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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大集镇孙庄村被评为“淘宝村”。

棺木生产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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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木雕公司的木雕展厅。

曹县丁楼村最早开网店的任庆生。

演出服商家的库房。

近月以来,随着曹县小伙大硕一句“666我的宝贝”的病毒式传播,铺天盖地的曹县段子传回曹县人耳中。情理之中逻辑之外,山东菏泽曹县接受了一场流量的洗礼。

5月下旬,南都记者来到了曹县。从南至北,多个曹县人向南都记者讲述他们为何离开又回到家乡。几十年间,外贸与电商重塑了这个鲁西南人口大县的传统与格局。一场网络造梗的狂欢中,此前寂寂无名的曹县被置于放大镜下,它与千里之外相连的脉络逐渐浮现。

旧事

“留在曹县 一亩地种一年也挣不到一千块”

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离开曹县的往事。时任曹县劳动保障局局长郭峰曾公开表示,2005年,曹县每500到600名适龄劳动力中,在家闲着的只有4到5人。曹县输出的20万农村劳动力,平均每人每月务工收入只有700至800元,接近许多城市当时的最低工资标准。

县里经过技能培训的劳动力不足5%,正是廉价的原因。可是“像曹县这样的欠发达县,更不可能完全通过政府扶持,来完成对农民工的培训。”郭峰说。

2000年的暑假,怀揣着来源于电视的白领梦想,16岁的王逢青第一次乘招工的车离开六湾村。他在青岛的建筑工地上和砂灰,一人负责二十多堆,累得干不下去,找到一个机械厂,成为最底层的工人,每天上压力机打件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有六七个工人在那个岗位上“把手打没了”。

那时候,每天从曹县发往北京、天津、青岛、烟台、潍坊、威海、济南的车有十几个班次。比王逢青年长的同乡任庆生也在走南闯北。

任庆生坚持在建筑工地打工,说不定哪年去哪个地方,收入依然微薄,但总好过留在曹县。丁楼村里没什么自然资源,又人多地少,一亩地种一年也挣不到一千块钱。

后来的大集镇领导曾回忆:“任庆生过去穷到什么程度呢?当年他给自己家买一匹掩门的布,52块钱,都只能在村头赊账。而就这52块钱,他整整欠了3年才还清。”

6年之后,嫁到曹县的张慧第一次到大集乡报到。前脚刚到,一定要重新考出去的念头就冒了出来。大集还是一个传统的农业乡镇,农民大多种玉米、小麦或者养猪,偶尔能看到一群青山羊从田埂边路过。宽5米的“主干道”上,并没有路灯。

张慧被分配在乡里的党政办公室工作,“第一印象就是落后。”乡里的年轻人很少,留守的基本是老人儿童和妇女,“我那时候年纪小,刚结婚,心想:‘唉,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新生

为寻求低成本 日本殡葬企业牵线曹县

曹县最早引人瞩目的产业之一,来源于一门百年以来自产自销、看似没落的手艺。

2000年,在曹县县城以南半小时车程的孙老家镇李庄村,工人将比人还高的原木立起,锯开,放线,断料,组装框架,做龙骨,冷压,黏合,裁边。布棺切布,木棺封边。

李如启家制棺木的手艺传到第三代,分解成了七八十道工序的现代生产线。在1916年左右,李如启的爷爷从邻村学来了这门木工手艺,开始为街坊邻居家的老人制棺勉强养家糊口。20世纪40年代,李如启的父亲一代接过这门手艺。60年代,李如启出生,他还记得童年时爷爷突然离世,家人亲手为他打造棺材。

李如启当时身材瘦弱,做棺木过于吃力,心里向往着木雕手艺。1985年,经亲戚介绍,曾学过木雕的蔡秀芳嫁入了家门。李如启向南都记者自豪地介绍,木匠与雕花本就是互相成就,夫妻两人是“金牌搭档”般的组合。两人成立了云龙木雕工艺有限公司,颇具名气的雕花技术吸引了不少人来当学徒,名声传到了县里的外贸部门。

邻国经济形势的变化改写了这个小木工厂的命运。1995年前后,无法忍受高昂成本的日本企业将工厂搬到了上海,通过外贸公司牵线,找到了云龙木雕生产殡葬配套用具。2000年左右,日本客户直接将日式棺木带来,问李如启夫妇:曹县能生产吗?

“那时在日本,没有雕刻的不能叫棺木。”李如启说。曹县当地木材加工厂很多,有大量材料、加工人员,也有木雕技术。而棺木本来就是他家传的手艺,(学造日式棺木)也“没什么了不起”。样品一出炉,价格低质量好,在日本很快受到欢迎。

日本客户曾想把生产转移到成本更低的越南,但又把订单默默转了回来。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察觉,但从20年前起,日本的殡葬行业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寂寂无名的中国县城。

云龙木雕转型的数年之内,位于曹县北部、原本即聚集了大量木材加工企业的庄寨镇也开始涉足棺木出口。附近的居民最先感知到某种变化。2006年左右,从广州回到曹县,嫁到庄寨镇的赵红发现,当地的工作非常好找,岗位似乎永远不缺,“在自家门口就能挣钱”。

