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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造字作词的能力太强大了,有个古典词语,叫桑梓。古人喜欢在门前屋后栽植桑、梓,用其代指故里。故园草木深,草木郁茂的自然之气,融通着游子的浓郁的乡愁!

江南多草木。我的家乡位于江南以南的一个叫桥头山的小村子,那里更不乏嘉木,龙眼、荔枝、榕树……家乡素有“陈桂之乡”称号,盛产肉桂。“江南木,百药之长。”(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江南木,肉桂也。

如今,我要写一写松树,在众人的视觉里,它是最平凡、普通不过的了,在山岭上、溪涧边,俯仰皆见它。

如今,我肃穆于松树面前,久久地仰望着它,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竟忽视了它这么多年!

相处愈久,一些人事或物什的可爱处总是藏匿得深沉,一旦久别,他们的光亮便会一点一点地照现出来。松树亦如此。在小孩的眼中,他们青睐的是香甜果实的树木,松果是不能吃的。在孩子的眼中,松树比不上它们可爱。

处江湖日久,渐厌呼卢喝雉,顿觉无喜无悲的人生才是大人生,平淡才是至味。松树从头到脚长的都是这股精神。它绝不会打搅他人,努力地发展自己,深深地扎根,宽容地舒展。它不怕鬼,也不畏神,它的根部努力抵达魔鬼的住处。它的叶子尽力伸向天空,与天神坦然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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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一生的心性颇具母性。全身都是可用之材:树干可造纸,叶子可提炼挥发油,松树的脂液可做松香、松节油,枝和根可作燃料,可做成火把,照亮人们前进的路。夏天,我从田地劳作归程,总喜欢到松下乘凉,风儿轻轻拂过,松针发出咝咝的响声,心顿时安静下来……

松树一生安详如许。纵然遇到刀砍斧凿,依然用不惊不惧的眼光,体察这世界。鸟儿可以在它头上拉屎撒尿,任意啄食它的叶子与果实,甚至鸟巢都可以筑到它的心里去,在上边跳动与聒噪。但鸟儿绝不会在人的肩头落脚、栖息,即使我们一动也不动,装扮成一棵静默的树木,鸟儿亦不肯驻足在我们的肩头,人始终不如树!

松树有一种弱德美,想着法子提升自己,给人类带去口福。它会想着法子在身上长出木耳来,或者托清风给泥土捎去自己的菌丝,来年暮春或浅夏,在细雨或布谷鸟的呼唤下,长出松木菌。松树真像我们的母亲,总怀一颗慈爱之心,只是我们总喜欢选择性忘记,有病痛时,才会真真切切地想到它。而我们健康幸福时,有谁又能理解它的孤独,它待在山沟里,整天埋头独坐,听鸟虫鸣唱,看云朵游荡。如果我们有一些病痛,它也能给我们根除。比如松叶,貌似微不足道,却是物小乾坤大。唐代孙思邈所著《千金方》记载:“松叶令人不老,生毛发,安五脏,守中,不饥,延年,治中风,治风湿,百节酸痛之方。”明代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记载:“松叶,名为松毛,性温苦,无毒,入肝、肾、肺、脾诸经,治各脏肿毒、风寒湿症。”难怪清代名医王士雄作《长寿诗》云:“长生不老有新方,可惜今人却渺茫。细将松黄径曲捣,朝朝服食保康祥。”

松树的身体里,亦涌动着一条绿色的河流,松脂是松树流动的河,松香是松树凝固的河。我不是拉琴的人,只在无意中听一个拉琴的老人说过。他说:要想增加琴的音色,最好用松香,它是音乐的润滑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饮露食花既是古代修行者的一种饮食比拟,也是文人雅士不可或缺的赏心乐事。“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元代的张可久不失一名逸士也!我从山中来,青年时代羞于言说。如今,“我从山中来,带着松花香。”却是我梦寐以求的。

尤向往山居,见到松云就生欢喜心。山间有松,山立时有了魂。松上有云,便添悠然。我觉得,城里的云总是一副局促与慌张的样子,山中的云,却显得如此悠闲与宽厚,谁的心境与其相通,它就属于谁的。城里的云倦怠、灰蒙,耐不住性子。山中的云总是悠闲,蔚蓝。与松站在一起,有大气象。见到松溪亦生欢喜心。泉石旁,有几棵古松静默地站着,清清的山溪,蝌蚪在游动。蛙鸣是那种不疾不徐的,犹如高士。再高一些,就是蝉鸣,蝉体小,却气足,把一座山都叫得睡不着觉。再高一些,是鸟鸣,深深浅浅,很有野趣。

尤喜读松画,能养古雅心。明人茶画作品甚多。仇英作有《松亭试泉图》,反映明代文人幽雅清静的品茶环境,以品茗喻个人追慕的人生理想境界——清幽自在。图中峰峦峥嵘,在云雾间半隐半露,近处陡峭的山岩间,一挂飞瀑跌成数叠,曲折流至松林溪间,临溪有一松亭,亭中隐士品茶赏景,童子蹲着煮茶,亭外溪边一童子正持瓶汲泉。文徵明所作的《惠山茶会图》,描绘清明时节,文徵明同书画好友于惠山山麓二泉亭饮茶赋诗的聚会场景:高大的松树、峥嵘的山石,树石之间有一井亭,亭内二人围井栏盘腿而坐,右一人腿上展书。松树下有一方茶席,茶桌上摆放多件茶具,桌边方形竹炉上置壶烹泉,一童子在取火,另一童子备器。松下煮茶,真雅事也,能长精神。

尘间草木,多历炎凉,深谙寒极必暖、冬去春来之理。它们即使在严寒中,亦一丝儿不慌乱,倒反如一尊尊入定的佛僧,如常吐纳。松柏表现尤拔,“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你瞧,松树任凭霜飞雪打,仍披绿挂碧,坦然承受,身在寒冬心在春。它把春天的梦,系在不懈怠的心上。它勤谨到其他树都在寒冬休养生息,而它还在持久不息地修炼。它深信,载满严寒和雨雪的这座列车,在前边的拐角,春天就会奔涌而出,心中的万千花朵,就会次第开放。参禅的人,如果遇不到菩提树,那么,松下禅坐,或许是最适宜的吧。山高,水远,云一抹,松影绰绰,松香淡淡,松声泠泠。老松如佛,松下禅坐的人也如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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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松林里,你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几乎每一棵松树都有疤,有些比碗口还大。愈是老年粗大的树,树上的树疤就愈多。我曾写过一首《松语》:

谁的一生都会遭遇或雨或晴

深深扎根乡土

努力吐露芬芳

就是我此生的行程

纵然雷电来袭

把我的左膀右臂劈去

我亦气和心平

仰望星星

如果月亮问起我的疤痕

我就笑说

那是我新长出来的眼睛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我很少见到故乡的松月了。春节回家时,我发现故乡已经渐渐老去。哥哥也老了,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父母走了,长眠在不远的山冈上。月光下的松树像一尊雕像,风一吹,松针籁籁地掉下,落在父母的坟上,像为他们盖上了一条金黄的毛毡。作家三毛在《说给自己听》中曾写道:“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此时,我很想告诉松树,我要以它为师,无论时光怎么变迁,也要学习它无私为人间洒落荫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