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素材源自《玄怪录》
《玄怪录》，唐代传奇小说集，牛僧孺撰。原十卷，今本一卷。宋代因避赵匡胤始祖玄朗之讳，改名《幽怪录》。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选传奇之文，荟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玄怪录》。”
01
周、隋之间，有一个名叫杜子春的，少年落魄后，就万念俱灰了，整天啥事都不干，除了灌马尿，就是到处闲逛。
家产吃干喝尽后，就去投靠亲友，亲友们开始还同情他，收留他，时间一长就赶他走。
时值冬天，杜子春破衣空腹，徒步走在长安街上，从早到晚水米未进，彷徨不知所往，在东市西门徘徊不定，又饿又冷，边走边仰天长叹。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听到他的叹息，问他为何叹气，杜子春说他被亲戚赶了出来，边说边骂亲戚薄情。
老人了解了他的情况，问他需要多少钱才够花，杜子春倒也不贪心，表示有个三五万就可以了，老人说这点钱怎么够，叫他再说，大胆地说。
“那就十万吧”，杜子春说，老人还是摇头，直到说到三百万，老人才说这还差不多。
老人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缗钱交给他，今天先拿去花招，明天午时到西市波斯邸等我，不要迟到，不要爽约。
第二天午时，杜子春如约而至，老人已经在等他了，果然给了他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
三百万，工薪族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财富自由？
杜子春先是有点蒙，接着心想，管特么那么多干啥，先花了再说。
之前就是懒惯了的人，之后他就更是啥都不干了，除了想办法花钱。
只要手上有钱，就不怕想不到花钱的办法，会酒徒，狂窑子，有的是花钱的办法，什么办法花钱快，就采用什么办法，这个办法用腻了，就换一种。
就这样，原本可以花一辈子的钱，一两年就挥霍了大半。
然后，他居然想到了节俭，于是衣服车马，易贵从贱，交通工具也去马而驴，直到改为徒步，再次回到从前。
钱花光后，他再次一贫如洗。
02
他鼓起勇气，来到之前遇到老人的地方。
如他所愿，他刚发出叹息，那位老人就出现了，握着他的手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这样了，也是奇事一件，不过没关系，我将再次将你接济，这回又打算要多少？
杜子春不好意思开口，老人再三叫他说，他只是一味表示惭愧。
老人说，还是明天午时，还是老地方，还是不要迟到了。
第二天，杜子春来到老地方，老人给了他一千万钱，是上次的三倍多。
也就是说，如果上次那些钱够一个人花一辈子的话，这一回他得到的钱，够一个人花三辈子。
拿到钱之前，杜子春就在心里暗暗发过誓，今后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乱花钱了，一定要利用这些钱，做点正经生意，好好谋生。
可是钱一到手，他就把这个誓言，丢到了九霄云外，故态复萌。
只不过，这一次花得久一点，那一千万钱，竟然三四年才花完。
钱花完后，他比最初还穷，只好再次来到老地方。
他生来脸皮子就薄，这一次更加不好意思，见了老人，居然羞得掩面而走，害得老人不得不去追他，扯住他的衣襟，他才停下来。
这一次，老人给了他三千万，还说他这个穷病，已经病入膏肓，没法治了。
看来在老人看来，他的穷病，只能用钱来治。
平白无故得了人家那么多钱，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杜子春再没心没肺，也不由得在心里想：
我那么可怜，亲戚们无论贫富，都不理我，只有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对我好，我如何报答？
唯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对得起老人家对他的好。
这样一想，他便对老人说，我得了这些钱，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
表示感谢的话，自然说了一大堆，还表示他“建功立业”之后，任凭老人驱使。
03
老人说，他所说的，正是他所希望的，叫他“建功立业”之后的来年中元节，到老君双桧树下去见他。
告别老人后，杜子春来到扬州，买了百亩良田，“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
建这么多房子干啥？
原来，很多孤儿寡母，都爱往扬州跑，大概扬州富庶，哪怕要饭也容易些，杜子春到扬州建那么多房子的目的，是想做好事。
房子建好后，他把流落到扬州的孤儿寡母召来，一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着，适龄青年要结婚，男娶女嫁他都管，所有费用他出。
孤孀们死去的亲人，他也管，无力安葬的，他让他们把亲人的灵柩迁来附葬，所有费用，也由他出。
这就是他所说的，“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
做完这些事情，与老人约定的日期也到了，他启程赴约。
在约好的那两棵桧树下，杜子春见到了老人，老人与他一起登华山，来到华山云台峰。
走了大约四十里，面前出现一居处，室屋整齐鲜明，一看就不是常人居住的地方，围绕着那所居处的，既有彩云，也有仙人所乘的鸾鹤。
正堂上有个药炉，高九尺有余，发出紫色的火焰，照耀着窗户。
再一看，九个玉女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
当时就要天黑了，老人不知何时换下俗衣，戴了一顶黄色的帽子，穿了一身好像神仙穿的衣服。
老人给了杜子春三颗白石丸子和一卮酒，叫他赶紧吃了。
然后他取来一张虎皮，铺在内西壁，向东而坐，对杜子春说，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哪怕你的亲人被抓，都是假的，你都不要信，始终不要说话，不然就会大事不好。
说完这些，老人就不见了，杜子春一看庭上，只有一个装满水的巨型水缸。
04
那位老人，其实是个道士。
道士消失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只见旌旗戈甲，千乘万骑，潮水般从崖谷蜂拥而来，呵叱之声震天动地。
