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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医药代表模式,比镇痛药滥用危害更大

从北京大学标志性的西校门进去,穿过一座小桥沿路左转,不多久就能看到坐落在鸣鹤园里的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

与北大其他建筑相比,这座博物馆知名度并不高。博物馆1993年5月27日正式开放,所藏多为中国考古学各时期的典型标本。博物馆的出资者是美国友人亚瑟·赛克勒博士,1986年他和妻子来到北京为博物馆奠基。不幸的是,1987年赛克勒就去世了,没能看到博物馆的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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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亚瑟·赛克勒

赛克勒的名字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但他有个朋友,在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1913年,赛克勒出生于纽约的一个犹太杂货商家庭。在他25岁就读纽约大学医学院期间,他通过做兼职,资助了一位“忘年交”的加拿大医生前往中国,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反法西斯战争。

赛克勒的这位朋友,叫做白求恩。

赛克勒将白求恩视作自己的精神榜样,并一生都对中国充满好感。中国人民也自然不会忘了这位帮助过我们的“老朋友”。在他去世后的1993年9月10日,中国以很高的规格地迎接他的企业来华投资:成立仪式放在了人民大会堂,参与合资的中方是抗战时期就成立的老牌国企北京制药厂,时任卫生部部长陈敏章题词祝贺。

这恐怕是国内外商制药企业中,获得殊荣最高的一家。

这家合资公司的名字,叫做北京萌蒂制药。成立28年之后,它灰溜溜的离开了中国,留下一地鸡毛。

01最早的医药代表

萌蒂制药的诞生,与赛克勒的专业不无关系。

赛克勒据称是第一个使用超声波进行诊断的医生。大学毕业后,他主攻生物精神病学。他的两个弟弟也先后学医,也是精神科医生。

图丨赛克勒三兄弟

赛克勒三兄弟的研究,现在看来有点神秘色彩:他们想到了一种替代电击疗法的新技术:用大剂量的组织胺治疗双相情感障碍、躁狂症等。这种直接针对人体的尝试在当时并不受限制。

在搞研究的同时,赛克勒还有着出色的艺术细胞。早年他考上的是纽约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但由于家里没钱供他学艺术,赛克勒才改行学医。上世纪40年代,克勒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医生,而是一家名叫“威廉道格拉斯麦克亚当斯”的广告公司,专做医药广告

图丨赛克勒创办的医药行业报纸《Medical Tribune》

可能是犹太人有经商天赋,赛克勒和他的两个弟弟很快就找到了药品销售的最大秘诀:向医生推销。

关于此事,2019年时哈佛大学一位历史学家曾评论道:赛克勒并不是第一个向医生推销药品的人,但在他的影响下,医药代表成为一股风潮

赛克勒通过杂志等媒体,向医生直接宣传药品的功效,医生了解和熟悉这些新药后,才能向患者开出处方。赛克勒还帮助医药企业建立销售队伍。1950年时,辉瑞还只有8名销售人员,但到了1957年,辉瑞的医药代表已经超过2000人。这其中就有赛克勒的指导

医药营销天才赛克勒曾帮助罗氏、辉瑞等公司打造多款“重磅药物”,包括罗氏的安眠药“安定”和“利眠宁”,以及辉瑞的土霉素。

不过在美国,赛克勒毁誉参半。正是由于他开创的“医药代表”销售模式,导致美国药品销售长期存在“欺诈营销”的现象:只要说服医生,哪怕用违规或欺骗的方法,也能让药品大卖

当然,医药代表模式传入中国之后,衍生出了新的变种,这自然是很多业内人士更加熟悉的话题。

在医药营销方面取得成功之后,赛克勒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有钱实现他的医学梦想。1952年,赛克勒家族的两个弟弟出面,收购了一家1892年成立、位于纽约曼哈顿的老药厂:普渡·弗雷德里克公司

赛克勒三兄弟把普渡公司总部搬到了美国康涅狄格州。随后,普渡制药开始在全球扩张,1966年时,赛克勒兄弟收购了英国剑桥的私人药企纳普制药;1967年又在德国法兰克福成立了萌蒂制药

但是,三兄弟中的大哥亚瑟·赛克勒早已功成名就,志不在医药上。因此直到大哥1987年去世时,普渡制药和其联营公司纳普、萌蒂依然寂寂无名。

02“毒品帝国”

普渡制药的早期产品包括防腐剂、泻药、“掏耳朵神器”等,大体上都是些非处方药和大健康类的小玩意。

不过赛克勒三兄弟毕竟都是精神科医生出身,普渡还是有一些核心产品的,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美施康定”

美施康定即硫酸吗啡控释片,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款受管制的药物,主要用于镇痛。1972年,纳普公司的科学家开发出了全球最早的缓释技术Contin,可以保证药物吃下肚子后持续释放12个小时。

