫里听到的声音,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却直到今天受了启发才想起来,真是该死。”

李观澜毕竟对妇产科医学外行,琢磨着苏采萱的话,尚未豁然开朗。苏采萱继续解释说:“胎儿在子宫里能听到许多种声音,像妈妈的心跳声、肠胃的蠕动声、血液的流动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产生很大的噪音,其音频就像是吸尘器、电吹风这些电器发出的沉闷、单调的声音,所以出生不久的婴儿在哭闹时,听到吸尘器的声音往往会立刻安静下来。

我忘记了在哪里学过这个理论,由于和我的专业联系不密切,所以印象不深。”李观澜也明白过来,说:“凶手在案发现场留下吸尘器,是在模拟子宫的环境?!”苏采萱说:“九成九是这样。

盛有被害人的透明睡袋,就是模拟的子宫,被害人赤裸裸地蜷缩在子宫里,恰如沉睡的胎儿,而吸尘器发出的噪音,就是胎儿在子宫里听到的声音。”李观澜进一步推理说:“凶手刻意制造了类似子宫的环境,来杀死被害人,其实是在向人们昭示,他杀人的动机是……”“报复堕胎的行为。”

说完,苏采萱想起金羡莲和马铃的凄惨死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说,“原来金羡莲和马铃被杀死的样子,就是模拟胎儿在子宫里被处死的过程。”苏采萱咽口唾沫,平静一下情绪,说:“你知道吗?

堕胎有许多种方式,药流、人流、刮宫、引产、手术取胎,其中有一种,在妊娠中期,如果胎儿已经成形,流下来一时不会死掉,只好采用手术的手段,先把胎儿处死再把胚胎取出来。”李观澜听得汗毛都竖起来,说:“怎么把胎儿处死?”苏采萱的神色有些黯然,说:“我没成为妇产科医生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害怕做流产手术,实在下不去手。

把宫内胎儿处死的方法有几种,像是把钳子伸到子宫里把胎儿夹碎,用长针把胎儿活活扎死,这些手术往往要用到超声波做导引。”李观澜有些不忍,说:“太残忍了,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苏采萱说:“而且是虐杀。

所以许多国家都立有反堕胎法,在欧美一些国家,实施堕胎手术的产科医生是高危职业,诊所的安全设施比监狱还要严密,就是为防备一些反堕胎人士的激进行为。”李观澜说:“我想这两起案子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还缺少一个关键环节。”

苏采萱说:“是的,我们缺少关键证据。凶手很狡猾,在现场留下许多线索,却没有一件可以给他定罪。”十七天后。二十二时许。

市妇婴医院的产科主治医师苗凤来在参加过一个同业间的饭局后,信步走出就餐的饭店。这里距他家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他就没叫出租车,在夜晚的习习凉风中,向家里走去。稍微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虚浮,耳目都不大灵敏,好在头脑还清醒,他还能清楚地辨别回家的路。

从灯火通明的大路上拐下去,是一条两百米长的小甬道,夹在几幢居民楼的山墙之间,没有路灯照明,只能借着居民楼的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灯光,隐约看清甬道上的砂石。苗凤来已经走得熟了,这段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忽然,停在甬道边的一辆灰色轿车里钻出一个人来,蹑手蹑脚地跟在苗凤来后面。

苗凤来喝多了酒,感觉迟钝,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尾随。那人快步追上苗凤来,右手倏地绕过来,用力勒住苗凤来的脖子,左手同时捂上他的嘴巴。苗凤来没来得及作出反抗,就失去了意识。那人双手夹在苗凤来的腋下,将他的身子倒拽着往车上拖。

距离车门不到半米远时,黑漆漆的甬道上突然亮起灯光,强力照明灯将那人和苗凤来的周遭照耀得锃明瓦亮,两人如同置身于一个舞台的中央,身上的一丝一发都暴露无遗。拽着苗凤来的那人被不期然的光亮震撼到,脑海中一阵迷蒙,失手将苗凤来的躯体抛在地面上。

