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景楼,一个王朝的悲情

——北固山诗旅记

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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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名山胜地,或以卓异的自然景观风骚独领,或以独特的建筑艺术饮誉天下,或以著名的人文史迹名标青史。对当今的旅游景点而言,能得此中一项,便足以引来八面来风。而镇江北固山上的多景楼,可谓三者兼备——

先说山川自然之景,它临江而建,倚山面海,东观江涌海门;西有金山比邻;北望则长江浩渺,瓜洲乃至扬州在望;南瞰则镇江古城奔来眼底。唐代李德裕曾有“多景悬窗牖”之句,恰好被后人拿来做了楼名——何谓多景?斯之谓也!

再看建筑,今天所见的“多景楼”虽为近年新建,但建筑形制完全是宋代风格,依照宋代《营造法式》之规制,以歇山式、砖木混合并巧用古法,形成“明二层暗一层”的楼体格局。所用木料均为柚木楠木,典重沉着而不张扬。楼之外檐,一面高悬宋代大书家米芾的题匾“天下江山第一楼”,另一面则高悬宋代大文豪苏轼的“江天斜照”四个大字,由此使该楼的宋代“标识性”一望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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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书辛词

至于多景楼的人文底蕴,则远不止于岳阳楼之一文,滕王阁之一赋,黄鹤楼之一诗,它的历史内涵和人文积淀,要比前面这些名楼丰富得多,也深刻得多——试问,哪个名楼能与一个王朝的国运兴衰密切相关?与一个民族的命运沉浮紧密相连?翻开《两宋文学史》,绵延300多年,那么多顶级的诗人词客,竟不约而同地创作同一题材的力作,连标题都是同样的《多景楼》……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奇楼啊,竟能引发几代诗人绵延三百年的激情和诗兴?这是一座什么样的神楼啊,在它身上竟然凝聚着如此沉郁的社稷忧思和沧桑喟叹?

实话实说,我来镇江本是冲着大名鼎鼎的北固楼去的,单是辛弃疾的那句“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就足以让我魂牵梦绕几十年。至于多景楼,此前还真是没听说过。

那天,从高踞北固山顶的北固楼下来,我已怀着尽兴而归的心绪了。转过一个弯,才看见偏居一隅的多景楼。本来不想再爬楼了,天下楼台大同小异,刚爬了气宇轩昂的北固楼,何苦再上一个“小一号”的多景楼呢?正当我踟蹰欲归时,一眼瞥见高悬楼顶的“天下江山第一楼”牌匾,嗯,何方神圣敢以“天下第一”自诩?赶忙近前细觑,分明是米芾的手笔。这一下,我立即掂量出此楼的斤量。别犹豫啦,有米南宫在上,此楼就值得一登!

多景楼“侧颜”最美

米芾多景楼诗册

登高揽胜,全在心境。而多景楼一游,确实令我对北固山有了更全面的认知。或曰,不登北固楼,不知北固山之高峻;不登多景楼,则不知北固山之渊深。

多景楼之渊源,据史料记载,比北固楼还要悠久。《北固山志》记载:“临江亭在山绝顶后,即址为多景楼。”又记:“临江亭未知创始者,储光羲有诗。”储光羲是盛唐时的润州(镇江古称)延陵人,他吟咏的临江亭即是多景楼的前身,他的活动年代要早李德裕近一百年,而多景楼之得名,源自李德裕的诗句。如此串联起来,可见多景楼早在盛唐应已存在了。不过,唐代诗人来北固山不少,写多景楼不多。李白虽说在《永王东巡歌》中写到了“楼”:“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却并未点明是那座楼。或许彼时这座小楼尚未“担荷”起此后被赋予的历史重任吧!

