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年,陆续看了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埃里克·侯麦的“人间四季”系列,四部影片,春夏秋冬,光阴的流转与光影的梦幻相互映照,留下了一份独特的观影记忆。

因为太过喜欢,最近重温了《春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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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形容侯麦呢,大师不愧是大师,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无论看他的哪部作品,肯定都能一眼辨认,这就是“侯麦风格”。

他49岁时以《慕德家的一夜》受到国际影评人的热烈喝彩。由此,侯麦以几乎始终如一、几近固执的简约和散淡风格,开始了他漫长的电影之旅。影像风格简约隽永,充斥着大量兼具文学气息与人生哲理的精妙对白,年轻的男男女女敏感、脆弱、优柔,陷入或亲密或疏离的情爱关系中,没有什么暴力或政治的噱头,内省式的道德感和哲学况味格外突出,以毫不费力的优雅,勾勒出浓郁的法国生活与艺术气息。

这就是侯麦。

《春天的故事》是四季系列的第一部,1990年上映,是侯麦70岁高龄时的作品,用具有春季特性的人物——一个中学哲学老师和一个钢琴专业女生,偶然邂逅所搅动的关系危机,探讨人类内心真实的情欲。侯麦的表达初衷是:当幻想转向爱的时候,直觉却并不总是跟随。”

春天,哲学老师让娜来到男友的公寓,因男友出门旅行、屋中杂乱不堪,于是想回到自己的公寓住,可借住在这里的表妹还没有离开。让娜无处可去,来到老同学的聚会上,邂逅了一个年轻女孩娜塔莎,在女孩的邀请下来到娜塔莎家暂住。娜塔莎年轻漂亮,虽一人居住,可她的家庭并不是风平浪静,爸爸有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友,而自己的男友和爸爸差不多年纪。感性的娜塔莎觉得投缘的让娜似乎更适合自己的爸爸,有意无意地制造机会,作为局外人的让娜就这样被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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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娜很爱她的学者男友,说他非常像一个诗人。但是她也无法容忍他的无秩序感,对娜塔莎玩笑说,有时甚至想杀死他,把那个乱糟糟的房子烧掉。娜塔莎的父亲是一名政府艺术部门的官员,前妻期待他成为作家、画家、作曲家之类的艺术创作者,无奈能力有限,他想写的一本书一直未能完稿。女儿剖析道,都是是女人害的。他如今虽与女友热烈地相爱着,但他清醒地知道,他们不会一直走下去。他对这位哲学老师印象非常不错,在乡下别院相处时,天时地利人和几乎推动他们走到一起,让娜只答应了他挨着坐、握手、接吻三个请求,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娜塔莎与父亲的女友伊芙矛盾重重,项链丢失事件让三个局内人互相猜疑,但并不至于真正导致关系破裂。

由此可以看出,每个人的情感状态都是不确定的,都暗含和身边的人再发生点什么的可能性,每个人也都在自己的道德领地上左右摇摆,耍点小心思,撒点小谎,做点小恶作剧,制造点小暧昧。但侯麦不会用是非观摆弄角色,偶有戏谑,但并不谴责什么,只是呈现和探讨,开放式的结局让平实的爱情题材具备了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

不间断的对话依然是《春天的故事》最突出的特质。有三段具有哲学思辨性的对话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段是让娜和娜塔莎在聚会上初见时聊“有家不能回”,第二段是非常经典的那段四人餐桌上针对“先验”和“内省”的哲学讨论,第三段是让娜与娜塔莎之父二人独处时。

让娜:“没意思,我跟您说了。应该说我从来不会觉得无聊。就算我什么也不做,我的思想也完全足以占据我。然而,今天晚上,我又重新落入一种像孩子一样的不耐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娜塔莎:“那,您在等待什么?”

让娜:“不,我不等待什么,也不等待什么人。甚至不是科琳娜,我刚才跟您说过。我等着时间过去。我等着夜晚停止,等着太阳升起。”

娜塔莎:“您失眠?”

