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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美]珍妮弗·埃伯哈特,叶可非译,北京联合出版社|磨铁·黑天鹅图书,2021年4月出版,288页,56.00元

爱彼迎的偏见故事
如果打开爱彼迎(Airbnb)的网站登记注册,会要求你知情和同意以下承诺:
我同意平等对待爱彼迎社区中的每个人,无论他们的种族、宗教、国籍、是否残障、性别……,我应该尊重他们所有人,不带有任何判断或偏见。……不愿意签署承诺的用户将无法再使用该平台。
我们已经将同意这种无偏见的价值承诺视为当然,甚至不看一秒就直接点“同意”,但遗憾的是,偏见从来不在字面,就在我们身上。
爱彼迎之所以把这份承诺书加上如此严重的警示,是因为它曾饱受种族偏见之苦。美国的黑人用户常常发现,如果他们直接预订一个房源,爱彼迎的业主会告诉他们:“不好意思,这个地方不存在。”“可能挂错了吧,麻烦你考虑其它家吧。”但实际上呢?如果这位黑人用户找他的白人朋友去预订,却发现可以直接订上,甚至如果他们用假名假用户照片去预订,也可以订上。确实,曾经的爱彼迎的使用体验中常发现此类问题。甚至有项研究表明,黑人住客被房东接受的可能性比白人低百分之十六,并且没有其它任何种族之外的因素能解释这个差距。
爱彼迎的创始人之一切斯基,发现了这个问题。如他所说,种族歧视是“我们公司面临的最大挑战……它直接定义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所代表的价值观”。
偏见无所不在,也不可避免。
爱彼迎的这个故事及其偏见议题,正是来自斯坦福大学心理学教授珍妮弗·埃伯哈特(Jennifer Eberhardt)最近被翻译成中文的著作《偏见》(Biased: Uncovering the Hidden Prejudice That Shapes What We See, Think, and Do)。而这本书的副标题更值得我们反思:“揭示形塑我们所见、所思和所为的隐性偏见。”
从社会学到认知科学:偏见的另一种故事
提到偏见,似乎是社会学家专长的议题。确实,社会学喜欢用“文化”和“团体”等概念,从社会力量的角度解释为什么我们不经意就对山东人、河南人开“地图炮”?为什么皖北苏北人会被皖南苏南人另眼相看?
我们大可追溯到文化交流、经济差距、社会关系等因素,但却忘了我们认知神经本身的功能。事实上,如果翻开今天的文化社会学研究,会发现一个显著的变化:认知神经科学或认知心理学的介入,比如:《美国文化社会学学报》(American Journal of Cultural Sociology)2020年第做了一期“认知与文化”专刊,《美国社会学评论》现任主编奥马尔·利萨尔多(Omar Lizardo)在该期撰写了一篇文章,题为“认知神经科学能够为文化社会学做什么?”。反过来,社会学家也主动向认知领域自然科学发起对话。美国社会学学会前会长米歇尔·拉蒙特(Michèle Lamont)也在2017年于《自然》期刊旗下的《自然-人类行为》(Nature Human Behavior)与人合作发表了《当代三项研究纲领是如何衔接文化社会学和认知心理学的》一文。甚至有博士论文开始专注这个议题,比如哥本哈根大学社会学系2017年有篇博士论文,标题就是“文化—认知互动:衔接认知科学和文化社会学”。
究竟认知神经科学会讲什么不一样的偏见故事?埃伯哈特教授在这本书中谈到以下几点:
第一,分类是我们大脑的基本功能之一。这类功能甚至简单到“以面识人”。
第二,大脑中的神经具有“可塑性”,不同分区确实有不同的社会功能,比如驾驶经验会和脑内海马体有关,面部识别和梭状回面孔区有关。2000年,斯坦福大学的一项研究就表明,我们经常发现出租车司机是个“活地图”,是因为他们的驾驭经验会促进脑内海马体尾部变大,促进大脑灰质增加。
第三,如果你看到三个月大的婴儿都会对同一种族更亲和,对异族人更不开心,那很正常,因为这些小婴儿的认知神经已经发育出相关的分类功能了。这可是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都来不会谈的年龄阶段。毕竟,人文与社会科学心照不宣的假设是:“我们研究的是成人。”
认知神经科学的微观视角、神经研究与认知分析,也带来了新型数据研究方法论启发,提供了新的社会学视角。也因此,2021年社会学方法研究顶刊《社会学方法与研究》(Sociological Methods & Research)就发表一篇文章,关于视频数据要如何分析的议题,和犯罪学、社会学密切相关,从认知科学中借鉴颇多。认知科学除了运用脑成像技术,也会通过逐帧分析,接着是建立过程序列,然后是分析因果链接,把原来社会学只能大而化之、归于不在情境之中的“文化”“结构”,聚焦到一两秒之间的面孔与意识反应分析。
就像去年引起美国民愤的弗洛伊德事件、如今疫情影响导致华人在境外受到的种族歧视一样,人们在面对另一种族时,经常会发生“异族效应”,往往在瞬间调动我们大脑中的认知机制。埃伯哈特在《偏见》中提供了颇多来自美国警治方面的案例,例如在2014年,一位只有十二岁的黑人少年在公园里玩玩具枪,但被新上任的一位警察看到后立即枪杀——他只思考了两秒左右!