多景楼真正名扬天下,应该与北固楼一样是在宋代。这当然与几位北宋名人的“加持”有直接关系。欧阳修是宋代文坛领袖,他在《送润州通判屯田》中写道:“自古江山最佳处,况君谈笑有余才。”已把此地称作“江山最佳处”了。另一位名臣范仲淹曾于宋仁宗宝元年间任润州知府,他在《和庞醇之见寄》一诗中写道:“北楼千尺午犹寒,冉冉飞尘不可干。”多景楼所在的北固山后峰,正是该山的最北面,此处所说的“北楼”应指多景楼。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巩本以散文名于世,但他的《甘露寺多景楼》一诗,却传神地写出了多景楼的山光水色,其中颈颔两联,尤其精彩:“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外风。”细品这四句诗,真是水光山气,描摹细腻;帆樯万里,浩渺无穷。

大文豪苏东坡是提及宋代就无法绕过的人物,他笔下的多景楼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他在熙宁七年贬官途中,曾在《润州甘露寺弹筝》一诗中写到多景楼:“多景楼上弹神曲,欲断哀弦再三促”,显得情绪低沉,“欲断哀弦”,与其另一首《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一诗一词,适成双璧。走笔至此,忽然记起,多景楼上悬挂的那个“江天斜照”匾额,应该是出自此词吧!

继东坡之后,大书法家米芾的光临,不啻是为多景楼增添了“诗书双璧”的文化意蕴。米南宫对多景楼情有独钟,他曾为该楼写过两首诗作,且诗稿墨迹均流传至今,这实在是书法史上罕见的特例。宋元祐元年(1086),米芾来到北固山,登楼揽胜,豪兴十足,一首《秋暑息多景楼诗》流泻笔端:“纵目天容旷,披襟海共开。山光随眦到,云影渡江来。世界渐双足,生涯付一杯。横风多景楼,应似穆王台。”十多年后,当米芾闻知多景楼毁于大火,而“禅师有建楼之意”时,顿时感慨万端,挥毫又写下一首七言古诗:“华严兜率梦曾游,天下江山第一楼。冉冉明廷万灵入,迢迢溟海六鳌愁。指分坱圠方兴露,顶矗昭回列纬浮。衲子来时多泛钵,汉星归未觉经牛。云移怒翼抟千里,气霁刚风御九秋。康乐平生追壮观,岂知席上极沧州。”此诗雄浑大气,其豪兴较前诗更胜一筹。由此更可探知,多景楼上那个引人瞩目的“天下江山第一楼”七字大匾,应该是题在此时吧!

试想一下,一座寻常小楼,有如此众多的名家再三题咏,想不出名都难。不过,名则名矣,其“担荷”社稷之思、沧桑之叹,此时尚不明显。纵观北宋题咏之诗,多写山川之美景色之异,或写宴乐之娱诗酒之乐。毕竟,北宋时期的北固山还没有沦为南朝之疆界、战略之前沿。此时此刻的北宋诗人们,登楼之际,还有足够的自信和襟怀——难怪范仲淹在论及当年南朝梁武帝“驾临”此地的境况时,曾发出如下慨叹:“六朝人薄命,不见此升平。”(《京口即事》)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彼时的范仲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大宋王朝,也会如薄命的南朝人一样:临江嗟叹,掬清泪而掩涕;登楼望北,徒怒发而冲冠。

靖康之变,尤如一道分水岭:把大宋江山拦腰斩断,也把长江南岸变成宋金两国的前线。好似一个急速推进的特写镜头,那个坐落在北固山上的小楼,骤然间变成一个举国聚焦的“象征符号”——国祚遭危,江山半壁,北方的大片故土已沦丧异邦,此刻登楼,目中所见,虽美景如故,然心中之景已不可复识。这种感受,显然是当年范仲淹们所无法体悟的。

1164年冬,大诗人陆游从南宋朝庭枢密院编修调任镇江府通判,登上北固山。凭栏北望,俯仰天地,写下了一阙壮词《水调歌头·多景楼》,曾被后人誉为“陆词第一”,应该也是多景楼进入南宋之后的第一篇力作。而陆游的诗友杨万里在《瓜州遇风》一诗中,则写出了一个另类的多景楼,尤其是他对“恶风”的夸张描写,显然别有深意:“恶风吹倒多景楼,怒涛打碎金山塔。涛头抛船入半空,船从空中落水中。”极写现实中的恶风,原来却是为了烘托最后两句诗眼:“君不见,逆酋投鞭欲断流,藁街自送月氏头!”杨万里一向被认为是南宋田园诗派的代表,诗风清新冲澹。然而,如今写到多景楼,却变得跌宕恣肆。可见这多景楼确实有着激荡诗心、引发悲怀的特异功能。