出海

承包九成日本棺木市场 庄寨镇成全国重要人造板生产基地

“曹县”一词在国内热度猛增之际,人们发现,2017年,东京电视台一门综艺节目曾经探访,称日本市场上的棺木九成来自山东菏泽。综艺嘉宾瞪圆眼睛,齐声惊叹。

2020年,日本国内死亡人数大约138万人。南都记者了解到,德弘公司2020年出口了22万套日式棺木,云龙木雕公司的年产量约是30万套。这仅是曹县棺木企业中的两家,李如启认为,上述“九成”的说法并非虚言。

在节目拍摄的2017年,李如启还头发乌黑,他身着西装出镜,邀请节目组走进公司的木雕展厅和工厂车间,见技术工人,看曹县的桐木。李如启的大儿子李字雷当时也在,他在日本学习经济管理4年后回国,成为棺木技术的第四代传人。

“我没想到他们(节目组)能找到我们,他们也没想到山东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竟生产这么多日式棺木,觉得真是‘不可思议的中国’。”李如启向南都记者回忆说。

在录制的最后,节目组问他有什么愿望,李如启说,欢迎你们多买我们的棺木。“他(节目组)说,组织大家都过来,我们给你拍个照。”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名场面:李如启与几十个员工站成几排,簇拥着一口纯白色的棺木。众人朝镜头热情洋溢地喊道:“欢迎日本的大家都来买我们做的棺材。”

话听起来让人啼笑皆非,李如启却说得满怀诚恳——就连他父亲的棺木,都是他亲手造的。

为上一代人制棺,就像是40年前那个冬夜的复现,但这次不再窘迫悲伤。“我做的时候,父亲天天坐那看,教我怎么锯才能多出料,这个地方尺寸应该放大一些,那个地方应该缩小一点。”这块花梨木制成了两口传统的中式棺材,一个给父亲,雕龙,一个给母亲,雕凤。

“做棺木,我感觉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无论给日本人做也好,给中国人做也好,这是人生最后的一个房子,人死了以后,要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李如启说。

并非所有人都感同身受,拉货的司机就觉得晦气。刚开始出口棺木时,李如启夫妇绝口不提“棺”字,只说是工艺箱。但现在,棺木是货车司机们抢着拉的货品——质量轻、跑起来又快又省油。

这些年来,云龙木雕公司的出货量已经翻了几番。每年的10月到来年的5月是旺季,出货量最高能达到每月3万套。棺木悉数由陆路发往青岛或连云港,乘上前往日本的货轮。

对于他称为美德的事业所带来的财富,李如启并不讳言。2017年,日本的节目组就曾将镜头对准了他停在工厂里的豪车。至于曹县北边的庄寨镇,已成为全国重要的人造板生产基地,是全县皆知出“老板”的地方。南都记者从该镇获悉,2020年,庄寨全镇有各类企业600余家,年木材加工量300万立方米、产值500亿元,实现地方财政收入1.6亿元。鲁南高铁菏泽至兰考段在庄寨设有一站,预计2021年10月通车。

当然,大集和庄寨仅是曹县的一个侧面。曹县相关部门提供的数据显示,2020年该县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9232元、14971元。

赵红也许能代表更多普通曹县人的生存状态。每天,她将孩子送去上学后,7点左右从秦寨村出发,骑电动车十几分钟来到车间。上午工作到11点半,中午有时候也能回趟家。下午从2点开始工作,6点半下班。薪酬计件算,“一个月四五千元,算是可以了。”

触电

2014至2015年 大集镇作为首批“淘宝镇”崭露头角

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是,丁楼村村民葛秀丽到部队探亲,通过丈夫战友的妻子接触到电商。葛秀丽回村后,教会了同村的周爱华,也就是任庆生的妻子。2009年,任庆生花1400多块钱搬了一个“大头”电脑回家,夫妇开了网店,上线了村里本来就有的影楼服饰。任庆生对照着女儿的一年级课本上汉字的注音,一个一个字母地敲。

最开始的一年,网店的生意不温不火。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任庆生收到一个来自东莞市虎门镇的询问:有没有儿童穿的演出服?任庆生说,没有,但对方把想要的效果图发来,一看,也很简单。

“当时演出服的布料原料咱也不知道什么价位,因为没接触过,就胡要,说60块钱一套。”一做,成本只用20块钱,一套衣服净赚30多块。

任庆生夫妇豁然开朗——做影楼服装,买家同样是生意人,砍价砍得精准。做演出服,学校和老师一般不怎么还价,一单就是几十上百套。

10年之后,大集全镇有网店18000余家,表演服饰有限公司近3000家,生产各种表演服、民族服、汉服、舞蹈鞋。从电脑绣花、布匹、辅料到摄影,形成完备的产业链。当初消息是怎么传开的?任庆生笑了:“都不用问。在农村谁赚了钱,你瞒也瞒不住。”

