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邱志杰工作室
有手机电脑后，我们不怎么写字了。只有在偶尔需要填表，划出歪歪扭扭的笔画，提笔忘字的那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被输入法蚕食。
而被自己的字丑到的瞬间，还是具有一定的打击性的。因为我们都承认手写具备着某种不可被加工的真诚，所以字不好看的人，一般都会在写信时特意道个歉，比如“对不起，请忽略我的丑字”云云，来作为真诚的补充。看来即便在数字时代，语文老师的那句教诲——“字不漂亮作文会被扣分”——依然在潜意识中屹立不倒。
不仅人不写字，城市也不写字了。大同小异的招牌字体、活在朋友圈背景板的艺术展、难以定义的网红设计......一套标准化的，甚至称不上是美学的美学，悄悄渗透进现代城市生活中。一个人的个性，一座城市的个性，乃至一种文化的个性，日益褪色。
五一期间，一直被调侃为“生活荒漠”的北京有一桩趣事。三源里菜市场挂上了一批书法标语，字体和内容都调皮可爱，给窄小的菜市场增添了不少灵气和活力。在一些博主的友情推荐后，这个展甚至冲上了热搜。
人们得知，这是一场名为“民以食为天”的书写计划，而这些天真烂漫的菜市场书法背后的艺术家，叫邱志杰，他同时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
cr：邱志杰工作室
在一个明媚又闷热的早上，我来到邱志杰位于中央美术学院的办公室，和他更具体地聊了聊书法、手写字、大众审美等等话题。
上午11点，他在咖啡和茶之间纠结了一会儿，选择了泡茶，点了一根烟，开了排气扇，与我开始了这场对话。整场对话中，他一会儿起身给我展示新写的字，一会儿紧急应酬了下前来拜访的博士生，总体呈现出一种不拘一格的状态。
或许正如邱志杰自己所说，“写字，是人有自由意志的高级体现。”所以喜欢写字的人，自由且chill。
以下采访中
GQ实验室简称为GQ
邱志杰简称为QZJ
01.
字如其人
GQ 邱老师，您可以通过我的字迹说说我的性格吗？
本文编辑献丑
QZJ 我觉得，首先没有抑郁症。你这个字有点接近于泰山金刚经的那种构图趋势，然后字体也不太飘逸张扬，应该是个简单实在、懂得小确幸的人。你看，你的“辶”都是向上翘的，总体来说比较乐观。我说得对吗？
泰山金刚经 cr：网络
GQ 哈哈哈，还挺准的，比网上那些算塔罗牌的强多了。所以一个人的字是能透露出他的性格的？
QZJ 当然，当然，字跟性格是最接近的。手写字能很直接地体现出一个人的情绪和状态，比如情绪相对悲观和忧郁的人，写出来的字型是偏长的，而不是方扁的。愤怒的人写出来的字会比较浓重。像你的字，弧形趋势倾向于开口笑。
我最近和京东人工智能研究院做了很多书法情绪类型研究，是为了训练一个书法AI，让它能够用情绪去写字，解释文本的意义，在情绪与墨迹之间建立关系。
邱志杰展示他的书法情绪类型研究
GQ 既然字体能看出性格，您觉得“看字体算人”、“看字体算命”是可发展的产业吗？
QZJ 字体的确直接反映着人的性格和气质，所谓字如其人毋庸置疑，因此通过字体推算人的部分性格是可靠的，但我不认为它可以发展成产业。一方面，它需要鉴别者对书法非常敏感，另一方面他还得阅人无数。对书法敏感的人好找，阅人无数的人不好找，相比之下，用人工智能来完成这项工作说不定还可靠点。
字体体现性格，性格决定命运，那么通过字体预测一个人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能的。但是命运只有部分由性格决定，更多由历史大趋势决定。所以通过字体来算命，基本不靠谱。
02.
认真写字的人
干什么都能成
GQ 谢谢老师严谨的回答。话说回来，您有自己偏爱的字体吗？
QZJ 每个阶段不太一样，目前我比较偏爱的是某种古怪、显示出天真烂漫的字体，比如云南的爨宝子碑，或者泰山金刚经。这些字体看似拙稚，其实非常耐看，有令人意外的、神奇的结构。
爨宝子碑 cr：网络
GQ 字有美丑之分吗？为什么有的人写字就是不好看？
QZJ 首先，字的美丑是受时尚和趣味取向影响的。宋朝的书法家，恐怕不会觉得魏碑里的那些墓志铭书法、帛书和汉简是美的。而通常被认为是优雅的董其昌的字体，对于崇尚碑学的人来说，可能也会不以为然。所以美丑的标准在不同时代，不同派系之间都有一些差异，没有绝对的标准，不同的标准之间也会互相斗争。
但还是有一些基本可靠的原则。总的来说，当一个人有能力把字写得平正、匀称和舒展之后，他再去设计风格，故意追求奇倔和险峻，这时他的风格化处理，依然会体现出前期的均衡的书写能力。
故意写丑，和没有能力写美而不得不得丑，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cr：邱志杰工作室
GQ 很多家长让孩子练书法的理由是修身养性，您觉得会吗？
QZJ 古希腊人研究解剖学的过程中，发现人的肌肉控制骨骼，这块肌肉一拉，手就起来了，那块肌肉一拉，手又下去了。你能够提笔写字，并准确划出那些笔画，证明你的意志可以控制你的身体，这是一个人拥有完整的自由意志的体现。所以古希腊人在很穷的时候就开始搞奥运会，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身心和谐，是一种柏拉图的身体实权。
书法中，软毫是非常难控制的，我们要经过多年的训练，去控制手指头、手指和手腕，再控制笔杆。这样的训练能提升人对事物的把控能力，他要遵循笔毫和纸的性能，与物质对话，才能控制墨迹的形状，留下自己的痕迹。这当然是一种修炼了，这样的人干什么都能成。
GQ 所以一个人的能力是能以小见大的。
QZJ 有一种东西叫“道”。老实说，不止书法，你通过做饭、扫地、读书、砍柴、搞科研，都能通向“道”，重要的是专注，找到事物背后的道理和逻辑。
像以前的徐渭，大画家，曾国藩，读书人，他们没怎么受过正规军事教育，但因为他们能从自己的事里摸索出规律和程序，愿意钻研，所以打得了仗，还能当将领。
03.