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处蹿出两个身手矫健的男子,一左一右,把那人的双臂反剪过去,咔嗒一声扣上手铐。有人走上去扶起苗凤来,把一块蘸过冷水的湿毛巾敷在他头上。被抓获的那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光也适应了强光的照射,隐隐约约见到抓捕他的有七八名男子,就用力挣扎着说:“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说:“被捉到现行还理直气壮地反诘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语气中带着捉弄。

这名男子身形挺拔,剑眉星目,正是曲州市刑警支队队长李观澜。而被捕的那人高大壮硕,一张黑红的脸膛此刻惊得煞白,正是曲州市妇婴医院超声科医生吴国宾,也是第一宗谋杀案受害人金羡莲的丈夫俞豪的好友,第二宗谋杀案受害人马铃的同事。

李观澜挥挥手,两名警员把吴国宾押上警车,带回刑警队预审。吴国宾坐在刑警队的审讯室里,双手双腿被禁锢在沉重的铁制座椅上,强烈的白炽光直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眩晕。

吴国宾的内心稍稍从恐慌中安定下来,回忆自己的作案过程,断定警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无论警方使出什么手段,恫吓、欺诈或者殴打都好,自己只要一口咬死,抵赖到底,警方就只能以轻罪将案件移交到检察院,他仍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李观澜坐在吴国宾三米远的对面,一言不发,双目炯炯地直视对手。他知道对付吴国宾这样高智商、具有反侦查能力,又心存侥幸的罪犯,寻常的审讯方式没有效用,但只要直接打击到他的命脉,将其心理防线瞬间击溃,他也就会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不再作困兽之斗。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李观澜接听,冯欣然在那头说:“苗凤来已经醒过来,是被乙醚迷晕过去,没有大碍。吴国宾作案用的车子是从租车行租来的,已经核实过。

我们在车子里找到了透明睡袋和吸尘器等作案工具,与前两起案子里的作案工具完全一致,除此之外,还找到一根不锈钢编织针,有小手指粗细,非常锋利,怀疑是杀人凶器。”李观澜放下电话,把三起案子的过程在脑海里顺了一遍,胸有成竹,就讯问吴国宾说:“杀害金羡莲和马铃的过程,是你自己交代呢,还是我替你说?”

吴国宾瞄了李观澜一眼,又垂下头,以沉默对抗。这也是他从被动中争取主动的一种方式,让对方先开口,探一探对方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

李观澜压根不屑于和他玩这些迂回的心理游戏,直截了当地说:“好吧,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我就受受累,替你把作案的过程回忆一遍,有没有你的口供也不要紧,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作案的确切证据,这次审讯就是走个过场。”

吴国宾冷笑说:“既然只是走个过场,你们也不用再劳神问我了,咱们都省省力气。”李观澜凝视他半晌,直至吴国宾感到浑身不自在,把头转向一边,他才说:“这系列案件虽然都由你一手操纵,但是你未必知道全部内幕,至少,金羡莲打掉你们俩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吴国宾闻言身上一震,又疑又怒,说:“她有什么不得已,她……哼,你说什么孩子,我不知道。”李观澜见吴国宾故意装出的冷静态度已经被他触动,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仅和金羡莲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还使得她怀了孕。

但金羡莲却瞒着你打掉了这个孩子,终于触怒了你,于是你策划实施了这系列谋杀案,把无辜的医护人员马铃和苗凤来也牵扯进来。”

吴国宾不为所动,说:“红口白牙,随便你怎么说。”李观澜语气平静,却句句打在吴国宾的心上:“你出身于松江省的偏远乡村,村人的传宗接代意识极强,偏偏你家族中人丁不旺,到你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所以你非常渴望能有一个儿子。

本来金羡莲瞒着你打掉属于你们两人的男胎,虽然让你极度恼怒,却也不至于就此大开杀戒。更让你无法忍受的是,你原本误以为这个胎儿是俞豪的,所以亲手用超声波导引,帮助苗凤来实施了引产的全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你眼睁睁地看到,那个胎儿在医生手中的尖利长针下,被一针针地刺死,那痛苦的样子在你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等到你意识到被杀死的胎儿竟然就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时,你的情绪终于走到崩溃边缘,萌生了不可遏制的报复念头。”“够了!”

