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在我眼中分为两半:一半是她,那里一切都是欢喜,希望,光明;另一半是没有她的一切,那里一切都是苦闷和黑暗。列夫托尔斯泰此番爱的理解,费孝通先生大抵最能感同身受。

这位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奠基者一生都在与复杂的社会打交道,却在心里留了一块清净永恒之地,一半藏光明与爱恋,一半藏悲伤与痛苦,那是留给流星般滑过他的生命又噬心蚀骨般无可磨灭的爱人——王同惠的。

20世纪上半叶中国一直处于动荡中,求学不易,研学更难;学者在研学遇得知音不易,邂逅彼岸齐眉的爱人更难。

费孝通显然是幸运的,他在研究当时鲜少有人涉足的社会学时遇到了志趣相投的学妹王同惠,又与这位秀美和煦、思想独立的姑娘喜结连理。可惜这段原本佳偶天成的一段姻缘却被生生割裂,以阴阳两隔的方式震撼社会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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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到渠成的爱情正果

1910年,费孝通在江苏的水乡之地,王同惠降生于河北县城,之后多年,两人一个为拯救社会之乱彷徨于学文、学医之间,一个在家人支持下走上女学者之路。

18岁时,费孝通与鲁迅一样意识到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从医学院退学转学社会学。两年后,费孝通转往北京燕京大学,成为吴文藻教授的学生。那一年,同样对社会学感兴趣的王同惠正在为进入燕山大学做准备。

两年后,同系不同级的费孝通与王同惠通过聚会结识。一个是博学青年,一个是绣婉才女,又都执著于社会学研究,志同道合,自然话题多多,在沟通中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起初两人的交集都围绕学术研究,因各自翻译国外社会学典籍时常在一起探讨,也互换书籍、稿件,最后干脆合作了翻译工作。同学到知音再到恋人,两人的感情水到渠成。

寻常人的爱情都是花前月下,费孝通和王同惠却在学术探索过程中培养感情。1933年拿到燕大毕业证后,费孝通转到清华读研,因为两所学校仅一墙之隔,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化。春秋更迭,从清华到隔壁燕大去找王同惠、一起做研究成了两人的浪漫日常。

1935年,费孝通申请到了广西特殊民族研究项目,醉心学术的王同惠欣然无比,申请随费孝通同去。但一个是燕大的大三学生,一个是清华的研究生,两人身份风马牛不相及,为了行程方便,两人决定结婚。

24岁的才子佳人喜结连理本该有场繁华的婚礼,但两人却办得异常简素,时任燕大校长的司徒雷登为他们证婚,婚后第四天,新婚夫妻便迫不及待踏上了追寻理想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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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稽博考中遭遇险境

王同惠是个不与世同的女子,容貌清秀却不爱打扮交际,一心专研学术,很有理想抱负。在做翻译时,她接触到了大量外国学者所著的中国社会学书籍,这让她耿耿于怀,迫切渴望深入社会做实地考察,写出中国人自己的代表作,助推当时中国落后的社会学向前发展。

这份不让须眉的心志着实为人欣赏和赞叹,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份珍贵的气节会将她推向深渊。

8月,两人从北京赶赴广西,深入山区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实地调研。他们在南宁停留了一个多月,不知疲倦地查阅资料,10月10日随着向导赶往大瑶山。

山里环境闭塞,交通不便,村镇不通,爬山越岭、吃喝不济都是常有的事,考察之路相当艰辛,但费孝通和王同惠却斗志昂扬,边走边写,不时有总结报告发回。走了两个多月后,费孝通和王同惠准备前往罗运乡。

当时古陈村有专人为他们带路,路途崎岖。当时王同惠已经怀孕,不堪奔波,中途招呼费孝通停下休息,结果这一休息就与向导走失了。

两人在深山之中盘桓,一直找不到方向,天又渐黑,心中难免焦急。走着走着费孝通隐约看到前面有房屋,大喜过望,兴致冲冲上前查看,结果一脚踩在了机关上,石块木头簌簌向他砸来,当场将他砸成重伤。

原来费孝通踩到了猎人为捕兽设置的陷阱。王同惠惶急冲过去解救费孝通,搬走他身上的石块和木头时,怀孕之身本就不便,救出费孝通时已然气喘吁吁,精疲力竭。费孝通腰和腿都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王同惠将他安置在树旁,对他说:“我们是生死夫妻,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来帮忙。”说完便跌跌撞撞奔向丛林深处。

费孝通趴在地上彻夜难眠,剧痛、野兽的出没声、对妻子的担忧翻江倒海般折磨着他。还能否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能否获救?妻子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被村民留下了……

一万个念想在他脑海里奔腾,可以想见,那时他多么渴望下一刻妻子就带着救援的乡亲出现,可一夜过去王同惠都没有回来,又一白天过去王同惠依然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傍晚,费孝通终于被经过的村民救下。村里也没有王同惠的消息,这让脱离险境的费孝通来不及谢天谢地就再次陷入焦灼。为了寻找王同惠,古陈村出动了所有成年人,但找了六天也没有找到。

那天晚上,绝望的费孝通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做了个梦,梦到妻子落了水。第二天村民们开始循水边找,最终在一个水潭边找到了已经殒身多日的王同惠——那天夜里,为了找人搭救丈夫,不熟环境的王同惠慌忙中跌下山崖,摔死了。

志在社会的才女,新婚数月的娇妻,身怀有孕的母亲……

王同惠有太多留在世上的理由,但上天偏偏不让这对夫妻恩爱携行,一个安然,一个就要涉险;一个获救,一个就要凄惨遇难。逝者已矣,生者却悲痛长存,费孝通再无处报妻子的救命之恩,无法看到新生命降临,无法与妻子携手共余生,只剩妻子为救自己亡故的无限伤痛、悔恨和遗憾终生为伴。

因尸体难于转运,王同惠被葬在当地。重伤在身的费孝通专门请人设计墓碑,亲手为妻子写下“人天无据,灵会难期,魂其可通,速召我来”那段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悼亡词,将那个美丽不凡的人和那份刻骨铭心的旷世之爱埋在了广西大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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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见天日的墓碑与永不凋零的深情

此后数年,费孝通一直致力于研学,与王同惠一起做的调研被整理成《蓝花瑶社会组织》一书,最终以亡妻之名出版。4年后,费孝通在自己的《江村经济》题词中写道:献于吾妻同惠。再次成婚后,他为女儿取名费宗惠。虽然阴阳两隔,但费孝通已经将亡妻刻在了心里最清明的位置上。

十年动荡来袭,费孝通受到迫害,王同惠的陵墓也受到连累,墓碑流落当地学校。世人以为碑帖被毁,纷纷为这位早亡的传奇女子和这段传奇爱情叹惋。

但王同惠去世40年后,十年动荡接近尾声之时,那块感人至深的碑帖却重见天日。原来当时一位老师感佩费孝通与王同惠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趁乱悄悄将墓碑珍藏起来,使得这份深情得以留存

平反后,费孝通仕途坦顺,官至全国政协副主席,家庭也幸福和谐,但高官厚禄没有磨去他的心志,他始终铭记亡妻深恩。1988年,他再次到大瑶山为“同惠碑”重新揭幕,年逾古稀的老人一路静默,双目垂泪。

时隔五十余年,费孝通的心境虽已大不相同,但还是为亡妻写了一首新词。2005年,费孝通去世后,家人按其遗嘱,将部分骨灰送往同惠墓合葬,耄耋老者不忘赴青年时的生死之约,完整了那段大山里流传多年的动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