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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Photo by Pixabay

文 | 叶伟民

有些事情,如愣小子聊爱情,谈得甚多却知之甚少。人们眼中的文笔也是这样,标准可谓五花八门,有人认为是词汇,有人喜欢修辞,有人看重句式,总之看着顺眼,读着舒服就行。

不过,这套纷呈的认识,反过来指导写作,就容易出问题。词汇党狂秀生僻字,修辞派堆一公里长的排比,句式粉大玩套娃从句……折磨读者之余,还混淆了真正的美。

什么是好的语言?什么是差的语言?标准只有一个:准确。福楼拜也有类似意见,大意是每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作者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找到它。“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

他就是这么教徒弟的,徒弟也不赖,叫莫泊桑。福楼拜还有个“一字说”——“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这个心法影响了后世众多作家,包括中国的木心。他有新的理解:“‘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

木心将这寻找的过程视作写作的幸福。苦思冥想,左顾右盼——来了,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

假如你是炫技派,此时可能会略感失望:准确嘛,知道了,没劲儿,以为多高深。可别小看了,准确不易,还相当难。

汪曾祺在一篇演讲中举过两例,都非常有意思。

鲁迅写的小说《高老夫子》。高老夫子这个人是很无聊的人,他到一个女子学校去教书,人人劝他不必去,但是他后来发表感慨,他说“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酱,就是那个腌酱菜的酱……肯定是个绍兴话。但谁也没有把绍兴那个“酱在一起”的词儿写进文学作品里边去过,用“混在一起”,或“跟他们同流合污”,或用北京话说,“说跟他们一块掺和”,都没那么准确。“酱在一起”,味儿都一样,色儿都一样。
沈从文,他《湘西散记》里有一篇散文,当中说:“我就独自一人坐在灌满凉风的船舱里。”这个“灌”字也很普通的,但是沈先生用的这个字把他的感觉都写出来了。“充满凉风”,或是“刮满凉风”都不对。

图:《受戒》,汪曾祺

最后,他说:“‘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你看着普普通通好像笔一下就来,这个可不大容易。你找到那个准确语言就好像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自上世纪以来,文学语言一直朝“简单”发展,也就是说人话,普普通通的话。至海明威,已经精简到一个高度了,用词直白,句式简单。如何在寻常里写出新意,从平淡中写出味道,着实考功夫,有时也挺让人头大。

那咋办呢?似乎也没什么捷径,唯有多观察,多磨炼,多写,多改。然而,很多人就是绊倒在这最基本的要求上,如木心所言:“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多笨就有多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