Contin技术很快和吗啡结合起来,普渡制药在1984年制成了美施康定,1987年正式上市。

亚瑟·赛克勒在美施康定上市这一年就已经去世。在很多史料中,这位慈善家和营销奇才似乎后半生一直在从事艺术和收藏工作。但美国针对赛克勒家族普渡制药的调查,早在1959年就开始。当时美国参议员凯福勒成了一个专门委员会指出:赛克勒家族拥有一个“医药帝国”,从事包括毒品发现、制造、营销和广告的一条龙工作。

在赛克勒开创的医药代表模式下,制药企业一边向顶级医学专家资助费用,开展有利于药品销售的研究;一边给基层医生提供商业贿赂,另外还通过出版物等充当喉舌,向社会和政界游说他们的营销观点

这一系列工作似乎和我们今天看到的药企营销模式没有什么差别。但医药代表一旦和吗啡结合起来,可怕的结果就产生了。

自从德国默克公司在1827年实现了吗啡的大规模生产之后,吗啡就一直十分敏感。一方面,吗啡在医院里和战场上帮助无数患者和伤员减轻了痛苦,另一方面,吗啡容易被滥用,容易成瘾。

在刻意的营销安排下,普渡制药的吗啡产品很快在美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危害。启动调查的参议员凯福勒虽然注意到了问题,但没有把调查深入下去,只是在1962年推动通过了“凯福勒-哈里斯修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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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肯尼迪总统签署凯福勒-哈里斯修正案

身后戴眼镜者为凯福勒

在1962年之前,FDA只要求药品是安全的。很多药企开始钻空子,用“改剂型”的方式申报新药,牟取高价。这一幕相信国内医药行业人士也似曾相识。1962年以后,有效性成为FDA考察的关键,“改剂型”没用了,而且FDA规定必须说明书上披露药品副作用。

但是,针对普渡制药的调查就这样被放过去了,美国错过了早期限制普渡制药的最佳机会。终于在1995年之后,问题开始大规模爆发。

03托名“疼痛管理”

1995年,普渡制药最为臭名昭著的药物“奥施康定”(OxyContin)获批在美国上市。

图丨普渡制药的药物奥施康定

沿着亚瑟·赛克勒的医药代表模式,普渡制药开始向医生持续不断推介新款镇痛药物,称该药可以12小时长效止痛,早一片、晚一片,持续缓解疼痛24小时。

和美施康定一样,奥施康定也是吗啡类药物,而且强度大约是吗啡的1.5倍。这样的药物理应受到严格监管,但普渡制药把这款药物描绘成人人可用的普通药物,另外还通过邀请医生参加“疼痛管理研讨会”,向医生付费支持他们演讲等方式,鼓励医生开药。

奥施康定有一个特点:在研磨稀释后,通过鼻子直接吸入,可以达到类似毒品海洛因的效果。产品说明书里也是这么说的:“压碎的奥施康定可以导致药效迅速吸收,达到中毒剂量。”

根据美国司法部2018年披露的一份机密报告:早在1997年,也就是奥施康定上市后的第二年,普渡制药就收集了大量市场资料,其中有超过100份内部报告中提到了“黑市价”、“粉碎”等字眼

普渡制药早就知道奥施康定在市面上被当成毒品滥用,2000年的时候,普渡资助的一项名为“滥用、替代和成瘾性检测”计划显示,奥施康定已经成为滥用最多的镇痛药物

但普渡制药依然继续加大推广,并聘请了知名的咨询机构麦肯锡公司,研究如何通过给回扣等方式,在美国连锁药店CVS等机构中增加销量。麦肯锡给普渡制药的营销建议是:

盯住有处方权的医生,同时强调药品缓解疼痛的功能

图丨麦肯锡帮助普渡制药助长药物滥用

2012年时,《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一篇文章显示:76%的海洛因吸食者最初就是从滥用奥施康定开始的

普渡制药迅速成为美国社会公敌,2007年时候,普渡制药的三名高管终于在法庭上承认,公司隐瞒了奥施康定容易上瘾的事实,并支付了6.35亿美元的罚款。

图丨美国街头抗议赛克勒家族的活动

掏了罚款之后普渡制药并没有收敛其推广镇痛药的行动,只不过在美国不敢再明目张胆的搞了,普渡制药开始把目光投向海外。

04疼痛是一门面向全球的生意

普渡制药有两家联营公司,同为赛克勒家族控制。在美国之外的市场,萌蒂制药就成为了普渡制药生产、推广镇痛药物的主要渠道

1993年,中国引进萌蒂制药,除了欢迎“老朋友”的投资之外,也有深层次的考量。肿瘤患者疼痛问题一直存在,在萌蒂之前,中国常用的“杜冷丁”等吗啡类镇痛药物无法实现缓释功能,患者需要短期、大量使用,才能缓解痛苦。萌蒂无疑能带来了全球最新的技术。

当时我国对于外资的管理制度还比较严格,外资药企必须和国内企业成立合资公司才能落地,这对于技术引进有很大的帮助。

2004年开始,随着中国加入WTO后的承诺陆续落地,医药领域逐渐对外资全面放开。2006年7月,萌蒂公司出资735万美元,收回了北京制药厂手中持有的北京萌蒂制药50%的股权。从此,北京萌蒂制药成为萌蒂公司在华全资子公司。