吴国宾怒吼着,脸色涨得紫红,试图要从审讯椅上跳起来,将座椅挣得吱咯作响,却只是徒劳。他露出狰狞的神情,对李观澜叫道:“你需要把引产过程描述得这样清楚吗?”李观澜这样说的确有些残忍,不过这也许是让吴国宾配合审讯的唯一办法。

李观澜见对手已经乱了分寸,就带着安抚的语气说:“我无法体会你亲眼见到亲生儿子被活活杀死于母腹时的痛苦心情,但是可以确定这件事在你心中留下了厚重的阴影,你后来作案时,把受害人的衣服剥光,放置在睡袋里,模拟胎儿的生存环境,甚至用吸尘器制造出胎儿在子宫中听到的噪音,然后,你用一根纯钢的编织针,代替产科医生用来杀死胎儿的钢针,一针针地凌虐受害人,直至其死亡。”

吴国宾双眼紧闭,眼角挤出两滴混浊的泪水,似乎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和无尽的懊悔中。李观澜见水快烧开,趁热再添一把柴,说:“你的犯罪智商很高,在现场留下睡袋和吸尘器,暗示你对堕胎者以及执行堕胎者的厌恶和痛恨,但是未留下任何能暴露你身份的蛛丝马迹。

金羡莲和马铃被害案使我们很被动,如果不是市局法医在无意中受到外界启发,悟到凶手是模拟堕胎的过程来实施杀人,也许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也许苗凤来已经被你成功杀死。在明确凶手的犯罪动机以后,线索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你,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你犯罪的确切证据。”

吴国宾冷笑说:“所以你们设计了一个陷阱,让苗凤来深居简出,使我找不到动手的时机,心里难免焦躁。然后你们再设计一次苗凤来单独行动的机会,引诱我上钩。不过,你认为抓到现行就可以给我定罪了吗?

我最多是麻醉了苗凤来,意图实施抢劫。金羡莲和马铃的案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李观澜微笑说:“你头脑这么清楚,无论做什么都会有所作为,”语气中有欣赏,有嘲讽,也有遗憾,“你少年时生活贫寒,受过许多歧视和欺凌,但老话说,受一番横逆困穷,就长一分器宇,你未被困境打倒,十四岁就走出家乡,独自外出求学。

十七岁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松江医科大学的医学影像专业,是你们全村乃至全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当时举乡欢庆,乡亲们奔走相告,甚至有老乡眼含泪水,跪拜苍天。是不是这样?”

李观澜的话勾起吴国宾的回忆,那些蒙尘的往事,忽而遥远缥缈,恍如隔世,忽而又如此清晰,历历如在眼前。我的父老乡亲——吴国宾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笑意,双眼中却隐隐似有泪光。李观澜知道自己已开始引导吴国宾的思绪,接着说:“你不负众望,在大学里成绩优异,毕业时又获得保送研究生的资格。

取得硕士学位后,你被分配到曲州市妇婴医院影像部工作,不到十年时间,已经成为拥有副教授职称的主治医师,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佼佼者。但你在工作上一帆风顺,并不能弥补个人生活上的遗憾。

你已经快三十五岁了,却一直独身。你在刚毕业时,喜欢过一个同龄的女研究生,可惜那时候你一穷二白,那个女人对你的追求无动于衷。”吴国宾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惊醒,有些气恼地说:“这是我的私生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这些灰皮狗,拿着纳税人的钱,专做挖人隐私的无聊事情。”李观澜不理睬他的辱骂,继续说:“对你的私生活进行调查,是查案的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步骤,我们的工作对得起纳税人的钱。

你在爱情上遭遇挫折,以致性情开始变得偏激,到三十岁后,你收入丰厚,又拥有了产权住房,主动靠近你的女人多了起来,可是你清楚知道这些女人贪图的无非是你的物质条件和名声地位,对她们抛过来的橄榄枝毫不动心,直到你遇到了金羡莲。”吴国宾听到金羡莲的名字,浑身一震。

这个名字和他有着太多的恩怨纠缠,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难免有震动的感觉。李观澜敏锐地捕捉到吴国宾的每一个微妙反应,明白他的心理防线已被突破,继续说:“你认识金羡莲时她已嫁作人妇,而且她的丈夫是你最好的朋友——俞豪。你和金羡莲的地下情隐藏得很好,一直没被外人发觉。