这种情况用认知心理学实验复原出来,会非常明显。作者埃伯哈特在书中介绍了她从事的隐性触发机制研究,指出如果以“拘留”“逮捕”“抓获”和“射击”为主题词,在屏幕上闪烁零点七五秒,同时展现两张面孔——一张是黑人、一张是白人,结果被测的美国警察人员会更多地将这些词汇和黑人面孔搭配起来。
从认知科学再到社会学:偏见的社会故事
究竟是什么让认知神经发生这么即刻的“偏见”呢?
认知科学为我们展现新型数据与方法,打开了社会学以前不会关注的领域——从婴儿成长到视频数据、从实验测试到大脑变化。但这本书并没有只限于认知科学的解释,还穿叉提供了大量的社会学(尤其是社会心理学)、历史学的解释。
同样是前面的例子,为什么警察会对“黑人男性”这么有偏见?作者埃伯哈特引用了社会学家埃弗里特·休斯(Everett Hughes)的研究。休斯是谁?社会学学生入门学习,往往会看一本叫“社会学的窍门”的书,而休斯正是这本书作者贝克尔(Howard Becker)的导师。贝克尔并不讳言,这本书发扬了导师及其“芝加哥学派”社会学的很多想法。在作者埃伯哈特看来,休斯提出的概念——主要身份(master status),十分有利于解释这种偏见:个人被他人看到的最主要的一面,凌驾于整个人的特质之上。
通过职业经验分析,埃伯哈特指出,美国警察是个十分无聊的职业。虽然是街头工作,有权力拦截过路人,但在面对打击犯罪这件事上,他们内心深处却认为这是不可能胜利的斗争,而自己只是炮灰罢了。这样的“无聊+必败+炮灰”的心态,导致他们经常处在疲惫不堪、高度警惕、愤世嫉俗的工作体验中。因此,即使整个城市的犯罪率可能只有百分之三,但这却遮盖了这些警察对百分之九十七善意的关注。不难想象,当对讲机里传来“黑人男子”“黑人男子”“黑人男子”的时候,这样的警惕认知就会马上被激活,使他们在随后的处理中抱有最严重的偏见。
此外,偏见的认知神经也和历史进程有关。
作者以她自己的经验为例,她十二岁前都住在黑人社区,后来搬家,上了新学校,身边的同学变得以白人居多,而她却根本没有办法认清他们的脸,仿佛他们都长得一样似的。
在“脸盲”认知背后,是成长经验。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芝加哥和洛杉矶等城市的百分之八十的社区禁止黑人进入。这样的住房和居住歧视,要到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才终止。然而,研究表明,即便在更晚近的时代,一个社区中黑人越多,人们就会联想认为该地的犯罪率越高——这无关乎犯罪率的实际统计数字。同样,人们也会认为,在黑人多的社区,一定会有涂鸦、木板危房、乱堆垃圾的情况。
历史进程、社会活动与认知活动相互作用,促成了我们的偏见。
如何克服偏见?让偏见接受细节的完整逼问
回到开头的爱彼迎故事。它最后怎么办呢?快速的、模糊的印象会加强已有的偏见(如黑人即危险群体)。所以爱彼迎提升“评论”的意义,让房东能收到该住客之前住宿过的房东对他们的评论,从而提升这些黑人住客的接纳率。于是,关于这些“受偏见”群体的具体的、相关的、事实性的信息,代替了偏见。
作者也指出另一项值得参考的克服偏见的测试——来自社区主导的社交媒体平台Nextdoor公司的做法。这个公司发现很多关于“本社区出现了可疑人员”的投诉,都是对边缘人群或黑人的偏见。这该如何应对?
他们列出清单,告诉自己的社区住户,如需投诉,请先:
一、关注行为。那个人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担心,这件事与犯罪有何关系。
二、给出完整的描述,包括此人的服装,以区别相似的人。如果描述过于模糊,以至于无辜者可能成为错误目标,请考虑意外的后果。
三、不要基于某人的民族或种族来假定犯罪,明确禁止种族特征的描述。
Nextdoor要求用户把我们的偏见放到实际的细节之中,让我们想想:到底我们愿意用事实还是用刻板印象对待别人。事实与细节,让我们关注的是他人的微笑或平淡的面孔,而不是或黑或白的肤色;让我们关注的是他人是否有不良行动的倾向,而不是先推定他人势必有不利之举;让我们对自己的猜想、观察与判断保持自我反思——这些观察够不够?这样描述合适吗?这样判断合理吗?
这些看似细小具体的完整观察,却具有克服偏见的重大潜力。今年4月22日,美国国会参议院通过的《新冠仇恨犯罪法案》(Covid-19 Hate Crimes Act)也有类似规定,该《法案》致力于打击那些因种族、肤色、国籍、性别等歧视而引起的犯罪。在《法案》出台前一天,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也以官方身份发表关于美国“弗洛伊德案”有罪判决结果的声明,不仅就美国警务政策问题提出建议,更呼吁关注美国黑人生活的方方面面(all aspects):上溯美国奴隶制的历史,下至当前的平等参与。
当认知科学与社会学告诉我们,认知神经与社会历史背景让我们注定会产生偏见,甚至要与刻板印象共生共存,我们怎么办?前述爱彼迎、Nextdoor的例子告诉我们,克服偏见的功夫与责任仍然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每一次动用自己的神经机制与文化观点的时候,要记得反思描述的完整性,以及自己可能的误判。不管是诉诸认知科学还是社会学,埃伯哈特写这本《偏见》,不只是为了展现偏见如何生成的机制,更是为了追问如何克服偏见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