领头的人称大将军，身长一丈多，人马都身披金色的铠甲，闪闪发光，亮瞎人眼。
数百亲兵护卫着大将军而来，人人拔剑张弓，径直来到堂前，见了杜子春，喝问他是什么人，见了大将军，为何不避！
按照道士的吩咐，杜子春不回答，那些人冲到他面前，又用剑指着他，逼问姓名、在这里干什么，杜子春还是不答。
问话的大怒，大叫着杀了他，其他人一齐朝他射箭，吼声如雷，他也不应。
大将军强忍怒气而去。
大将军刚走，就来了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腹蛇，它们竞相而来，络绎不绝，“哮吼拿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
杜子春怕吗？
当然怕，但道士说了，这些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于是，他当它们不存在，神色自若。
那些猛兽没法，只好散去。
猛兽们刚消失，突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火轮走其左右，电光掣其前后，目不得开”。
眨眼之间，庭上就水深丈余，而雨更大，雷更响，仿佛山川被开膛破肚，洪水从破肚子那里倾泻而下，比眨眼之间更短的工夫，就冲到了他坐着的地方。
杜子春怕吗？
当然怕，但道士说了，这个也是假的，不要相信，于是，他当这些不存在，神色自若。
洪水和电闪雷鸣，见吓不倒他，只好停了。
05
它们一消失，大将军又出现了，引来牛头狱卒，奇貌鬼神。
他们抬着一口巨大的鼎锅，放在杜子春面前，长枪短刀，一齐对着他，一齐朝他大吼，肯说出姓名，就放了你，不说，就把你的心挖出来，丢进锅里熬汤！
杜子春怕吗？
当然怕，但道士说了，这是假的，不要相信，于是，他又不理他们。
那些怪物见吓不倒他，干脆把他妻子抓来，摔在阶下，指着她说，说出姓名，就放了她，杜子春还是不说。
那些怪物，便开始折磨他妻子，先是用鞭子抽，用锤子锤，打得浑身是血，然后又射又剁，然后又煮又烧。
妻子号啕大哭，边哭边对杜子春说，我是你老婆啊，侍候你十多年的老婆啊，今天遭这些恶鬼抓住，遭其如此蹂躏，不胜其苦，不敢望君求情，只希望你发一言，也许我就能活命，你个天杀的，倒是放放个屁呀！
妻子泪如雨下，且咒且骂，杜子春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道士说了，这也是假的，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不要相信！
大将军见他还是不顾，大吼一声，老子不信拿你妻子没办法！
说完令人取来锉碓（斩断肢体的刑具），一寸一寸地锉他妻子的脚，妻子的号哭声更大，杜子春还是呆若木鸡。
大将军实在没法了，仰天长叹，此贼妖术已成，不能留在世间了，斩了他吧！
斩迄，杜子春的魂被领去见阎王，阎王说，这个是云台峰妖民吗，把他关进监狱吧。
关进监狱后，等着杜子春的，是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等酷刑，这些酷刑，他一一尝了个遍。
但他始终牢记着道士的嘱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忍着，连一声呻吟都没有。
施刑完毕，狱卒沮丧地向阎王汇报，阎王无奈地说，此人既然阴贼，那就不该做男人，宜做女人，叫他做个女人吧。
便叫杜子春做了个女人，让他投胎到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并令其生而多病，让其从生下来那天起，就遭受针灸医药之苦，一天也没间断过。
可是，哪怕掉进火炉，摔下悬崖，肉体的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小小的杜子春，也始终未吭一声。
06
长大后，杜子春虽然容色绝代，却一直不说话，家人以为她是个哑巴，亲戚便看不起她，百般侮辱，她也始终不理他们。
同乡有个名叫卢珪的进士，听说杜子春有倾国倾城之貌，便请媒人去提亲。
可是杜子春投生的那家人，却说一个哑巴，怎么配得上进士，一个进士，又怎么可能真的看上一个哑巴，你是来搞笑的吧。
卢珪说，如果能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会不会说话都无所谓，不会说话更好，可以避免当长舌妇。
那家人见他说得有理，又见他是真心的，就答应了。
卢生便备了一份厚礼，娶了杜子春为妻。
一晃数年过去了，两口子感情一直很好，后来还生了个儿子。
儿子两岁的时候，聪慧无比，可是卢珪和他说话，他却不答应。
不会又是个哑巴吧？
卢珪千方百计逗儿子说话，都无济于事，儿子始终不发一语，好像真的是个哑巴。
卢珪大怒道，过去有个贾大夫，他的妻子瞧不起他，所以一直不笑，后来射得一只野鸡，她才笑了笑。
又说，如今老子长相不比他丑，才华也不比他野鸡的才华差，你他妈竟然也瞧不起我，不和我说话，这样的儿子，老子要你何用！
卢珪说完，抓住儿子两只脚，把儿子的头，朝石头上猛撞。
可怜的儿子，哼都没哼一声，顿时气绝，血溅数步。
之前一直和丈夫不说话，宛若一个死人的杜子春，突然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叫道：“噫！”
话音未落，他就变回了原来的杜子春，坐在原来的地方，道士也出现在他面前。
时间，是夜里五更。
正当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一股紫焰穿屋上天，四周火起，把房子烧了个精光。
道士叹道，你这个家伙，把我害得好惨！
说完这话，道士一把将他提起丢进水缸里，大火才熄灭。
原来道士在炼药，眼看就要成功了，被杜子春的一声“噫”，弄得前功尽弃。
道士遗憾地说，本来他的药炼成后，他也可以成仙，如今好了，两样都泡汤了，他的药倒是可以重炼，可是他成仙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道士不停地埋怨，叫你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说话，为什么你最终，还是没忍住呢！
杜子春也不明白，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他都坚持过来了，都能信守对道士的承诺，为什么看到儿子惨死，他的心灵防线那么脆弱，瞬间崩溃。
难道，爱，真能“摧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