俞豪经常夜不归宿,而最清楚他行踪的两个人就是你和金羡莲,这使得你们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在他家里幽会。

你每次从地下停车场进入金羡莲家,以躲开监视器。你配有金羡莲家的电梯卡和房门钥匙,能够畅通无阻地出入。

八个月前,你们的孽情终于酿成恶果,金羡莲怀孕了,而且,孩子是你的。”李观澜的语气平静,吴国宾却像是遭到了极大刺激,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身子在沉重的审讯椅中剧烈地扭动着,想要挣脱出来。他的脸上青筋凸起,血液涌上来,涨得面色通红,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嘶哑地怒吼着:“姓李的,闭上你的臭嘴。”

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李观澜自然不会遵命闭嘴,而是悠悠地说:“金羡莲对你的感情也很复杂,她讨厌俞豪寻花问柳,用情不专,却又舍不得他的万贯家财,鼓不起勇气和他离婚,只好从你身上寻找慰藉。

她发现自己怀孕后,很快就知道了孩子是你的,却一直哄你说孩子是俞豪的。毕竟,作为女人,她对自己的生理周期计算得最准确。

我们已无法探知金羡莲当时的心理活动,也许她也渴望有一个孩子,也许她以为可以欺骗俞豪而把孩子生下来,总之,一直到孩子五个多月的时候,眼看着再也遮掩不住,她才选择去堕胎。”

吴国宾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痛苦、愤怒、激动、迷惑都交织在一起,他嘶吼着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李观澜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

你那时候也一直以为孩子是俞豪的,所以你对金羡莲堕胎的提议非常支持,甚至帮助金羡莲用假名字登记,到你们医院堕胎,而且你亲手参与了她堕胎的全过程。”这段记忆对吴国宾的刺激既深且痛,他瘫软在座椅里,鼻孔中喷出粗重的气息,仿佛一只被困住的野兽,无力再挣扎。

李观澜说:“在试图寻找你的作案心理过程中,我观看了超声波影像引导堕胎的实景录像。那确实是一个惨绝人寰的场景。胎儿在五个多月时已经完全成形,头、身体、四肢都有,为防止胎儿堕下来后一时不死,妇产科医生要在超声波的引导下,用一根长针刺向胎儿,直至把胎儿刺死。胎儿的痛苦情状都反映在超声波屏幕上,扭动、翻转、蜷缩,一直到无声无息。

这个残酷的世界,这些狠毒的人,在他还未见天日时就用极端的手段摧毁了他(她)。”吴国宾痛苦得五官都扭曲变形。这时的李观澜,就像是一个无情的恶魔,用生动的描述在他的心灵上践踏。

李观澜继续说:“你在胎儿被引下来以后,心灵上经历了巨大的震撼和颠覆,因为在那一瞬间,你认出了那个孩子是你的,而辨认的标准就是,那个孩子的两只脚上的第二根和第三根脚趾是粘连在一起的,医学上叫做并趾,引发并趾的原因是遗传,术语叫做伯伦综合征,这也是你家族的遗传病。

你愿不愿意把鞋子脱下来做个验证?”吴国宾的脸色惨白,完全失去了血色,说:“不可能,你没有可能知道,那引下来的胎儿早已经作为医疗垃圾被毁灭了,你无凭无据,妄想骗到我的口供,别浪费时间和力气了。”李观澜明知这是困兽犹斗的挣扎,穷追猛打地说:“你在见到胎儿足趾的那一刻,明白了事情真相,就动了杀机。

你出身乡村,尽管离开家乡已有二十来年,身上却仍带着浓重的封建印记,把传宗接代视为人生第一大事。你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当你知道金羡莲瞒着你,让你亲手用超声波引导,由产科医生杀死了你的骨肉,你就恨上了所有人。

堕胎时胎儿在母亲子宫里痛苦挣扎的样子,对你的打击太深了,你无法摆脱那段痛苦的记忆。于是,在经过精心策划后,你把金羡莲、操作堕胎的医生苗凤来和护士马铃作为谋杀的目标。由于金羡莲堕胎时使用的是假名字,而你和马铃、苗凤来二人没有任何恩怨,杀死他们,没有人会怀疑到你。

