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辉

五月端阳天气好,熟罗长衫外面罩。

龙船到,龙船翘,龙船底下趿把大关刀。

一个大汉倒龙艄,十八只驳船全齐到。

——无锡民谣《看龙船》

端午赛龙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风俗之一,《淮南子》即云:“龙船鷁首,浮吹以娱。”尤其在水域分布广泛的南方,几乎各地都会开展。在江南,人们往往喜欢在水面宽阔的江河湖荡中举行龙舟赛,像扬州瘦西湖、镇江金山寺江面、常州白云溪、苏州胥江、杭州西湖等,都是当地的竞渡胜地。唯有无锡,却像淮安、枣庄那样,将这场盛会放在大运河里,缔造了江南运河唯一的大型龙舟赛,及至明清,更是一度发展成大运河南北规模最大的龙舟竞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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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张择端《金明争标图》

吴地风俗,端午竞渡是为了纪念伍子胥。北宋高承《事物纪原》载:“竞渡之事,起于勾践,今龙船是也。”无锡人也将龙舟称为“龙船”,当地民间传说,夫差因听信谗言,在五月初五将伍子胥赐死,抛尸于太湖北岸阖闾城附近的闾江口。吴人畏龙,因惧被龙吞食,甚至不敢在水中洗马。无锡百姓哀相国之不幸,便在太湖中划龙船,让龙误以为还有同类争食,再投粽子饲喂,用这种方式防止龙吃伍子胥的尸骨。但此举遭到夫差禁绝,直到吴亡后经勾践首肯才得以复兴。汉赵晔《吴越春秋》亦认为,龙船之源“起于勾践,盖悯子胥之忠作”。

不过,闾江口风大浪急,人迹罕至,并不适合赛龙船。从宋元开始,富有商业头脑的无锡人便将竞渡移师较为繁盛之地,像荡口鹅湖、西水墩护城河都是龙船的赛场,而其中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的要属在城北黄埠墩附近运河里举行的“蓉湖竞渡”。这一带沿岸历来是运河漕船舶运货物的集散地,随着元代漕运的进一步疏通,更是渐次繁华,居民也慢慢聚集起来。当年文天祥被押往大都途经黄埠墩时,两岸百姓就曾密密麻麻地持香跪拜,人数之多令元兵惊骇。同时,此处运河借道古芙蓉湖南行,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是无锡城周边最适合竞渡的水域。

“年年竞渡闹龙舟,爱向芙蓉湖上游。”本埠诗人杨抡在《芙蓉湖棹歌》中描写出了蓉湖竞渡的盛况。蓉湖竞渡不同于各乡各镇自发组织的小型龙舟活动,而是全城性质的赛龙船盛会,依情况每年或几年组织一次,其规模之大,早在明代便已闻名遐迩。明张岱《陶庵梦忆》中就把无锡与杭州并列为天下观众最多的竞渡,曰:“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在大运河里,自然更是首屈一指,独一无二。

1915年蓉湖竞渡热闹场面

明代的竞渡已经开始由纪念性质向竞技娱乐方向发展。端午之前,各乡纷纷从太湖渔民中选拔好手,开始操练龙船,渐渐地,各帮口的渔民都有长期合作的龙船,形成传统,轻易不得改换门庭。龙船一般以轻巧的杉木制成,形状狭长,首尾装饰成龙形,船身饰以金纹,并插满彩旗,两旁置十六至二十支快桨,中央搭彩楼三层,顶以青白布作缦,高约三丈,可以拆装,便于从桥下通行。各路龙船从五月初一起便集中到江尖至黄埠墩一带,甚至还有从荡口、梅村赶来比赛的。端午当日,金鼓齐鸣,群舟竞发,如龙如蛟。

据明王永积《锡山景物略》记载,比赛当日人山人海:“往看者无大小,无贵贱,无男女,无城乡,水陆并发。陆则沿塘排列,如堵如屏,可四五层,有面无身;水则自酒船以及田船,互相击撞,水为不流。”从三里桥到蓉湖庄,沿岸搭满了看台,高的甚至有四、五层,水中亦挤满灯船、画舫,河水为之不流,偶有龙船不慎误入其中,就提前宣告比赛结束了,因为根本没有机会再挤出来。一些富家子弟,将酒坛、被割伤的活鸭活鹅投入水中,让水手们入水追逐,一旦抢到,就可以向主人请赏,岸上百姓也会不吝送上欢呼、掌声,将比赛推向高潮。

明清鼎革之际,江南生灵涂炭,民俗活动也受到了严重影响,蓉湖竞渡中就发生了这样一桩奇事。据清徐珂《清稗类钞》记载,南明弘光元年五月初五,无锡百姓正在观看竞渡,突然人声大哗,有人见到一建虏快马飞驰入城径向县衙而去,百姓顾不得再看龙船,纷纷涌向县署,才知道南京日前已被清军占领,刚才那人便是带敕书来锡勒令百姓剃发的使者,众人闻之,骇然散去。明代最后一次竞渡就在这不和谐的景象中草草收场。不久,无锡民间爆发了反剃发运动,一代忠臣华允诚因三年拒不剃发被杀,在这样的氛围下,蓉湖竞渡也长期停摆,直到清初天下安定才逐步恢复。即便如此,还不时有人利用装饰龙船遗留的旗伞和工具,安装到普通敞船上,代替龙船开展竞渡,过过瘾头。

