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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曈
曾经，在我国的许多三四线城市，有一些看上去很高大上的民营医院，大多以“**女子医院”“**妇科医院”“**男科医院”为名，后来，人们发现他们的老板居然都是来自福建的同一个地方——莆田，这些医院又被统称为“莆田系医院”。
在莆田系医院还没有出事的时候，我曾经在某城市的某家女子医院上过班。那时，我大学毕业不到半年，只在学校里面当过老师，社会经验几乎没有。
从学校辞职，跟着当时的男朋友来到他的城市，第一时间就是找工作。
在看到符合条件的招聘启事就投简历的那段时间，我从薪资待遇的区别中选择了这家医院。当然岗位也是我喜欢的，叫做企划文案。毕竟，文字工作是我的梦寐以求。我带着以前发表的作品和策划的学校活动方案去应聘，企划部经理当场拍板，让我尽快上班。
入职当天，人事部主管带着我把医院的里里外外楼上楼下转了个遍。一栋6层的楼房，1-3楼是诊断区，包括科室门诊、急诊、彩超室、日间治疗室、手术室、放射科等等，4楼是病房，只有120个左右的床位，分单人间、双人间和三人间，病房的条件比当时的公立医院好得太多。
5楼和6楼就是行政区，我所处的企划部在5楼，部门办公室对面就是董事长办公室。作为一家医院的员工，我倒是很少看到院长，以至于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就没有院长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
医院布置得也很温馨，到处都干净整洁。医生护士们个个面带微笑，语气温柔。
当时的企划部加上我一共就6个人，三名文案，两名美工。经理姓吴，年龄最大，也只有30岁。我新入职，年龄最小，整个企划部的平均年龄也不过25岁，吴经理说：“我们要拿出年轻人的激情和活力来。”
图：和企划部的同事在一起
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福建莆田人，最喜欢的歌是《爱拼才会赢》。他说这首闽南语歌曲，才是人生的真谛：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他经常用这首歌给我们打鸡血，尤其是在医院做活动需要加班的时候。
不过，对于毕业不久的我来说，每天都会给自己打鸡血，只想着早点通过试用期，然后可以买社保。但是，就在人事部刚刚给我办好社保时，我却选择了辞职。
1
我们的工作时间，跟医护人员不一样，执行的是单休制，每天早晨8点到每天下午6点，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不过有一点特别好，就是在部门内，可以实行调休，就是一个月只有4天假，医院不管你什么时候休，只要部门经理同意，4天攒在一起休也可以。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医院的杂志写软文，给报纸和网站上的硬广写文案。
软文，就是写故事。写不同的故事，还要把故事写得跟真的一样，再在其中植入我们医院的广告。
同一个集团下的各类医院，工作人员是可以相互流动的。文案也如此。
我就曾经在隔壁男科医院文案缺人手的时候，帮他们写过男科的文案。真的是把自己都写到恶心。跟我一起帮我男科医院写文案的还有薛姐。
薛姐在企划部已经工作四年，刚刚生完小孩回来上班。她的工作是写活动稿，比如医院举办了什么活动，要到哪里去搞义诊等等。
我并不太喜欢薛姐的文风，但是我很佩服她的文字能力。往往4000字左右的活动稿，她只需要一个上午就能完成。
而我，几乎只能写软文。
不知道曾经的你走在街上的时候，有没有收到过来自我们医院的那种小杂志。
封面会是一个美女，通常是明星或者瑞丽的模特。里面除了医院的硬广，就是各种软文。
我喜欢把软文也写得青春气息十足。我产出的软文，大多围绕医美。另一位文案阿柒是个男生，他告诉我说，还是要写一些关于人工流产的，毕竟这是医院的一笔大收入，要不就写妇科手术、不孕不育。
那时候医美并不像现在这样普遍，医院开展的也就是一些丰胸、抽脂、垫鼻梁之类的常见的手术，受众不多，利润虽高，但总量少，总收益并不突出。医院的高层也就不太重视医疗美容科。
阿柒说得对，人工流产和妇科手术、不孕治疗才是医院收入的大块头。