杨万里有个族弟名叫杨炎正,与大词人辛弃疾为挚友。辛弃疾曾以两阙壮词,一举奠定了北固山作为“千古词山”的崇高地位,我在《千古词山“北望”中》曾做过评述,此处本可不再赘言。然而,当我们遇到辛派词人杨炎正,就不得不再次提到辛稼轩的名字了。

杨炎正,庐陵人,庆元二年(1196)考中进士,曾知藤州。他与辛弃疾志趣相合,互相酬唱。他现存58首词,其中有6首是赠给辛弃疾的,而辛弃疾也给他写过几首和词。淳熙五年,他与辛弃疾同舟路经扬州,登上北固山,写下一阙豪词《水调歌头·登多景楼》——

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强呼斗酒,发兴特上最高楼。舒卷江山图画,应答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风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

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

此词上片写暮秋江景,楼高风寒,众人“强呼斗酒”,登上最高楼,俯瞰江山画图,欢宴中“无暇顾诗愁”。然而,下片笔锋一转,“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眼前的如画江山,已然非我疆土,只能凭栏远望而无缘身至。由此,词人悲从心底生:“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其愤世伤时之情跃然纸上。

既是与辛弃疾一同登楼,那么辛弃疾是否也留下对多景楼的吟哦之句呢?翻开《稼轩长短句》,在卷三《水调歌头》条目下,我发现第一首就是《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光韵》。济翁是杨炎正的表字。这首《水调歌头》与杨炎正所用韵脚相同,显见是唱和杨炎正的词作。杨词题名《登多景楼》,则辛的唱和之词自然也应在多景楼所作,至少与多景楼有直接关联。如此观之,或可将这首辛词引入吟咏多景楼的诗词序列之中矣。

辛弃疾的另一位词友刘过,才情纵横,豪放不羁。胸怀壮志而不得伸展,在光宗当政时期曾上书宰相,请求出师北伐,但无人理睬。多次应举不中,只能落魄江湖,诗酒放达。在一首《沁园春》中,他自称是:“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他以词名于世,陆游、陈亮、辛弃疾都很欣赏他的才华,与他诗酒唱和,过从甚密。他屡登多景楼,有长调咏之,有长诗咏之,然而最负盛名的,却是他的七律《多景楼》——

壮观东南二百州,景于多处最多愁。

江流千古英雄泪,山掩诸公富贵羞。

北府只今惟有酒,中原在望莫登楼。

西风战舰成何事,只送年年使客舟。

这首诗抒发了作者对南宋朝廷耽迷安逸、不思北进的悲愤心情。大宋江山原本四百州,如今只剩下二百州,多景楼景色看得越多,诗人的哀愁也就愈加深重。江水悠悠,英雄泪尽, “中原在望莫登楼”,这是多么痛楚剀切的悲叹。那些停泊在京口的战舰终无大用,“只送年年使客舟”,只能运载着出使金国的大臣到北地去纳贡求和、饱受羞辱。这首沉郁悲壮的七律,在南宋文人中广为传唱,震撼人心。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赞曰:“前贤咏题,如太白《凤凰台》、崔颢《黄鹤楼》,固已佳矣。未若近时刘改之题京口《多景楼》,尤为奇伟,真古今绝唱也!”这位“大宋神仙刘秀才”,纵平生文才,能有一诗标名史册,与李白崔颢比肩而立,也不枉其一世狷狂矣!