在中国,萌蒂采取的策略是“降维打击”

早在1986年,世界卫生组织就已经向全世界推荐了“癌症三阶梯止痛法”。1990年,世卫组织和中国卫生部药政局联合主办了第一届“三阶梯止痛培训班”和学习研讨会,并且将相关知识列入了中级医师专业考试题目中。

原卫生部部长陈敏章以及首任国家药监局局长、被处以极刑的郑筱萸都十分重视癌症止痛工作,萌蒂作为长期支持我国卫生事业的跨国公司,自然在其中获得大量的市场。

推动“疼痛管理”是萌蒂公司在中国最重要的工作。2011年3月,卫生部下发了《癌症疼痛诊疗规范》,要求在全国开展“癌痛规范化治疗示范病房”创建活动,在3年时间内建立150个“示范病房”,带动我国癌症疼痛规范化诊疗水平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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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描写赛克勒家族生意的畅销书《疼痛帝国》

萌蒂制药在这一过程中大肆扩张,希望在“示范病房”建设中占据一定市场。有外媒报道,萌蒂公司一直强调,世卫组织的规范中,奥施康定是首选药物,而普通吗啡等药物的优先级要更低

米内网数据显示,2011到2015的五年间,奥施康定占据国内样本医院羟考酮市场的主要份额,其中缓释片剂占到73.98%。可以说,自从2011的“症疼痛诊疗规范”之后,萌蒂的业绩就一直在快速上升。

制定标准,一向是外资药企的核心策略之一。这一点上萌蒂可谓学到了精髓。外媒报道称,和普渡制药一样,萌蒂在中国也通过付费的演讲、宴席、活动、付费旅行等等,拉拢医生。但据称,萌蒂“不需要贿赂”。

05医药代表模式和镇痛药,

都有滥用风险

2017年8月,中国生命关怀协会疼痛诊疗专业委员会年会上,天津市肿瘤医院疼痛科科主任王昆介绍:“在中国,癌痛治疗不足仍是普遍存在的现象,约有70%患者的疼痛并未得到有效控制。如果能尽早接受规范化治疗,70%以上的癌症疼痛都可以达到有效缓解,大大改善生活质量。”

王昆的观点代表了很大一部分疼痛科医生的态度。中国肿瘤治疗疼痛管理还要进一步加强,这似乎成为行业共识。

疼痛管理,到底是一种人文关怀,还是一种商业运作?这是一个融合了医学和伦理的问题,并不容易回答。

萌蒂已经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2019年9月15日,普渡制药向美国政府申请破产保护。公司总共面临2600多起诉讼,指控其奥施康定等药物导致患者成瘾和死亡。赛克勒家族已经决定放弃对普渡公司的控制权,并支付数十亿美元的赔偿金。

图丨德国萌蒂制药总部门口的抗议人群

和国外不同,中国的药物滥用问题控制得较好,麻醉药品管理十分严格,早年间甚至需要凭借户口本才能开药,以证明患者还活着。

但是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医生获得了镇痛类药物的处方资格,疼痛管理早已超出了麻醉师的范畴,外科医生、癌症科医生、疼痛科医生都有可能开具处方,这一定程度上加大了精麻药物的管理难度。

裁判文书网上,至少记载着4起2018年以来的制贩毒案件与萌蒂制药有关。这些案件中,吸贩毒者往往能非常容易地“大量购进”萌蒂制药生产的美施康定等吗啡类药物。

另外一方面,医生在萌蒂公司长期的学术教育之下,也认为奥施康定等药物“没有成瘾性风险”,不会造成药物依赖。奥施康定的说明书中也显示:“对疼痛患者的正确冶疗中,对阿片类镇痛药产生心理依赖的报道是罕见的。

据米内网数据,2018年中国公立医疗机构终端麻醉剂及止痛药合计销售额约304亿元。麻醉用药市场一直相对独立,参与者不多,集中度很高。

2021年5月5日,萌蒂宣布退出中国、出售中国区业务后,还未出现明确的竞购方。路透社报道萌蒂正在邀请私募、国内药企、跨国药企等一起竞标,总的交易价格可能会超过10亿美元。

赛克勒家族有着正义的高光瞬间,同样也有为人不齿的一面。英国《卫报》在2018年11月19日一篇报道中就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个犯罪家族。

在国内,2019年浙江省就掀起了针对麻醉药物的反商业贿赂风暴,多家内外资企业被查,一大批麻醉科医生、院长被抓,这也与麻醉药物的滥用不无关系。由于商业贿赂的存在,麻醉药物被大量开出处方,无形中增加了患者成瘾的风险。

赛克勒家族创造的“医药代表模式”,在中国依然有着生存的土壤。如果追究起来,这恐怕是比奥施康定、美施康定滥用更应该让中国医药界警醒的事情。

· END ·

文丨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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