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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兰手术后第三天,王建从外地赶来。

刚进病房,他就直入主题:“这么大年纪了,非要跳鬼步舞。真是添乱!”

刘兰尴尬。

其实这几天她心里也很愧疚,因为跳舞时不慎骨折,害王建旅游途中不得不提前赶回来。

但王建的抱怨,又让她不舒服。

谁规定年纪大就不能跳舞?

更何况,你不说关心的话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责怪。

所以,她把头扭向一边,没说话。

此时,王建应该也意识到刚才态度过了,他放缓语气,耐心询问刘兰摔伤前的细节。

听起来像关心她,但刘兰能感觉到,他是在找这起事故的负责人。

当听到刘兰是在江老师的舞蹈队受伤的,又是他送她来的医院,王建松了一口气。

医生来查房,王建问:“我妈这情况不严重吧?我们想回家疗养。”

刘兰不悦,什么叫不严重?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却问都不问,直接说要出院。

医生走后,刘兰赌气说:“你忙你的,帮我找个护工就行了,护工费我自己出。”

王建转而笑道:“妈,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我想着回家后,爸可以给你搭把手。”

“你爸病了,不能指望他。”前段时间,老王在一次体检中,诊断出患有老年痴呆早期症状。

王建摆摆手,说:“这不早期嘛,又没真糊涂。”

最终,王建还是帮刘兰找了护工,并帮她付了护工费和医疗费,并在电话里叮嘱她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护工小张羡慕地对她说:“姐,你命真好,孩子这么孝顺。

不像我那个没良心的儿子,他结婚买房,我把老家房子卖了给他凑首付,可现在他连家门都不让我进。”说到伤心处,默默哭了起来。

刘兰心里像塞了一把乱草,刺刺挠挠地疼。

现实的人间,有时亲情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小张劳碌了一辈子,到最后连个家都没有。

才48岁的小张,已经满头银发,看起来比她还老。

而自己呢?

她不敢保证,以后的某一天,会不会也和小张一样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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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刘兰跟老王提出,要把他们住的这套房子的产权变更到自己名下。

老王沉思良久,答应了她的要求。

但因为是祖宅,他说得跟儿子把这件事说明,征得他的同意。

那天,窗外下着小雨,虽然夏天刚过,但已有了深秋的寒意。

刘兰边沏茶,边支耳倾听他们父子的谈话。

“你妈为这个家辛苦了30年,我本来想以后让她享几天清福,可没想到我又得了这个病,说不定哪天,我连她都不认识了。

所以趁我还清醒,得给她一份保障。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要把这套房子变更到你妈名下。”

刘兰瞟了一眼王建,他表情平静,面无波澜,让人琢磨不透是怎么想的。

她把茶杯递给王建,他没接,却拉开冰箱拿了一瓶冰红茶,一边用力拧瓶盖一边说:“你们这不是跟我商量,是通知我。”

刘兰把他手里那杯凉茶换过来,说:“你胃不好,不能喝凉的。”

王建抿了口刘兰递过来的热茶,口气缓和道:“妈这茶艺越来越精湛了。

不过鬼步舞以后可不能再跳了,您这一骨折不打紧,我俩月工资没了。当然,我不心疼钱,但我心疼您啊,您是我妈。”

刘兰心里冷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王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

她对这层东西包容过,也含糊过,以为用自己热乎的心能够融掉它,但这么多年过去,它非但没有被融化,反而成了一层硬壳横亘在他们中间。

30年前,刘兰因不能生育被丈夫打骂,她不愿忍受屈辱,就和男人离了婚。

娘家也回不去的她,只能跑到城里找活路,后来认识了老王父子。

那时王建才3岁,老王经营着一家五金店,生意忙的时候,怕他走失,只能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拴住他。

因为心疼孩子,还因为看老王不容易。

22岁的刘兰嫁给了35岁的老王,做了王建的继母。

苦水里泡过的女人,能吃苦,爱生活,更爱孩子。

这种爱不是功利的,既不是讨老王欢心,也不是为了刻意做好继母的角色。

她就是打心眼里疼这孩子。

王建身体弱,经常感冒发烧进医院,每次去都要抽血化验。

他怕血,每次抽血都能哭哑嗓子。

王建一哭,刘兰就跟着哭。

那时,王建跟她也特别亲。

上小学前,晚上没有刘兰陪,他就睡不着。

第一次家长会,他指名让妈妈参加;第一次考满分,他迫不及待回家告诉她;做错了事儿,他只告诉妈妈,因为他知道妈妈比爸爸疼他。

他们母子本来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初一下学期,王建突然变得吊儿郎当,状态也很差,每天睡不醒似的。

有次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他在被窝里偷偷看小说。

刘兰说他,他不耐烦地让她少管。

刘兰只当是他到了叛逆期,直到老师家访她才知道,王建不但逃课抽烟,还跟同学打架,成绩也直线下滑。

刘兰恨铁不成钢,逼问他到底咋回事儿。

他头一仰,倔倔地回了句剜心窝子的话,“你又不是我亲妈,我学习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真寒了她的心,失去理智的刘兰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那之后,王建看她的眼神就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刘兰以为只要她付出真心,养恩也会跟生恩一样大。