让娜:“压根儿不。而且甚至,就在跟您说话以前,我抑制着一种相当强烈的想睡觉的欲望。”

不喜欢侯麦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样的影片絮叨、寡淡,而喜欢侯麦的人恰恰也是喜欢这种语言的魅力,让对话成为揭示角色内心、推动情节发展、铺垫影片气氛、凸出文学况味的第一要素,通过语言与动作的相符或者背离,来描绘人物当时当刻的思想状态。

侯麦说:“必须找到一种将语言融入电影而非融入被拍摄的世界的方法……”

大师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且如何表达的电影人。以对话见长的导演,王家卫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王家卫擅用的是自说自话,突出强烈的怀旧情感和矛盾的内心,比如《东邪西毒》中慕容嫣和慕容燕的台词。而侯麦是对话,用流水一般永无休止的对话揭示角色微妙的心理活动和关系走向,对话成为跟视觉同等重要的电影元素。

“他角色们的孤独和脆弱,对随时可见的道德问题的细致检阅同时避免下任何道德结论,以及拒绝提供一个干脆确凿的结局,都强迫观众既要配合电影,又必须审视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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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人物内心既脆弱又不安,角色和角色之间互为镜像,这些角色就像我们自己,观众与角色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情感联动,这正是影片的动人之处,以永不过时的淡雅镜像贴近观众的内心,自我审视的同时,体会到生活的真实滋味,领略爱的复杂性。

当然,也不止这些。

因为与季节有关,“春天的故事”比夏秋冬三部都更清新动人。很少用配乐的侯麦在《春》中用了三段音乐,开头和结尾用了贝多芬的F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5号(春天);让娜初到娜塔莎家,娜塔莎为她演奏了舒曼的钢琴奏鸣曲《黎明之歌》,这首曲子带着淡淡的朦胧忧伤,娜塔莎说更像是夜晚曲;在乡间别院的夜晚,让娜让娜塔莎的父亲放一点音乐,他选择的是女儿几年前演奏的舒曼的《交响练习曲》。我对舒曼有特别的偏爱,没想到在这部影片的配乐中不期而遇,简直是意外的惊喜。舒曼文学素养很高,还是哲学博士,是非常浪漫和内省式的作曲家,与侯麦角色惯于审视个人内心的气质不谋而合,所以音乐和影片是很贴的。在侯麦的影片中,音乐是电影内容的一部分,不只是烘托情绪的背景存在,这点在《夏天的故事》里也很明显。

春天的气息不止在音乐中,还在居室内,白色调的家具,古典花纹的沙发,清晨的插花,阳台上种植的花卉,墙上马蒂斯的画,交织成一个遥远又美丽的电影梦境。还体现在服装上,《春天的故事》里的穿着搭配可谓教科书级别,深绿浅绿的变装,让兼具自然与艺术气息的巴黎春天扑面而来。最让人心动的还是娜塔莎家在乡间的院子,出门就是塞纳河,爬到高处就能看到雨后的迷雾森林,院里一树一树的花开,白色与绿色的终极搭配自然成画。就觉得在那个天地里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值得原谅的事。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季节循环往复,人性和爱情的常态一以贯之。春夏秋冬四部影片风格统一,看起来重复,其实各有意趣。把思想和技术的创新融汇在始终如一的叙事体系里,侯麦的简约并不简单。

侯麦的镜头永远对准年轻的男女,呈现清新自然的环境,富于变化的关系,道德和哲学的自省。在这样的光影定义下,生活的谐谑与美感并行不悖。

“生活的难题——这也是几乎所有电影的主题——是没有尽头的难题。为了真实了解自己,我们必须准备好改变我们的观念和想法,以便对时间和经历带来的变化保持接受的态度。”

虽然深知没有一个爱人是完美无缺的爱人,没有一种生活是完全称心如意的生活,但因为春天种种,就觉得一切都值得经历。

春夏秋冬又一春,也许你会找到什么,也许你会丢失什么,无论如何,侯麦提醒我们:春天美好且短暂。(树上的女爵)

(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