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岩穴之士

棉花,作为一种当今世界上常见的经济作物,它早已被用于各种产品的生产制造中。棉花虽白,其史尚黑,棉花在人类的生活史中,带来的不仅仅是御寒的衣物,还有殖民、奴役和战争。
一.棉花的前世今生
棉花在公元前5000多年时就已被古印度人用于纺织。棉花这种农作物适合生长于亚热带气候的环境中,以现代农业来看,最适合棉花种植的范围大致在南纬32度至北纬37度之间。
这一特定的生长要求也奠定了印度次大陆在未来的十几个世纪里棉花霸权的地位。同样的,墨西哥、南美等地靠着印第安人培育的墨西哥棉籽也拥有这样的优势,虽然比不上印度,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吃着棉花种植的红利。
相比之下,未来发达国家云集的欧洲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万两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欧洲大陆上的人们用亚麻和野草制作衣物。又过了大约8000年,进入青铜时代,人们开始从各种动物身上搜集毛料,但这些都很难满足日常需求,亚麻布和动物皮毛冬冷夏热,穿在身上还容易瘙痒。当时欧洲由于气候限制,使得棉花也难以种植,到了中世纪,欧洲人也只能通过阿拉伯人,获得印度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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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让甘地被英国人歧视时可以在嘴皮子上获得胜利——“如果没有印度人对世界进行棉花种植,欧洲人仍然是衣不蔽体的野蛮人。”

二.棉花产业的兴起
物以稀为贵,得不到的,总要想办法去获得它。
棉花最初传入欧洲,是因为伊斯兰教向西扩张。在宗教战争和贸易往来中,巴塞罗那和西西里等地开始有棉纺织业,尤其像西班牙南部的一些城市,由于长期受到穆斯林的统治,当地居民也习惯种植棉花和使用棉花制衣。
供大于求,则谋求销路。当时穆斯林城市中堆积许多棉织品,左右逢源的阿拉伯人发现西欧人很稀罕棉花,便打算把卖不出去的棉织品带去西欧。
伴随阿拉伯商人和基督徒之间的贸易往来,基督教文化与伊斯兰文化产生激烈碰撞,西欧国家的语言也因为棉花发生改变。大多数西欧语言中的“棉花”一词都来源于阿拉伯语的“qutun”。

欧洲人普遍熟知棉花后,意大利北部的米兰、维罗纳以及威尼斯抓住棉花传入的机遇,把棉花产业作为一个商机而大规模进行投资建设。

意大利能成为欧洲最早的非伊斯兰棉花基地,得益于意大利人能说会道、善于经商。一大群手工业者和商人因为棉花商机,被吸引到意大利。他们带着先进的技术和丰厚的资金涌入威尼斯。有了资金和人员,配合着先进的航海技术,意大利人能够比其他国家获得更好的棉花,生产更好的产品,威尼斯因此成为欧洲最大的棉花集散地。
意大利在欧洲的棉花霸权维持了将近三个世纪。但就在威尼斯商人们在嘈杂的期货中心里进行交易时,它的几个邻居慢慢盯上这一香饽饽。
成也商人败也商人,意大利商人在通过棉花赚到第一桶金后对意大利各个自由市的市政指手画脚,当地的工会和官员受制于商人强大的财力,只能将矛盾与压力下传至普通织工。高昂的赋税逼走小户和纺织工,这些人带着家人和学徒,一路沿着多瑙河流浪,直到他们进入德意志地区,才算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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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的地方有富的好处,但穷的地方也有穷的美妙。瑞士在现在是发达国家,但在中世纪时除了雇佣兵啥都不出名,可谓是穷山恶水。这批匠人带着自己的手艺在瑞士的农村扎根了。廉价的劳动力配合较低的赋税,一批匠人积攒够资金便转行成了商人,通过德意志地区的低价棉织品,对威尼斯等地进行倾销。屋漏偏逢连夜雨,奥斯曼帝国将君士坦丁堡攻陷后,威尼斯人失去了东方的经济殖民地,无法获得廉价的棉花。在左右夹击下,意大利棉花产业迅速衰落。
但是,最终成为赢家的不是瑞士,也不是奥斯曼帝国,而是不起眼的西欧小国。
金融工具、法律制度、热兵器的发展让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去夺取商业霸权。从印度至黎凡特的贸易通道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一直都是重要的棉花供销之路。但西印度海岸的印度人发现来这的阿拉伯人逐渐被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和荷兰人取代——那些骑骆驼的阿拉伯人早就被火器赶跑。通过贿赂地主以及巴尼亚人,英国人和荷兰人有机会抽出精力打击同他们竞争的古吉拉特商人。

到了1699年,英国出口的棉织品较17世纪初增加了七十多倍。进入18世纪后,印度孟买已经在英国的资本入侵下失去了主导权,土邦的统治者被英国东印度公司取代。纺织工人被东印度公司赶去孟买,强行签订不平等的工作合同,英国人又利用公司规章制度,把这些印度人如奴隶一样束缚于公司。
18世纪末,印度虽然还是世界最大的棉花产地,但棉花产业中心已经转移至西欧。