可是,慢慢地她才意识到,不管她怎样想方设法去抹平血缘的鸿沟,却始终无法融掉他眼神里的那层霜。

正是这层冰霜,让刘兰多次考虑到自己的以后。

尤其这次受伤住院,听到护工谈起她的遭遇,她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以后的影子。

这也是她拼命说服老王把房子过户到她名下,再不济也要在产证上加上她名字的原因。

这样,即便她以后没有亲情保驾护航,至少也不会惨到无家可归。

王建打破了僵局,“妈,如果你真怕自己以后没依靠,这样,你跟爸搬过去跟我们住,这个房子咱租出去,租金归你。

要还不放心,那就立个字据,如果到时候我对你照顾不周,你可以拿着字据去告我……”

刘兰愕然,她没想到王建竟拿这话堵她。

老王吼他,“你对你妈好那是应该的。你忘了小时候她是怎么对你的?

每次你做错事儿,我要教训你,都是你妈拦着,你要靠立字据,约束自己担起照顾你妈的责任,那就太让人寒心了……”

话还没说完,王建手机响了。

他跑阳台接了个电话,回来说儿子下午要开家长会,得赶快回去。

并劝刘兰再考虑考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所有的后顾之忧他都可以跟她做书面保证,比去房管局变更房产或加名字方便多了。

老王气得直喘粗气。

刘兰在心里冷笑,她明白王建的算计,这几年,这套房子升值很快,而且传言不久后会拆迁。

王建之所以不答应,还不是因为在他眼里,她就是外人,怕她会分走一杯羹。

但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王建越是这样,她越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刘兰心里郁闷,不知不觉,来到了广场上。

江老师正在教那些人跳舞。

看到她,他眼神一亮又一灭,嘴角扯出的笑让刘兰心里很苦涩。

自从妻子去世后,江老师就经常来这里跳自创的鬼步舞。

因为跳得好,后来有很多人跟着学。

刘兰就是其中之一,她身段好,又聪明,学得也快。

慢慢地,学生多的时候,江老师忙不过来,会找她来帮忙,久而久之,竟有人说起他们的闲话,但刘兰没在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几天后,老王在刘兰的催促下,再次跟王建谈起房子的过户问题,他依然打着马虎眼。

但老王这次的态度很明确,不管你同不同意,变更户口这事儿板上钉钉了。

王建躲不过,又把话题转到字据上。

刘兰坚决反对。

她只有一个要求,房子必须过户到她名下,不谈什么保证书之类的,她只相信真实的东西。

父亲的逼迫,刘兰的强硬,让王建有些恼怒。

“这是你早计划好的吧,是不是那个教你跳舞的帮你出的主意?你说我们哪点儿对不住你?

当年你身无分文来到我家,我爸收留你,对你好,做生意的钱匣子钥匙都在你身上。这次你受伤住院,我找的是最贵的护工,现在,你看我爸病了,就急着变更房产。”

刘兰气笑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没必要再留什么情面。

“你找的最贵的护工?钱哪儿来的?找江老师要的吧?”

刘兰住院期间,一个舞伴来看她,她才知道,王建竟然去找江老师要医疗费,而且说话很难听,把跳舞的摊子也砸了。

江老师怕闹开了对刘兰不好,就答应了王建的要求。

刘兰之所以不想揭穿这事儿,是因为她对王建已寒心。

她只想等把房子变更到自己名下,再找机会跟江老师道歉,把钱还他。

哪知,王建却一再逼她。

老王喝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这事儿你也能做得出来?你亏不亏心啊……”

王建辩解,“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们怎么都向着一个外人?你是我妈,儿子不忍心妈受罪,还不能帮你讨回公道?或者说你跟那个姓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混蛋?”老王气得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朝王建扔了过去。

刘兰气得说不出话来,真是笑话,为了医疗费,他竟然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还竟然说是为她讨公道?

“什么叫公道?你让你爸把五金店转到你名下的时候,想过对我公道吗?”刘兰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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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老王要把五金店转出去,她不同意,因为这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

但老王说王建想做生意,缺钱。

为让刘兰同意,他用十万块钱堵了她的口。

刘兰没多想,老王确实年纪大了,自己又不懂经营,最后只能勉强同意。

但不久前她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知,五金店根本没转让,老王只是把营业执照的法人换成了王建。

那一刻,刘兰心里的某个东西轰然倒塌。

她为这父子俩操劳半生,他俩却始终防她如外人。

老王哆嗦着嘴唇:“我不是真想瞒你,就是觉得咱俩年纪大了,有吃有喝,没必要再操心生意了。”

刘兰笑了:“那为啥五金店赚来的钱没交来半分?”

老王低头不语。

当初,因为刘兰掌管五金店的收入,王建多次提出意见。

老王不想让儿子吃亏,又不想伤害刘兰,就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表面把店盘出去,实际交给了王建打理。

王建恼羞成怒,“对,是我让爸这么做的,至于为什么,你应该清楚啊!”