2
人工流产手术绝对是一家莆田系妇科医院的主要收入来源。
那个时候，刚刚推出可视无痛人工流产。我们企划部收到的资料是“新一代可视系统”，就是说能够准确看到胚胎的位置，不像以前是医生凭经验，凭感觉用刮宫器来操作，能够减轻病人的痛苦。
由于费用比普通人工流产高出去很多，一般的家庭妇女并不会在意外怀孕后采取这种方式。
于是高层给我们企划部下了命令“想想办法，年轻姑娘那么多，意外怀孕的也不少，肯定有市场的。”
这座城市有几座高校，规模还都不小。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主意，我们把“人工流产”的广告做到了高校。
这个方案在上报高层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得到了批准，还专门给我们拨付了一笔资金，用于广告运营。
起先，只是买下了高校门口公交车站的广告位。粉红色打底，上面是从网上找到的青春洋溢的大学生图片，配上隐晦的文字。比如：“爱的意外，也可以没有痛楚。”
同时，在学校外面安排了人员去发医院的杂志和小礼品，上面都是我们的软文和广告。小礼品一般就是卡通钥匙扣，成本价在3毛左右。
吴经理路子广，在某高校举办活动的时候，投了一笔赞助。但是，直接做人工流产的广告影响太恶劣。经过商议，便把赞助的礼盒套装中的产品全部做上了医美的广告，人工流产，妇科手术（包括处女摸修补术）等等，只出现在一张小小的书签大小的卡片上。
后来，医院还投放了学校周边的灯箱广告、学校线路公交车的车体广告。
广告做得越多，文案就越忙。有时候真的感觉自己写到文思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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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们把广告做得越来越“广”，咨询医美的人也越来越多。医疗美容科的科主任跟我是老乡，我那个时候对医美也是跃跃欲试。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更漂亮呢？
我跟她说我想做个抽脂，把腰腹部的脂肪抽了，再做自体填充，填到胸部。
她想都不想，一口就拒绝了我。
“你又不胖，做什么抽脂。再说，你这个胸部，不用填充。”
我还是觉得如果能够局部抽脂局部填充，会让自己穿衣服更好看。
她说：“抽脂，本来是对那种特别肥胖的病人才进行的一种手术，目的就是去掉体内多余脂肪。现在运用到整形上，其实不建议像你这样不胖的人尝试。要往肚子上或者腰上开一个小切口，然后插根儿管子抽，见到见血的，真的不要尝试。”
我还是不死心，“那这个胸部填充呢？”
“自体脂肪填充我们医院还不是特别成熟，假体的话副作用太大，万一术后并发炎症，就亏大了。”
科主任一番劝说，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是后来的某一天，我去科室找她要最新仪器的资料，正好有病人在咨询。我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那块小小的玻璃，看到一个清丽的背影，看上去，腰上并没有多余的赘肉。
可是我听到科主任说，抽脂是减肥的最佳最快速的方法，只需要切一个小口，刀口不大，很快就能恢复，恢复之后，就细腰平腹了，并且这些脂肪不会再回来，可以说是一劳永逸。
这位女士的诉求大概跟我差不多，也问到了自体脂肪丰胸和假体丰胸。
科主任给她推荐了日本进口假体，那是医院刚刚引进不久的器材，我写软文的时候还写过，“真实手感，进口硅胶”。在软文中，我们说这项技术目前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术后不容易发炎，也不容易发生错位。而科主任也是这样给咨询者推荐的。
听到这些，在门口的我有点懵，然后默默地回到了办公室。隔天再去拿仪器资料的时候，我感觉科主任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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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三个月后，公司的高层发生了变动。新来的总经理将自己的表弟安进了企划部，担任部门副经理。私底下，我们都觉得这位副经理脑筋不活络，不适合企划部。