三.无尽奴隶与满仓黄金
棉花产业的繁荣是奴隶和普通农民用近乎溃烂的双手创造的,但最后获利的却是在曼彻斯特做交易的商人们。
奴隶制分两种形态,为人们熟悉的黑奴种植园是第二种形态,第一种形态自奴隶社会便开始拥有。
在19世纪前,印度棉花作为全球热销商品被追捧,印度的历任统治者虽然不一定懂经济学原理,但肯定能嗅到其中的利益。利益驱使人不断谋财,最后演变为害命。在印度达卡,上万名棉花纺织工人被监禁在莫卧儿宫廷,这些工人来自孟加拉、孟买、苏拉特,在离开家乡前,他们平常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有剩余的棉花制品还能拿去交易。但被关进宫廷以后,他们只得到鞭挞和微薄的薪水,自己生产的棉织品只能供王公贵族和商人享用。
印度人这么做,欧洲人也不甘示弱。
在18世纪,进行全球殖民的英国既希望取代印度棉花,但又离不开印度棉花。因为三角贸易中,英国人需要棉花来换取黑奴,再把他们送往殖民地,棉纺织品久而久之成为硬通货。英国人的冤家——法国人也苦恼于棉花储备的不足,必要时还把走私棉花的人发配到美洲殖民地当奴隶。

利物浦、曼彻斯特、里昂等城市靠着第二形态的奴隶制繁荣,它们用奴隶积累资本,最后又成为棉花产业的资本来源;伦敦商人为兰开夏郡提供资金,兰开夏郡将棉纺织品作为回报,提供给伦敦商人。利润从贸易领域转移到生产领域,这是商人愿意见到的,因为风险降低了。此外,政府日益依赖商人上缴的税收,商人也需要政府的保护,新的部门因此滋生,金融、远洋、信贷等部门是为他们量身定做。凭借这些,18世纪的欧洲在全球棉花贸易网络中占据新的地位。以第二形态奴隶制为基础的棉花经济成为欧洲资本家最青睐的方式,而且看起来,它还相对“文明”。
曼彻斯特山区的纺纱厂聚集周边山村来的外包个人和孤儿,这些孤儿是格雷格花3000英镑从救济院购买到工厂的,他们年龄在10至12岁之间,唯一与格雷格在多米尼克种植园的奴隶不同的是,他们不被叫做奴隶,而被称为“教区学徒”。他们终日生活在嘈杂、肮脏的工厂中,呼吸的空气中混有汗臭味,唯一的解脱不是退休而是死亡,因为没人能活到那时候。在曼彻斯特一个公园——圣迈克尔旗帜,树立着无数无名碑,里面埋葬着四万多人,这些人都是棉花纺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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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野蛮之间,有时并没有特殊的界限,只是称呼不同。在1833年,英国兰开夏郡棉花厂里的童工,有36%是16岁以下。生活在英国的童工过得并不比奴隶好。这些孩子早上五点半就要起来,晚上八点才能结束工作,一天就两餐,瘦弱的孩子不仅会被工头欺负,还会被同龄人凌辱。生活在工厂里的他们,只能祈求国王工厂调查委员会和一些工业协会出来维护公平正义,虽然只是象征性地维护正义。如果说英国的童工还有人在乎,那么美洲的奴隶是真的爹不亲娘不爱,没人管他们死活。

17世纪,一些殖民者带着塞浦路斯的棉花籽进入美洲,未经开发的美洲大陆为殖民者提供丰厚的土地资源,而棉花种植又比甘蔗和大豆种植投入资金小,因此棉花产业在美洲让殖民者趋之若鹜。为了扩大生产规模,种植园主从非洲引入成千上万的黑奴,仅南卡罗来纳十年内奴隶数量就增长12.7万人,黑人比例占该地区人口18.6%。进入19世纪,英国—美国棉花轴心形成,美国早期由于独立战争无法获得英国棉花,转而选择自力更生。但土地一直种植棉花,没有休耕期,土地没几年就肥力丧失,为追求更多的土地,美国人开始西进。18世纪末时,印第安人还控制着现在美国西海岸的大片领土,但到了19世纪,欧洲对棉花近乎疯狂的渴求以及美国南方政客的催促,联邦军队逼迫印第安人离开领地。
1803年路易斯安那法案让美国人获得过去不曾拥有的大片领土,1819年至1850年,美国相继吞并佛罗里达、德克萨斯等地。一直生活在北美的克里克人因为败于联邦军队,签订《杰克逊堡条约》,割让佐治亚等2300万英亩土地。随后几年,奇克索人、乔克托人也投降于联邦政府。这些原住民被赶出世代居住的故土,迁居到阿克苏州的贫瘠土地。他们的家乡已经被改造成棉花种植园,俘虏和不愿意离开的人被强制拉去当奴隶,待遇与黑奴一样恶劣。