而你选择的谋杀手段则前所未有,你用睡袋、吸尘器等物模仿出子宫内的环境,把被迷倒的受害人装进去,再一针针地把受害人刺死。

只有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才能宣泄你心中的愤怒和仇恨。”吴国宾冷笑说:“就因为我迷倒苗凤来,你们就能确认是我杀死了金羡莲和马铃?别忘了,金羡莲遇害的当晚,我在子曰山庄过夜,和俞豪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李观澜说:“这是你精心设计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当晚,俞豪已经喝得烂醉,你有足够的时间从子曰山庄赶到金羡莲家,作案后再从容返回。在我们调查俞豪时,你还为他出具了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你和俞豪在一起,排除了他的嫌疑,自然也就排除了你的嫌疑。所以在金羡莲案中,我们一直没有怀疑你,这是你的高明之处。

你正式被列为怀疑对象是在马铃遇害以后,她是你的同事,在这两起案子里,都有你的影子,但你又都洗脱得干干净净,从逆向思维的角度来说,你不能排除嫌疑。”吴国宾说:“那又怎样?你能证明你所说的这一切吗?

这些都是你的推论,没有任何证据。金羡莲已经死了,如果没有我的口供,这个案子就会因证据不足被检察院退回。难道你要对我屈打成招吗?没听说过鼎鼎大名的李支队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由于激动和紧张,吴国宾的表情显得很狰狞。

李观澜说:“你在迷晕苗凤来时,车子里携带有睡袋和吸尘器,与金羡莲和马铃案现场的作案工具一致,你怎么解释?”吴国宾狞笑着说:“金羡莲和马铃案并不是什么秘密,媒体都有报道,对案发细节报道描述得也很详细,我意图模仿作案,可是犯罪未遂,总算不上什么大罪吧?”

像吴国宾这样教育程度较高的犯罪嫌疑人,都存有侥幸心理,不到最后一刻,不会低头认罪。李观澜说:“直到现在,你还顽固不化。我们既然掌握了这么多情况,你怎么会想不到,金羡莲已经死了,她堕胎时使用的又是假名字,关于她怀孕和胎儿的细节,我们是如何了解到的呢?”吴国宾鼻孔里哼一声说:“你不过是想诈出我的口供而已。”

李观澜凝视吴国宾的眼睛,那是一双泯灭人性的眼睛,残忍、暴虐、狡诈、冷漠、自私,拥有一双这样眼睛的人,是不可能良心发现,更不会感到丝毫愧疚的。李观澜摇摇头,说:“我们现在无法探知金羡莲堕胎时的想法,可以肯定的是她曾经考虑过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李观澜的语气很轻,这句话对吴国宾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睁圆眼睛盯着李观澜,一脸震惊的表情。李观澜摇摇头,说:“金羡莲在怀孕五个月时,去做过一次羊水穿刺,她一定是因为知道你家里有伯伦综合征这种遗传疾病,才在妊娠中期去做了胎儿基因测试,检验结果表明,胎儿也是并趾症患者。这个结果促使她坚定了堕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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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羡莲做羊水穿刺时使用的是真实姓名,胎儿的基因测试结果也完整地保存在医院里。这是我们能确定你是胎儿父亲的直接证据,当然,也是证实你就是金羡莲生前情夫的直接证据。我们耗费了大量的警力和时间,才在市内各大医院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找到这份证据,铁证如山,吴国宾,你是赖不掉的。”

吴国宾直到这一刻,才知道金羡莲曾瞒着他做过胎儿基因测试,她为什么最终选择打掉了那个孩子?是因为害怕俞豪发现真相?

是担心孩子身有残疾,无法拥有健康快乐的人生?这一切他已无从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金羡莲在打掉孩子之前,一定经历过痛苦的纠结和煎熬。

自己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死金羡莲,究竟做对了吗?吴国宾汗如雨下,虚脱般地蜷缩在座椅里,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吴国宾认罪伏法,证据确凿,两个月后,被处以极刑。可是——杀人者偿命,屈死者申冤,各得其所,但那些未见天日就已横死的胎儿又应该向谁去索命?

【本文节选自《你有罪:诡案现场鉴证2犯罪升级》,作者刘真 ,中国华侨出版社 ,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