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佃花

清晨,舅公第一件事就是去山上捡鸡蛋、鹅蛋、鸭蛋。我家的鸡、鹅、鸭,都散养在荒山上,这些生灵们任意地选择下蛋的窝巢——陡岩峭壁的石硼窟里,草棵里,岩石下……总之哪个地方最隐蔽,它们就去哪里下蛋。要想捡完山上的蛋,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要认真搜索隐蔽的草丛,石窟,偶尔发现过往漏掉的窝巢,一巢就会捡到十几个乃至几十个蛋,惊喜之余会庆幸蛋没让野兽发现,不然会一个不剩。舅公捡蛋很认真,荒山的每一处都找个遍,我担心他腿脚不便,不让他去一些陡险的地方,舅公不肯。老人一辈子倔强执拗,干活认真,我说服不了他,只能由着他。每次舅公捡回一篮子蛋,神采奕奕的,眼睛放着光,像一个凯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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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是婆婆的哥哥。老舅公是村里的第一代共产党员,志愿去前线抬担架,一走就是几个月,身体留下了伤残,早逝。父母先后去世时,舅公五岁,婆婆四岁,两个孩子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兄妹俩从小吃尽了苦头,遭受太多磨难。舅公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家里穷,娶不起媳妇,我婆婆出嫁后他就跟随妹妹一起生活了。直到1992年,我结婚进门,老人提出要跟着我和丈夫一起生活,这说明老人认可小辈,我们就答应了。

如今舅公年过八旬,高挑的个儿,又红又黑的双颊透着慈爱与沧桑。他性格平和,身体健壮,双目炯炯有神,虽一生坎坷,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在我儿子心目中,舅爷就是爷爷,与所有孩子的爷爷一样,从未想过其中的差别。因为他一出生,舅爷就住在我们家,他是听着舅爷讲八路军打鬼子的革命故事长大,听着舅爷讲老舅爷枪林弹雨中冒死去前线为八路军抬担架的故事长大。舅爷还有个神奇的本领,就是眼里看到啥,手上就能画得出。舅爷带他去山上捉蚂蚱、采摘野果子,回家就能活灵活现地画出来。他的第一本小人书就是舅爷给画的,儿子珍藏至今,他崇拜着舅爷。长大后,儿子成为一名军人,探亲回家,爷孙俩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爷爷扳着指头叙说一天捡回多少鹅蛋,多少鸡蛋,多少鸭蛋,家里的几头黑母猪产了多少猪仔,每逢说到捡蛋他都会高兴得眉飞色舞,笑容满面。

我经常说,三十年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我早已把舅公当成了父亲。

当年几户人家合伙承包果园,舅公干活认真,不会偷懒,在一次喷洒农药时,赶上大风天气,农药随风乱飘,舅公不幸中毒,昏迷不醒。我完全不顾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用平板车拉他去二十里外的镇医院,三伏天在医院照顾二十多天,总算把舅公从鬼门关救回来。

1998年舅公巡山时,不慎被他人放置的打野兔猎器击中,右腿被铁砂珠击断,血管破裂,失血性休克。紧急送县医院抢救,半个月后无好转,医院要截肢,我没有签字,果断把老人转到最好的骨伤专科医院治疗。当时,变卖了家里的牛,猪,粮食,还是不够高额的医疗费,我又和亲戚借,就是不顾一切给舅公治腿。当时正值秋收季节,地里的庄稼只有找亲戚街坊帮忙收割。也许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舅公的腿终于保住了。而我的体重,从一百四十斤,降到九十斤,身子轻得来了大风就能刮跑。出院那天回到家里,舅公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下辈子我还跟随你们生活。”我说:“命运让我们成为一家人,这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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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舅公当成了父亲,舅公也把我当成了闺女,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早已扎根在骨髓里,就是这种亲情的力量,给了我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

我儿子两岁时,丈夫出了工伤事故,住院三年,生活不能自理。事故前,企业不景气,已一年多没发工资了。我一边讨凑医疗费,一边陪护丈夫,每天要面对一大堆问题,都快要崩溃了。家里的农活,两岁的孩子的看管,这些都是舅公帮我承担了下来。当时的日子要多难有多难。为了节省几十块钱浇地费用,舅公和我一人一天挑一百多担水种小麦;为了付丈夫的医药费,舅公领着我爬上几百米的高山挖药材;为了家里油盐酱醋,孩子读书,我着一篓子鸡蛋,去大山外面四十里远的县城卖。没有舅公的帮助,我不敢想象我怎么熬过那段日子!

为了改变生活的困境,我承包了村里的玉皇山。这玉皇山,据说几亿年前,曾是一片大海,地壳不断变化,海水退去,形成了陆地;又经过两次大地震,形成了现在奇形怪状,沟壑陡险的荒山。村里有人说我,就那穷山能致富?除了石头就是荒草。那段日子,不管别人说啥,我只管干活。我热爱大山,我不怕吃苦。

舅公非常支持我,他对玉皇山也有着很深的感情,这源于他少年时那段感人的历史。六十多年前,胶东育儿所就驻扎在玉皇山下的小官村,几十个孩子,都是八路军的后代,有几个还是孤儿,每次鬼子“扫荡”,几十个孩子就转移到玉皇山。舅公是个孤儿,村长就让他给山洞里的孩子送饭,这样不会引起鬼子注意。舅公每天背着柴筐,装作拾柴的样子,忍着饿,不动一口村长交给他的饭菜,攀越几道陡岩峭壁,把饭菜送到山洞,再由育儿所的老师把饭菜分给孩子们。就这样,舅公和住在山洞里的孩子有了感情,成了朋友。每次讲起这段往事,舅公怀念育儿所的伙伴们。“他们现在还健在吗?”他时常自言自语。

舅公说,山是有灵性的,只要我们奋斗了,会有回报的。自打我承包了荒山,一家人就吃住在山上。我们一家人都热爱大山,无论有什么烦心事,只要在山上转一转,看一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挖野菜,捡蘑菇,挖药材……山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我下决心要把荒山变成花果山。我买了桃树、杏树、大樱桃等各种果树,和舅公一镢一锨挖树窝子,整荒地,手一次一次地被镢磨起血泡……唉!真是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拼命三郎的干劲,才使遍地石块、满山荒草的荒山,变成了现在的花果山!

那时,我边种果树,边开始养猪,走多种经营的路子。猪圈是我和舅公一砖一瓦自己动手盖的。家里没有本钱,我借钱捉了两头母猪,自繁自养。每次母猪到了预产期,我就守护在猪圈边,直到一个个小生命安全地降生。看着一窝小猪活泼地争抢着吃奶,才放心休息一会儿,而下一班岗就轮着舅公,看着小猪,防止母猪挤压。这样看上一个星期,小猪仔才算安全了。靠这两头母猪,我们家发展起猪场,在当地开始有了影响。

这些年,舅公经历了几次大难,他就像一棵耐严寒抗风霜的松树,暴风雨过后依然顽强地生存着。如今,舅公仍能一顿饭吃上三碗打卤面,他从不服老,八十多岁的人了,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依然经得起时间岁月的打磨。我期盼舅公活上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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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三十年走过的路,没有舅公的扶持,我也许坚持不到现在。无论身在何处,家里有个老人,看家护院,心里总是放心的,我可以放开手脚去打拼。我常想,只要老人安康,孩子有出息,夫妻和睦相处,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当我在外劳累了一天,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看到舅公在大门外等我回家,心里就有种暖暖的感觉:人老了,就像个孩子,他虽然是一个孤寡老人,可幸福地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就是他的依靠,我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于是,我就有了为这个家创造最美好生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