完成对土地的吞并,剩下的事情就是交给奴隶来办。弗吉尼亚和马里兰的种植园主发现烟草带来的利益远不如棉花,就把原来的奴隶送去种棉花,仅1830年,全美就有100万奴隶进行棉花种植、采摘。虽然禁止奴隶贸易的呼声很高,但美国还是进口了17万奴隶,这些奴隶命运不在于他们的奴隶主,而在于世界贸易。当英国市场的棉花价格飙升时,他们离去世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因为他们要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生产出不可能拥有的产量。

欧洲并非想一直靠奴隶制满足棉花需求,1791年圣多明各岛奴隶起义让他们知道奴隶经济不稳定,但《利物浦纪事报》说出欧洲人的心声:“解放黑奴会导致棉花价格增加两倍。”
欧洲的经济与美国南部黑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南方奴隶主抓住这个特点,形成南部“黑带”,在蓄奴州中扩大自己的势力,建设基础设施,最终通过发达的交通击垮南美种植园,成功占领棉花市场。奴隶主在蓄奴州没有其他精英阶层的干扰,还拥有联邦政府一样的权力。他们手中的棉花从美国流向欧洲,资本又反向流回美国,这之间的抵押担保是用奴隶进行,抵押贷款时可以用奴隶所有权来代替其他有价值物品。
到1860年,美国出口商品有一半是棉花,美国经济地位是建立在棉花之上,或者说是奴隶的脊梁骨上。德国商人在商会开会时感叹:“我们可以失去与美国北部的贸易,但不能丢失南部。”但说归说,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已经开始担忧美国的棉花经济。建立在奴隶制上的棉花经济本身具有不稳定性,而且美国南北矛盾日益强化,北部的经济利益一直为南部篡夺。曼彻斯特派出的观察家在调查完美国“黑带”后,对英国商人发出警告,认为英国人要找一个替代者,以防美国棉花经济崩溃。

新棉花供给地在哪,成为英国议会每天争论的话题,而美国国会也没闲着,国会于1854年通过堪萨斯法案,允许新并入州自由选择是否蓄奴,该法案引起北方各州废奴主义者的不满,美国南北矛盾也渐渐进入战争爆发前夜。

四.战争、分裂与政治
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中说“资本从诞生那一天就是肮脏的”。南方种植园经济与北方新兴工业经济的冲突,实质是工业资本主义与商业资本主义间的冲突。
在南北战争前夕,美国棉花占英国棉花消费量的77%。欧洲对于美国棉花的依赖是南方奴隶主敢开战的底气,南卡罗来纳州的哈蒙德在参议院说过“没有南方棉花,英格兰和世界文明将被毁灭”。邦联政府将赌注压在欧洲身上。
果不其然,欧洲由于美国内战,出现失业潮,1863年,仅兰开夏郡就有50万人失业,德意志关税同盟也有26%的工人失业。为此《曼彻斯特卫报》和拿破仑三世鼓吹将中国人送到阿尔及利亚和印度去种植棉花供欧洲使用。唯一没被棉花影响的地方是美国北部各州。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林肯总统担心的是孤立无援,此时的欧洲虽然废奴主义盛行,但他们利益受损时转而强迫美国北方联邦与南方邦联分裂,无论是欧洲政客,还是商人,乃至民间,都觉得美国南北分裂是好事,阿尔萨斯的居民认为南方同欧洲来往,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
经常喜欢搅乱国际局势的英国此时跳出来鼓吹南方独立,利物浦在当时是亲邦联的港口城市,该地区的利物浦南方俱乐部在美国内战时提供军备和信贷,还为邦联军远洋输送物资,联邦军时常要对利物浦船只围追堵截。
虽然英国部分工人站出来支持北方联邦,认为这是解放奴隶,争取自由,但英国政治精英选择帮助邦联政府,联邦政府驻伦敦以及开罗的大使馆经常能收到来自英国官方的威胁,信中内容基本是告诫美国如果无法快速解决战争,将放弃对联邦的认同。

欧洲虽然对棉花有极大的需求,也对邦联独立表示认同。但林肯发现欧洲并非铁板一块,它们各有各的算盘,英国和它的加拿大自治领需要北方联邦的大米、小麦和玉米;沙俄和法国需要强大的美国在经济上制衡英国,达到欧陆的平衡。北方联邦乘势输送棉花籽到世界各地,许多关于棉花种植的小册子被送往埃及、印度、巴西,奥斯曼苏丹发现埃及的棉花产业有利可图后,大规模迁移奴隶到开罗等地,凭借廉价劳动力和稳定的棉花供应,欧洲资本家发现还有比美国南部更稳定、便宜的棉花,转而放弃对邦联进行援助,最终,邦联经济崩溃,败于美国联邦。
从棉花的诞生,再到近几百年因棉花发生的战争,不难发现,棉花能提供温暖,但背后的黑暗让人不寒而栗,枪炮、奴隶、分裂、战争、资本游戏,这些并非棉花诞生时想带来的,让它们产生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恶。

参考资料:《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掉队的拉美》、《季风帝国》、《印度棉花:鸦片战争前外域原料的规模化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