到了清末,随着无锡米市、布码头的兴盛,商人势力崛起,城内各大神庙也普遍成了行业公所,如延寿司殿为酒业和冶铁公所、延圣殿为木业公所等,蓉湖竞渡也成了他们展示财力的大好机会,纷纷以神庙为单位组织龙船参赛。这也使得经受了工商文化熏陶的蓉湖竞渡又焕发出新的活力,和三月廿八迎神赛会一起成为无锡最大的民俗活动。不仅观者再创新高,龙船的规模数量也大大增加,各庙船身漆色、船上旗伞和船员服饰均有特定颜色加以区分,鼎盛时期共有十三条半,南宋《梦粱录》载杭州端午:“龙船六只,戏于湖中。”清代常州诗人洪亮吉《外家记闻》载常州:“端阳云溪竞渡有龙舟六艘。”《雍正十二月令行乐图·五月竞舟》显示,当时圆明园皇家竞渡也不过九条龙船而已,如果说明代蓉湖竞渡是观者冠绝天下,那么到了清代,无论是观众还是龙舟规模,在运河南北都可谓是首屈一指了。这十三条半龙船分别是:北门府殿老黄龙、江尖上关帝庙青龙、北水关小黄龙、梨花庄延圣殿老绿龙、泗堡桥四宝龙、南下塘南水仙庙乌金龙、南门张元庵紫酱龙、小南海聚宝龙、船厂里洞渊行宫小绿龙、西门四大王庙金钱龙、西水墩太保龙、东门延寿司殿五色龙、大小河上小白龙,以及惠山四大庙的“半条”乌龙。这乌龙之所以被视为“半条”,是因为它时而参赛时而沉在龙船浜里缺席。除了惠山,无锡还有好几个龙船浜,竞渡之后,人们便将龙船沉在这些河浜内,以防干裂,待来年再起出修理使用,像大窑路龙船浜,沉放南水仙庙龙船;日晖桥龙船浜,则沉放张元庵龙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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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端阳竞渡南里洞渊行宫小绿龙

龙船由五姓十三家造船专业户制造,各有来历,像羊腰湾船厂里小绿龙就是为了迎送乾隆南巡而特制的巨型龙船。之所以称“小”绿龙,并非体型小,而是因为它晚于延圣殿绿龙建成,且其所在神庙洞渊行宫是用来摆放延圣殿都天大帝化身专门保佑造船工人的,俗称“三老爷庙”。龙头用樟木雕制,口含“夜明珠”,扎刘海戏撒金钱戏文;龙须二根,用锡制成,长四尺,可拆卸。船长四丈五尺,最宽处达一丈二尺,高四层,中间有彩楼三层,高二三丈,用竹扎、纸糊做成宫殿状,内放泥人戏文“八仙过海”“岳母刺字”等及用玻璃纸、蜡光纸等制成的古玩,光彩夺目。四面悬有分水旗、五纛旗、七星旗、百脚旗、及“帅”字、“楚国遗风”“翠彻云霞”等旗帜,古意盎然,并悬竖幡八幅,上绣“南里洞渊行宫”字样,最顶部置一把与龙船一色的旗伞。船上一般有四十余人,除划手十余人外,另有掌舵、吹打班子、管旗伞之人,乃至持棍保护船身者等。

当时,无锡各神庙都有四座“老爷”神像,泥塑的大老爷端坐正殿,身重体大,无法移动,小一些的二老爷被用来代表神庙参加迎神赛会。三老爷则更为轻捷,功能也更多,如某地出了瘟疫,就会应善男信女要求前往弹压。神庙正殿一角,还都会有一只微型龙舟,坐在里面的是小小的“四老爷”。而竞渡时各庙龙船里坐的自然是万能的“三老爷”,在它身旁会有一个手执令旗的人假托三老爷命令指挥划船。吹鼓手们要看他的令旗动作,有节奏地打鼓奏乐,水手、舵手则听着不同的鼓乐声,左、右旋转拨水划船。

民国赛龙船

龙船被视为乡里荣耀,从各处出航时,不仅当地百姓会燃放鞭炮送行,更有来自渔民、行业帮会的“报龙船”随行,如船厂里小绿龙就有来自造船帮、划手帮、撑船帮、菜农帮的报龙船六只。报龙船插旗撑伞,敲锣打鼓,有的摆放所在庙宇的“头行牌”先行报讯,有的辅佐两翼保护龙船不受观众船干扰,其后更有各乡跟着龙船前往赛场的大批驳船随行,形成一支声势浩大的船队。只见龙船旌旗招展,金碧辉煌,“报龙船”前引后随,铜鼓喧天,划棹齐起齐落,龙头破水前进,伴随着沿岸百姓的欢呼,激起轻波滚浪,端的是浩浩荡荡,气势不凡。各路龙船在练习驾驶向黄埠墩的途中,常常会偶遇,这时就会来一场热身赛,端午前几日,运河之中到处有三两龙船捉对竞渡,为端午的决赛暖场热身,每每此时,周围百姓也会奔走相告,瞬间便将沿岸挤得水泄不通。