“我当然清楚,因为你一直没有把我当你妈,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个外人。”刘兰哽咽。

王建冷笑,“妈,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有把我当亲儿子吗?你不也说,我不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不是你儿子吗?”

刘兰一脸惊诧,她不明白王建凭什么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天知道,她恨不得把心掏给他。

刘兰盯着王建,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王建开始说起自己心里的委屈。

初一那年,王建有次放学回家,听到刘兰和父亲吵架,刘兰歇斯底里大叫。

“我这辈子凭什么不能有孩子?王建就是我孩子?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建惊呆了,手里的冰糖葫芦掉在地上,那是给刘兰买的,他自己都不舍得吃。

没想到,她对他的好,只不过是装出来的。

那之后,王建再无心学习。

没多长时间,因为他成绩下降,刘兰责骂他,而他不过回了一句嘴,刘兰就动手打了他。

那一巴掌真狠,打得他眼冒金星,也打断了他和她的母子情。

他可以依旧对她客气,但绝不会再有真心。

刘兰眼里的光暗淡下来,一股苦涩慢慢侵入心里,原来,王建对她误会这么深。

她悲从心来,长叹一声,说:“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吗?因为你爸害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王建4岁那年,刘兰怀孕了,她才知道,真正不能生的,其实是前夫。

刘兰号啕大哭,因为这个原因,她曾被前夫打得皮开肉绽,被他扔到大街上,说她不男不女。

离婚后,她连娘家都回不去。

如今,她也做了母亲。

那个小生命在她肚子里一点点长大,她很开心,甚至想以后带着孩子,在前夫面前转一圈,出出那口恶气。

彼时,全国人民响应“少生孩子多种树”的号召,刘兰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可即便这样,在她怀孕4个半月的时候,还是被人举报了。

人家要拉她去引产,她以死相争,却最终没有争过命。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那次引产以后,她的子宫受损,彻底不能怀孕了。

刘兰的心,每天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几年后她却无意得到一个真相,当年举报她的人正是老王。

她差点儿跟老王拼命。

老王求她原谅,说他并没有恶意,因为那时生意不好,生活艰难,王建又经常生病,他害怕再有一个孩子,压力太大。

刘兰欲哭无泪,她提出离婚。

老王不肯,他发誓,以后一定会对她好,一切都听她的。

王建也抱着她哭,她心软了。

如果她走了,王建怎么办?

再说,离婚后她去哪里?怎么生活?

虽然没有离婚,但老王害她失去孩子这件事,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心里。

当老王试图拿王建去掩饰自己的自私时,她只想用最狠的话去反击,却不曾想竟落在了王建耳里,给他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早知如此,当年她打落牙齿烂在肚里,也不会多说半句。

刘兰泣不成声。

老王低头叹息,老泪纵横。

他是整件事儿的罪魁祸首,他的一时自私,害了两个他最在乎的人。

但事已至此,不管他怎么做,都是错。

而王建,沉默半晌,才过去安抚刘兰。

他说小时候刘兰对他的好,其实他都记在了心里。

既然误会解开了,刘兰仍是他最爱的亲人。

既然是亲人,更没必要变更房产了。

刘兰苦笑,牵涉到自身利益,他仍然会寸步不让。

但她也不想让步,她赌不起。

于是她说:“哪怕不变更房产,也要加上我的名字。”

“这事儿我不答应,我不想别人看笑话,说一家人还相互防备。”王建态度强硬。

老王打断王建的话,说:“答不答应不由你说了算,我想好了,明天就跟你妈去房产局。”

“明确说吧,这事儿没我点头还真办不成,您现在得的是老年痴呆,即使同意,法律也不会认,除非有我在场签字。”

老王气得脸色铁青,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一股寒气逼进刘兰的五脏六腑,她把眼泪憋回去,嘴唇直哆嗦,但语气平静,态度异常坚决。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法庭上见。五金店的事儿就得给我一个交代,那是我跟你爸的婚后财产,店铺也有我一半。”

她必须得学会保护自己,人,总归是靠不得任何人。

有时候,亲情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有些东西,实实在在抓到自己手上,才会安心。

就像护工小张一样,亲生儿子都靠不住,何况一个继子。

何况,她与王建之间的那层距离,也压根不是一个误会,更不是血缘身份,而是她错付的期许与他选择性的心盲。

她纵使骂过打过他,但在养他护他供他上学上,从不含糊。

初中俩人闹别扭之后,他在学校被小混混打,她还是第一时间跑过去,庆幸小混混手里的砖头是拍她在肩膀上,而不是他头上。

他结婚买房,她毫不含糊帮他们付了首付。

儿媳妇生完孩子没人带,她从孩子三个月帮他们带到上幼儿园。

难道这些还抵不过那一句气头上的话吗?

她也知道江老师对她的心,但她为了这所谓的亲情,所谓的夫妻情,宁可不再去江老师的舞蹈队。

但即便如此又如何,为这无影的事儿,王建照样算计得这样清晰明了。

既然如此,她更没必要守着这个家,还是让法律还她应该得到的一切吧。

她已被这求而不得的亲缘困住半生,往后她想按自己的意思为自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