如果说,南宋初年的诗人们登楼赋诗,还多以倡言北伐、恢复故土为主要诉求,那么,当靖康渐远,朝野逐渐沉迷享乐,一味苟安,不再以中原故土为念之时,后来的诗人们只能望江兴叹,忍泪踟蹰,再也慷慨不起来了。

姜夔的弟子张辑在《月上瓜洲·南徐多景楼作》一词中,就写出了这种忧思难解的无奈:“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鱼竿明月上瓜洲。”他所能想到的,只是找个钓鱼竿,乘月色去瓜洲钓鱼去也。

南宋绍兴年间,朝廷苟安已成定局。诗人王琮来到多景楼,北望江涛,百感交集。一首七绝《题多景楼》应时而成:“秋满阑干晚共凭,残烟衰草最关情。西风吹起江心浪,犹作当时击楫声。” 诗人听到江心的浪涛声,仿佛听到了当年祖逖北伐时中流击楫之声——这首诗把诗人欲战不能、欲罢不忍的复杂心态表露无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方的金兵退出了历史舞台,换成了蒙古人的虎狼之师。国势日衰的南宋面对虎视眈眈的强敌,不要说北进中原了,连自身也难保无虞了。而名噪一时的多景楼,亦如其颓唐之国运,在连天兵火的摧残下,也呈现出一派残破衰败之象。宋理宗淳祐年间,镇江知府重修多景楼。诗人李演恰在落成之时来此登楼,写下一阙《贺新郎·多景楼落成》,如同是为这座新修的名楼提前吟唱出一首挽辞,且看词的下阙——

绿芜冷叶瓜州市。最怜予、洞箫声尽,阑干独倚。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问人在、玉关归未。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

本来多景楼重修竣工是个喜庆的日子,宾客欢宴歌舞,热闹非凡,而词人却“阑干独倚”,暗自忧愁:“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想到强敌环伺,大厦将倾,诗人身为“灯火客”,又处于“抚佳期”的笙歌曼舞之中,却只能“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读至此,李演之泪已变成徒唤“玉关归来”的悲泪了 。

越到南宋晚期,诗人笔下的多景楼愈少激昂慷慨,愈多悲情愁绪,若吴潜《沁园春·多景楼》中所谓:“英雄气概,到今惟有,废垅荒丘。” 若柴望《多景楼》诗中所谓:“昔日最多风景处,今人偏动黍离愁。”若傅梦得所谓:“山结人愁成北固,江和客泪向东流。”若吴锡泰所谓:“栏杆投北是神州,莫怪诸公怯上楼。”若高翥所谓:“江南好景从来少,北望空多故国愁”……

汪元量是目睹南宋王朝被蒙古铁蹄一步步踏碎的诗人,他笔下的多景楼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他在《多景楼》诗中写道:“多景楼中昼掩扉,画梁不敢住乌衣。禅房花木兵烧杀,佛寺干戈僧怕归。山雨欲来淮树立,潮风初起海云飞。酒尊未尽登舟急,更过金焦看落晖。” 为躲避兵乱,人们跑到多景楼藏身,大白天也要“昼掩扉”。看到“禅房花木兵烧杀”,连佛寺的僧人都不敢回来。匆忙间,“酒尊未尽登舟急”,逃难的途中回望金山和焦山,只见落日余晖,夕阳晚照,很快就要暮色沉沉了。

郑思肖是参与了诸多抗元活动的画家兼诗人,他亲历了南宋的覆灭和蒙元的南侵,眼看着山河破碎,半壁尽失,从此他画中的花木再无根土。当他登上多景楼时,只有无边的悲哀:“无力可为用,登楼欲断魂。”(《题多景楼》)。此后,更有诗人林景熙前来凭吊,他却只能吟咏《多景楼故址》了:“灰飞百尺景愁人,断础残芜但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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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景楼、北固楼

一代名楼,就这样幻化为一个王朝的缩影,掩没在历史的烟尘深处。幸赖青史存诗文,使我们得以在千年以后,掸去厚厚的尘埃,从这座积淀着无数激情和悲泪的诗楼上,聆听大江涛声,感悟沧桑巨变!

(2020年6月14~18日于北京寄荃斋)

来源:寄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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