“榴红蒲绿过端阳,齐看龙船到北塘。香泛湖帘红粉隐,小船多傍画船行。”清代无锡诗人杜汉阶如此描述竞渡盛况。端午节正午,无锡城便沸腾起来,许多人早早地就开始在运河两岸搭台卖座。官宦文人、豪绅富商则在黄埠墩水月轩饮酒赋诗等待比赛开始,后来又流行到蓉湖楼观战。没有订到位子的士绅会登上一艘艘载满歌妓的灯船,与四里八乡前来的各色杂船一起挤在岸边等候。午后,各路龙船纷至沓来,这时鸣炮一声,各船齐奏一曲《将军令》,接着喇叭声划破长空,继而金鼓擂动,惊天动地。但见快浆卷动翻飞,龙船如离弦之箭,争先恐后地向黄埠墩飞驰而去。

赛龙舟瓷盘

清代以来的蓉湖竞渡已逐步褪去了争先赛的体育竞技性,更多具有表演赛的性质,除了前文介绍的夺酒坛、抢飞鸭外,还有“打招”“打转”“打抢”“衔划桨”等竞技表演。打招是操纵龙船左右转弯;打转是使龙船在原位旋转数周,龙船沿口仅高出水面三寸左右,旋转时水浪高过船沿,划手以身躯阻拦水浪入舱,很是惊险;打抢是先划桨前进,复又后退,总共三进三退才算完成,尤其在经过较大的庙宇时,要以打抢方式“朝王”,是赛龙船中最高级别的礼仪表演。水手们也会表演花样百出的个人技巧,如在打招、打转时掌大关刀舵的人会做翻身跳刀柄等表演。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衔划桨,水手仰面躺在水中,只有双脚挂在船上,嘴里咬住立直的特制薄桨,互相比赛,最多者竟能一口咬住七把桨,令人瞠目结舌。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不难想象,竞渡之日,大运河在惠山九峰的掩映下,万人云集,览台参差,彩旗招展,龙船过处划出的水线熠熠生光,乐手们演奏的《得胜令》《朝天子》,与百姓如雷般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将整个大运河无锡段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特色鲜明、风情独具的盛大嘉年华。难怪本邑诗人秦琦会在《梁溪棹歌一百首》中吟道:“蓉湖在外笙歌集,一路风香并水香。”

到了民国时期,喜欢求新求变的无锡人已经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竞渡方式,不仅将戏文、滑稽戏表演搬上了龙船,还组织起了夜间竞渡。据1934年邑报《新无锡》报道,端午前夜,历来财力最雄厚的府殿和延圣殿都建造了夜龙船,府殿黄龙遍置电炬,用汽油烧发,与星光月色相映水中,观者无不称赞;延圣殿绿龙亦不甘示弱,装上了汽灯洋烛,亮如白昼。两舟借灯光竞渡,至午夜方休。

这一时期,竞渡的全民参与度更加高涨,端午当日全城百姓为之疯魔,四里八乡居民纷纷涌向运河沿岸,不但工厂钱庄径行放假,连各处救火会的“赤脚龙船”也都参与进来。赛场遍布运河各处,从北塘到通汇桥、西水墩、南门,到处都有龙船表演。1935年端阳《新无锡》就报道了大小河上白龙与府殿黄龙在煤场弄运河里的一场“遭遇战”,双方进行了精彩的打抢表演,令观众赞不绝口。但是,由于商家竞相在龙船上做广告,香客亦喜欢认捐旗伞,使得船身被打扮的越来越华丽,旗伞也越来越高大,已经无法通过桥洞较小的工运桥、亭子桥等处。因此,士绅们开始考虑将端阳竞渡搬回两千前的赛场—太湖。

早在明代,王永积就认为,远郊的蠡湖是比运河更适合竞渡的水域,民国本地巨绅杨翰西在《横云景物志》中也指出:“以中犊与横云夹峙之间为最适,盖二面皆山不招风浪。”随着民国中期杨翰西开发鼋头渚有成,竞渡的主战场也转移到了蠡湖与太湖交界的水面。当时,“洋盘”的无锡商人甚至用汽船将龙船拖来比赛,来自锡城和上海、苏南各地的观众不计其数,仅1937年的竞渡就有300多艘游船、渔船赴湖边观战。在这股新风潮的冲击下蓉湖竞渡逐渐式微,并在抗战胜利后彻底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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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崔护 程宗元《龙舟夺标图》

千年蓉湖竞渡,既是大运河历史风华的一个缩影,也见证了城市一年年一代代的繁荣、发展与变革。如今,昔日的龙船早已化作尘埃,无锡人依然勇立大运河潮头,在时代发展的竞渡中扬棹争先、奋楫勇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