2013年,村民的电商生意进入乡政府视野。“大集乡电商产业发展办公室”正式成立,大集“撤乡换镇”的消息也在不久后传来。

在镇电商办担任主任的张慧告诉南都记者,当时电商办的工作包括动员鼓励村民开设网店,为他们提供零基础的培训。镇里的圣诞服和公主裙一度通过外贸公司出口。2015年,镇政府邀请淘宝大学到当地举办速卖通培训班,还表示要奖励第一个成功将商品卖到国外的人500块钱。

不久后,一个叫张金涛的年轻人达成了首单从大集直通海外的交易,听闻消息,镇领导拍板决定升格奖励。

当村民茶余饭后讨论的都是怎么招揽生意时,在外务工的大学生“自己就回来了”。

2018年,北大社会学系教授邱泽奇在曹县调研数月后,在《国家行政学院学报》上刊文称:“在丁楼村我们观察到了另一种乡村政治秩序。地方政府并不独立设计财政转移支付下乡的项目或计划,而是顺应农户发展电商的需要,在农户无力应对的领域和环节施展政府能力,服务和引领乡村发展。”

在公共服务配套上,当地开始对“路、电、网”等基础设施进行完善,规划起“淘宝一条街”。随着孙庄、付海淘宝两处的辅料市场吸引大量生产企业入驻,生产链的重要环节从南方的绍兴和义乌转移到曹县。任庆生做一件衣服不用再花10天时间。

2014年至2015年,大集镇作为首批“淘宝镇”崭露头角。据当地媒体报道,2015年6月,菏泽建成全光网络,将老旧铜缆接入改为光纤,覆盖全市城区和5755个行政村。大集镇是首批试点。

赚钱的畅快中也有插曲。人们争相开店的头几年,曾经被封了不少号。任庆生向南都记者表示,他就曾因直接复制其他商家的图片、制作同款被投诉。曾经的农民们在一次又一次“封号99年”的教训里第一次听说了版权,摸清了只有原创才最安全的“自然规律”。

未来

更高产值更大野心 升级迭代已提上日程

几十年间,外贸与电商重塑了这个鲁西南人口大县的传统与格局。在一场网络造梗的狂欢中,曹县被置于放大镜下,它与千里之外连接的脉络逐渐浮现。

曾经,6月初是曹县农民最清闲的时候。2021年的六一前夕,嘈杂的喇叭声中,大集镇的快递单日峰值已超过60万单。任庆生为招工头疼,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早就回来了,周边地区的劳动力也来了,村里几千家网店,“一家店一天两三千单,对应可能一万套衣服,(你说)需要多少人做?”丁楼村户籍人口1300人,常住人口却有3000多。

他看着村民的宝马和加长版路虎缓缓驶过,“人人开网店,谁给你打工?”

打开各大综艺频道,节目中出现的唐装、汉服、清朝盔甲,或是各种军装,甚至是儿童表演的猴子、青蛙、毛毛虫,相当一部分能在曹县找到出处。村民们有时边看电视边琢磨新款。

2020年的数据显示,曹县汉服销售额占全国同类市场的1/3。

王逢青向南都记者表示,每直播3小时,订单量足够他忙3天。收货地点遍布全国各地,甚至有日本韩国。散客里宝妈、学生较多,大的订单来自景区、汉服体验馆、网红旗舰店。曹县的平价汉服量大,好走,但王逢青也认为,“做的人太多、太滥”,价格战打得厉害。

对于更高的产值,曹县有更大的野心。

大集镇孙庄村党支部书记孙学平有点忿忿不平地笑说,每年10多个亿产值的布料生意,都叫南方拿走了。在接待媒体的间隙,他正在考察一片废旧区域,计划打造高标准的汉服生产厂房。

升级迭代已提上日程。孙学平说,曹县服装产业缺乏正规的品牌,都是家庭作坊,卖得快,但不经穿。现在要抓住高知名度的机会,注重原创,大做文章。

张慧则向南都记者介绍,曹县欢迎更高端的人才和专家来作指导。外地来的做印花的设计师,一个月能拿一万五,来到就能住进县城准备好的住房。

山东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曹县木雕的传承人蔡秀芳告诉南都记者,曹县的木材加工企业不仅维系着日本人身后的体面。据新华社报道,曹县制造了美国80%的木质国旗。蔡秀芳补充说,宜家家居供应链上的很多加工厂就在曹县,广交会的木艺展区有65%都是同县企业的身影,听到“北上广曹”的调侃,她还很高兴,“(曹县)现在终于在国内也响起来了。”

一旁的李如启则注意到,定制棺材与逝者一同送去火化的做法在国内的大城市有了苗头,这也许是曹县企业新的市场。

曹县相关部门普遍将这次短视频平台上的走红归因于深深扎根的“互联网思维”。被网友戏称为“曹县名誉县长”短视频作者大硕,也向南都记者谦虚地说,“不能说是我带火了曹县,而应该说是曹县带火了我。”

家乡接受流量洗礼后,曾经离开又回来的曹县人照旧过着日子。王逢青迎来了线下客源的暴增——来者不是来看热闹,二话不说就把几十几百袋货拉走。

张慧去问演出服企业老板:你们知道曹县火了吗?

对方却说:“我天天没有时间睡觉,哪有空管这些?”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林子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