薛姐因为跟他发生了两次冲突，干脆就辞职了。阿柒的文案被总经理批得一文不值，也愤而离职。企划部的文案只剩我一个，强大的工作量也让我郁郁寡欢。
吴经理心里也憋着火。正好这个时候，集团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医院宣传推广上遇到点问题，让吴经理过去帮帮忙。他带上了我。企划部的文案工作全部甩给了那位副经理。
特快列车3个小时，到了某市。医院派了一辆本田雅阁来接我们，直奔医院，然后开始工作。
第一天，就一直干到晚上11点。
这边企划部的文案女孩晓琳跟我说：“吴经理安排这几天我陪着你住。”
我点点头说谢谢，然后问她：“我们住哪里？”
“楼下病房，VIP那种。”
我倒吸一口凉气。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住过院，没有想到，第一次住院是因为工作。
VIP病房确实很VIP。房间大约30平方米，两张一模一样的床，并不是代表能够住两位病人，其中一张床是留给家属陪床用的。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是粉色。自带一个3平方米左右的卫生间，马桶和花洒都是名牌。电视机、空调、洗衣机、小冰箱，配备相当齐全。
“这病房贵吧？”
“比四星便宜些。”晓琳说她们平时加班最多在高级三人间住一住，这样的VIP病房，她也是第一次“享受”。
在医院住的第一晚，也许是有晓琳的陪伴，我并没有想象中医院的那种阴森感。
跟晓琳的交谈中，我得知她的工作内容跟我差不多，最近她们上了LEEP刀，主要用于宫颈糜烂的治疗。但是那个时候，新修订的《妇产科学》教材，不再认为宫颈糜烂是病，而表述为“宫颈柱状上皮异位”，是一种正常生理现象。也就是说大多数的宫颈糜烂并不需要治疗，只有在出现接触性出血或者其他异常的时候，才需要治疗。
可是我们写软文可不会在文中给读者搞科普。只会写宫颈糜烂影响生活。医生再告诉病人，是几度糜烂，要用药要手术。
“设备都买回来了，总不能烂在那里。这段时间主要就是推这个。”
我之前查过LEEP刀的资料，除了用于治疗被当成病的宫颈糜烂，更多是运用在宫颈锥切，检查宫颈癌变或者辅助子宫疾病的治疗。
我有些不解，就算不做宫颈糜烂，设备也不会烂在那里，但是为什么只推宫颈糜烂的手术呢？
晓琳说大概是因为做宫颈糜烂见效快，时间短，收益高。
“可是那不是病啊？大多数情况是不用治疗的啊！”我还是很疑惑。
晓琳说我幼稚，“还不是上头让我们推什么，我们就写什么。医生说宫颈糜烂得治，哪个病人不治。再说了，现在宫颈糜烂刚刚被排除在疾病之外，好多人还不知道。”
我有些愕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赶快完成工作，赶快离开。这VIP病房，我也住得浑身难受。我不知道这么高配置的病房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过去和未来住在这里的病人，是不是又被治疗成了可以不用的治疗的“疾病”。在那里的几天我写了20篇软文，算是交差。
回到医院后半个月，因为不愿意写关于LEEP刀治疗宫颈糜烂的软文和到高校推广无痛人流的硬广文案，我跟副经理大吵了一架。
总经理借着这件事，把之前人员离职的事情拿出来说，责怪吴经理选人用人不当。吴经理跟他争论之后，马上跟总公司申请调去广东。从北到南，千里之外。
我越发感到这项工作在不断挑战我的价值观。在吴经理正式调任之前，我选择了辞职。后来，他几番邀请我去广东的医院，甚至说城市随便我挑。南部沿海省份，诱惑巨大，但我还是婉拒了。
半年后，我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遇上一个在莆田系医院做文案的男生。他说他们现在主要都是推硬广了，就是在某些搜索网站上面买广告位。我惊叹这种手法的直接，却也只能保持沉默。
2016年魏则西事件的发酵，各地莆田系医院纷纷关门。之后私营医院虽然还有，而莆田系却再无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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