手写体在消失，吗？
GQ 如果说印刷体、电脑打字传递信息的优势是速度，您觉得手写体有什么特点是其他媒介所不具备的？
QZJ 它的情感更丰富。电脑字库里的美术体难免要把字体标准化，这就需要舍弃一部分个性。当然，像黑体宋体还是有美感的，只是比较单调，而手写体不但带着你的个人特点，还带着你此刻的情绪，交流的深度、广度、细腻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你以后结婚的时候给我发请柬说，邱志杰老师，我终于把自己嫁掉了，时间场地之类的信息你会觉得可以用印刷体，但“邱志杰”三个字得用毛笔来写，否则就不够庄重，是吧？它代表着你的用心程度。
cr：邱志杰工作室
GQ 您说过“书法从来都是渗透和编织在日常生活中的”，是否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书法是一门民间艺术？
QZJ 你可以说它是一门雅致的艺术，但不是一门民间艺术。民间艺术通常与节庆日、鬼神、祭祀、宗教联系在一起。古代的皇帝也写书法，那它就是一门宫廷艺术。书法和识字率相关，在古代是相对精英主义的，但比较讽刺的是，今天虽然识字率非常高，书法反而快消失了。
GQ 不练书法，或者说更广泛的不写字，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
QZJ 文明的简化。 他和大家喝奶茶不喝茶是一个道理，或者都喝罐装雀巢，不磨咖啡一样。 习惯了流水线的产品，就以为这是唯一可以存在的，人们就容易忘了我们曾经有过非常雅致，非常高密度的交流。 那种一个信封都想珍藏的时代多美好。
GQ 但数字化是大势所趋，我们怎样才能保留交流时的情感呢？
QZJ 标准化的字体可以靠文学来传达感情，当然那是另一种能力了。但也不是说数字化会完全扼杀手写体。
现在我可以随便给你发一张图片，拍我的手写字，但要是在2000年那个电话拨号的上网时代，就没那么简单了，那时候一般用传真机或者邮件来传。2000年的时候我们跟国外交流，发图片都嘎吱嘎吱走半天。现在当然没问题了，我给你写字，手机拍拍发张图片，秒到，所以它是由技术条件支撑的，手写体反而有机会复兴。像有的学生会用压杆笔在平板上写笔记，也挺好。
04.
当“网红”前
VS
当“网红”后
cr：邱志杰工作室
cr：微博@东东枪
GQ 您平时有逛菜市场的习惯吗？
QZJ 老实说，因为有妻子和阿姨，现在不太需要逛菜市场。
我工作室在城乡结合部附近，我会去那边的大棚市场。有的大棚卖建材、有的卖花木、卖假山石、卖锅碗瓢盆，很综合，甚至连广场舞音箱都有卖。我们做装置艺术的人经常要逛电器市场、建材市场、旧货市场，以前三元桥这边有个天地人旧货市场不错。
没想法的时候逛一逛市场，想法就都来了。工作室附近有个垃圾场，我也去逛。我从他们收来的旧衣服里发现了很多旧政治标语，是挂在街上的那种无纺布横幅。有的写着迎奥运，有的呼吁大家捐款，称斤卖，一斤才10块钱，你买它个200斤，从中可以挑出很多好玩的东西用来做作品。
GQ 那展览之后，您有再去过三源里菜市场吗？
QZJ 没有了，怕商贩们认得我就要拉着我写字。当时我下午在市场里，就跟接单一样，每个人都给写几张字，好累。
GQ 商贩们只看重您的字的商业价值，您会伤心吗？
QZJ 不会啊，我很开心。我看别的报道说，我给姐妹干果店写的那幅“王炸”，有人想出价一百万买下来，但他们不肯卖。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字哪儿值这么多钱。但如果是真的，当然是赶紧卖了，分我个一半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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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 这次展览可能是您近期最被大众熟知的作品。所以大众审美有左右过您的创作吗？您怎么看待大众审美？
QZJ 我一直将大众审美视作我的创作假想敌来看待。 因为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得殴打大众。
不管哪种审美，泡久了就会形成思维定式，变成套路。套路多了，社会就会失去宽容度和活力，创新的速度就会减缓。所以说社会很需要艺术家，去不断地带着人们走出套路，不管是思维方式还是审美趣味。
cr：邱志杰工作室
消费主义和流行文化善于制造一套不反思的大众审美。这种不反思就像一条隧道，大众走在隧道里，只能看到尽头的光，以为那是唯一可去的地方，却不知道隧道外有更大的世界。艺术家必须在隧道的墙上拿锤子用力一锤，让大家知道可以从这里走出去，外面还有一大片旷野。
策划：GQ实验室
编辑、采访、撰文：林蓝
图片来源：邱志杰网站、微博用户@东东枪、网络
感谢策展人维娜对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